狂風疾雷呼嘯而至，街上行人轉瞬無蹤，驟雨凌亂。忽而一聲驚雷炸響，銀龍撕開灰暗的天幕，將周遭照得慘白。
　　“快快，你們幾個守在這里，你們去那邊。”
　　一連串急促的催喊聲從雨中傳來，有兩隊人馬分別從左右包圍住呂府，中間是一頂海藍色官轎，前后四人，頂風冒雨而目不斜視，看這陣勢，來人官階少說在四品之上。
　　又一道驚雷劃過天空，街道被強烈的白光映得有些詭異，原本沿街整齊劃一的府院在這光芒之下竟變得扭曲，好像一把無形大火在雨中燒起，隔著他便無法看清對面的情況。
　　呂府的家丁看這陣勢不對，趕忙跑回府內通知老爺呂顯庭。
　　呂顯庭聽完家丁的描述，便知來的是東廠的人，至于所為何事，他卻不知。
　　……
　　雨勢越來越大，如銀河傾瀉，一發不可收拾，又有迅雷烈風，呼號四野，令人膽戰心驚。地上的積水剛漫過呂府門前最高的臺階，揚州城已是許久沒見過這樣急躁的暴雨了。
　　“方公公。”呂顯庭帶領全家老少一同立于府門迎接，看樣子所有人準備的都很匆忙，只有少數幾把雨傘撐在女眷頭上，就連呂顯庭也都立在雨中，不敢有絲毫怠慢。
　　那轎子的簾終于掀開，有一年過半百的老太監自轎中走出，面色蒼白似有病態，大紅袍八蟒四爪，立臥三水，海潮江崖……
　　其一雙手背在身后，從始至終不曾抬頭看眾人半眼，旁若無人般朝府內走去。
　　這是多大的架子！官宦權勢，由此可見一斑。
　　老太監直奔前廳，呂家上下也都跟隨其后，剛一落座，便有人端上熱茶。
　　呂顯庭什么樣的風浪沒見過，雖說此番東廠一行人來的甚是唐突，但他自忖沒有任何把柄落在其手中，自然也不怕這群宦官興師問罪。
　　“公公此來揚州，正是好景時節，我命人在大明寺準備好府院，只等公公蒞臨。“呂顯庭在揚州經營數十年，富可敵國。對付這樣的人，最是有一套。
　　那老太監聽完呂顯庭的話，笑容漸漸展開，可慢慢抬起的手卻是微微擺動，“不勞呂老爺費心了，我就住在你府上，待上頭交代的事情處理完，咱家就走，絕不逗留。”
　　他把那上頭交代的事這幾個字咬的很重，一邊喝茶，一邊又用余光端詳呂顯庭的舉動。
　　呂顯庭當然知道這一行人來此的目的斷不是為了游山玩水。
　　只恐交辦的事情涉及旁人，自己尚有許多關系來不及撇清，遂明知故問，欲探這老太監的口風。
　　“在下愚鈍，還不知公公所言何事。若這中間有需要呂家之處，公公您盡管吩咐，呂家上下必竭盡所能，為朝廷，為公公分憂。”
　　那老太監聞言雙眉一挑，似感欣慰，可隨即又有冷笑聲從牙縫中擠出，道出此來目的。
　　“東海倭寇猖獗，千歲甚是惱火。東海風浪巨大，尋常小船無法遠航，千歲著能工巧匠，設計出東海寶船，縱使風浪之中，亦是如履平地。今番特命我前來督造大船，待寶船完期后，擇日起兵討倭。”
　　他說罷拾起茶盞，在面前吹了吹，翹起的小指卻是不經意的指向呂顯庭，
　　“這可是呂老爺為朝廷建功的好機會。”
　　揚州最大的船廠，就是呂家的福遠船廠。
　　呂顯庭暗自捏了把汗，看來這次造船的任務，是交給自己了。
　　而且看這架勢，監造這艘船，朝廷是一分錢也不想出。
　　“這是圖紙。”老太監手指一勾，便有人端上錦盒，里面放著寶船式樣，設計圖紙。
　　呂顯庭匆忙接過，只看一眼，便已是一身的冷汗。
　　那上面分明寫著，“造巨舶十二艘，大者長五十四丈，闊二十八丈。”
　　“這么大的船，在我朝造船史上還沒有先例。且不說人力，光是木料便要消耗甚巨。”
　　老太監點了點頭，“朝廷知道這次任務的難度，所以派我前來督造。我名寶船，自是可以聚眾之力督造出這巨型寶船。”
　　呂顯庭聽他稱自己為寶船，這才知道這老太監的身份，竟是東廠廠公——方寶船！
　　“千歲爺還說了，寶船監造為期一年，凡延誤者，斬立決！”
　　一聲驚雷在呂府上空炸響，閃電如銀龍俯沖而下，白晃晃，銀燦燦落在前堂。
　　老太監方寶船的臉上陰晴兩半，襯得更加狠鷙詭異。
　　看見寶船式樣，呂顯庭就已幾乎暈倒，如今聽到為期一年，呂顯庭當即下跪在地。
　　“公公明察……這等大船，莫說一年之內，就是三年五年也不一定建造的好。如今人力物力尚未統籌，這等工程，如何能……還請公公饒命……”
　　聽到這話，方寶船的臉上突然嚴肅，猛地撂下茶碗，起身高聲呵道：“怎么？還沒開始監造，你就已經投降？我來此之前，可是在千歲爺面前夸下海口，一年為期，造出寶船十二艘，率領江浙水師，討伐倭寇。如今你未戰先怯，我留你何用！來人，拖下去，斬。”
　　這個斬字自他口中說出，竟是斷然決然。
　　呂顯庭自知在劫難逃，可嘆妻兒老小尚未交代清楚，這樣死了豈不冤枉？
　　想到這連忙改口，“公公恕罪，方才感受公公神威，驚嚇之中，我已有造船方略。”
　　方寶船這才坐下，又端起茶碗，吹氣道：“說來聽聽。”
　　“若福遠船廠，龍江船廠，馬尾船廠，三地同時動工，各自使用四處船塢，日夜兩班。今年黃河泛濫，災民甚多，我們可從濟寧、汴梁兩地征集災民，供其三餐。同時由左軍都督府，浙江督司前往荊州負責運送砂石土木，如此可按期交付。”呂顯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順口編出這樣的計劃，不過看方寶船略顯平靜的表情，似乎并不算糟糕。
　　“好！”哪知方寶船突然拍手，連連點頭：“呂老爺不愧是國之棟梁，此計劃甚合我意，我今臨時任命你為三地漕運總督，在造船期間，可執此令牌調動三地一切資源。”說罷，將一塊蟒紋金令交到呂顯庭手上。
　　呂顯庭接過令牌，表面平靜，內心卻早已是天崩地裂。
　　……
　　有驚無險的離開前堂，呂顯庭趕緊吩咐左右去叫呂玉樓過來。
　　可從仆人口中得知，呂玉樓竟一直未曾回府。
　　呂顯庭望著堂前暴雨如簾。心道，下這么大的雨，這小兔崽子又死哪去了！
　　……
　　呂玉樓在風雨中醒來，他之前酒勁尚未完全消散，仍有隱隱陣痛從頭部傳來。
　　片刻的四下張望，使他發覺自己正身處一個昏暗狹窄的破廟中，破廟的正中間燃著一處火堆，那火光在風雨中極不穩定，抽搐間將投在墻壁上的影子撕扯得有些恐怖。
　　呂玉樓用手輕撫額頭，緩緩站起，忽然只覺□□通透，一陣涼意從兩腿間傳來。
　　他低頭向下面看去，卻著實把自己嚇了一跳，赤條條的兩腿間竟只剩下一條短褲！
　　如何此刻的自己，會是這般模樣！
　　他怔了怔神，又重新掃視四周，方才在青蓮坊出現的小乞丐此刻就坐在自己面前，極其無聊的用手中的木棍抽打，翻動著火堆。
　　“你在這里做什么？你是脫了我的衣服？你究竟對我做了什么！”他一面出于羞愧捂住自己的胸口，一面出于憤怒揮動著手臂，可后背此刻卻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他忙用手向后摸去，那里竟是布滿了大小不一的傷口！
　　呂玉樓輕撫額頭在墻角緩緩蹲下，腦補了昏迷時發生的一切，進而越發感到恐懼。
　　“你在胡說些什么啊！”那小乞丐突然站起，手中還拿著燒黑的木棍。
　　“你怎敢！”呂玉樓與他怒目而視，剛要站起，卻又忽然想到什么，忙捂住自己私密的部位，目光則游離在他的手與木棍之間。
　　小乞丐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木棍，隨即將其丟了，并且向呂玉樓解釋道：“一開始，我的確只是想捉弄你一下，像你這樣有錢人家的公子，要么為非作歹，橫行霸道；要么眼高手低，酒囊飯袋。我拿你們的錢，也算是劫富濟貧。是我讓小二在你的酒缸里兌了烈酒，所以你喝不過那老頭也無可厚非。”
　　“你們不是一伙的？”呂玉樓有些狐疑，他剛才還以為，自己是遇到了綁架的團伙。
　　“什么一伙的，要是綁架團伙，此刻還不把你給綁起來，傻子！”小乞丐哼了一聲，幾近鄙視的看了眼呂玉樓。
　　確認他真的只有一個人，呂玉樓這才放下心。不過又想起他說是他在自己的酒里動了手腳，當即又生氣道，“竟被你給算計了，我好心請你……你給我等著……”
　　呂玉樓之前也疑惑不解為何自己會喝不過那老乞丐，沒想到真是這小乞丐給自己下了黑手。此刻呂玉樓渾身疼痛，卻難比心中千萬個不服，只言若不是被人暗中施了手段，自己又怎么會敗給那老乞丐，丟了揚州酒虎的臉面。
　　“等著什么！”那小乞丐瞪圓的眼睛好像是兩顆圓潤的黑色珍珠，閃爍間，得盡垂憐。
　　“等我……”呂玉樓話到嘴邊，含含糊糊也說不清楚，用手在身體上比劃一通，又轉過身來，把背上的傷痕亮給小乞丐看。
　　“那你怪不得我，誰讓你睡的那么死。本來是想把你丟橋上，但雨下的這么大，又怕水漫過橋面把你淹死了，只好拖著你死豬一樣的身體躲進這破廟里。好在這里有些黃紙和破桌椅能引火，不然你那些衣服還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穿呢。至于你的那些傷口，估計就是在地上拖行造成的。”他說著嘴巴微微張開，朝柳仲溪輕吐如雀小舌。
　　他要不說呂玉樓還未發現，那火堆旁邊的佛案上，所鋪掛的竟全都是自己的衣服。
　　“原來是這樣啊。”他聽完小乞丐的解釋，慢慢倚靠墻角坐下，垂目思索間，長長的睫毛上沾染了些許的灰塵，“我喝醉后侯通他們居然讓你把我帶走？”
　　“我扶你到后面，拿了錢，還想再捉弄你一下，讓你出個糗，便計劃著把你扒個精光丟到益門橋。那個酒坊的掌柜派沒派人找你我不知道，外面那么大的雨，估計也沒用心吧。”他說著仿佛看到了呂玉樓當眾出糗的樣子，竟忍不住吭哧一聲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此刻呂玉樓清秀俊逸的面容上多了幾許潮紅，他耷拉著的一雙眉眼，帶著一股憊懶與憂郁，活脫一副受氣包的樣子。
　　他一面整理衣物，一面熟練的用銀冠束住如瀑懸在腦后的長發。拾起的靴襪，清晰可見是白色真絲做就，火光折射在上面竟有些晃眼。
　　再一惶神的功夫，下擺垂落，一個白衣上繡著幾只松鶴，玉帶上扣著龍型吊墜的偏偏公子，就立在眼前。
　　“還挺帥的。”小乞丐愣了愣神，可語氣中卻帶了些許嘲諷。
　　“呵，無怪乎人言窮生奸計，富長良心。捉弄人能捉弄到這種程度，我呂玉樓今天算是領教了。”呂玉樓頭次被人這般捉弄，氣急敗壞的同時也暗自覺得可笑。
　　他在小乞丐對面坐下，眼睛死死盯著小乞丐看了一會，這眉眼，這膚質……
　　緊接著，其人好像突然被雷劈了一般，驚慌站起，指著小乞丐結巴道，“你，你，該不會是女的吧？”
　　饒是呂玉樓再眼拙，此刻這么近的距離，也該看出端倪。
　　“那又怎樣？”小乞丐側過頭，有些不耐煩。
　　“什么又怎樣，你若是妹妹，被你看了，那我以后還怎么見人。”呂玉樓雖然貪玩，也時常出入那煙花之地，但從來是買藝不買身。聽曲兒則賞曲，吟詩則賞詩，至于其他，均是一概不沾。
　　所以對于這男女之事，其腦中也是簡單。
　　“誰稀罕看你的這些。”她嘟起嘴，朝火里扔了半塊木板，小聲嘀咕著。
　　“不行！你且說清楚，你到底是男是女。”此刻的呂玉樓牙關緊咬，握緊拳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就在此時，一道白色人影倏地自梁上翻下，落地無聲。
　　靴子是軟底真絲，沒有棱線，白過初雪，兩側依稀可見由銀線織就的踏云麒麟。
　　白衣外套著淡藍紗織薄衫，銀蟒扣串起海藍珠，龍鱗錦帶掛著一對萬字結。袖口是錨型純銀鑲的護腕，頸口是金線串的蔓草……
　　左前額上掛著半個霜色面具，發冠型態如火，束住額后長發。其眉有劍鋒，目有寒星，唇角凌厲，已是超脫不凡。此刻鶴立于二人之間，宛如謫仙降世一般。
　　呂玉樓見到來人轉驚為喜，連忙上去欲與之抱在一處，見云淮衣側身閃開，隨后又埋怨道：“云哥，你怎么才來……”
　　這句怎么才來，仿佛是受盡了天大的委屈。
　　見呂玉樓如此委屈，云淮衣反倒露出一抹少見的微笑，隨后轉身向坐在一旁的小乞丐恭敬行禮道，“云淮衣，見過安寧郡主。”
　　此話一出，呂玉樓如遭五雷轟頂，呆立原地如同鐵鑄一般。而相比已經呆若鐵石的呂玉樓，小乞丐倒是表現得十分氣度。
　　“都說淮南侯世子是江南玉樹，舉世無雙。今日一見，世子不光是擁有仙姿般的容貌，更擁有縝密的心思，絕妙的輕功，真的是不同凡響。”一頓夸贊之后，安寧話鋒一轉，兩只會說話的眼睛帶著些許不懷好意：“不過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出我的？”
　　“多謝郡主夸獎。其實這也沒有什么，只是在益王府中，偶然得見過郡主畫像。益王對于郡主的疼愛，絕非常人可比。”
　　安寧終于露出微笑，“世子好記性。”
　　這時呂玉樓才緩過氣來，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云淮衣的衣角，悄聲細語問道：“怎么辦，她是郡主，這回我死定了……”
　　而一向嚴肅的云淮衣，見他這副模樣，竟也忍俊不禁：“怎么，堂堂呂家大少爺，也有這般害怕的時候？”
　　呂玉樓垂下眉眼，有些赧顏道：“這可是益王家的郡主，若是追究下來，我還不得被下大獄。”
　　云淮衣笑著搖搖頭，一雙冷色眸卻別有意味的看向安寧，隨后安慰呂玉樓道：“無妨，我聽說益王在招駙馬，你若去自薦……”他說出此事時，見安寧臉上也是變顏變色，便戛然而止，不再說了。
　　“這時候還拿我開心，不理你了！”呂玉樓聽完恨不得咬上云淮衣一口，隨后遠離兩人，抱住膝蓋縮在角落。
　　云淮衣拿他沒辦法，笑著在安寧對面坐下，幫忙翻動篝火。
　　廟外的雨依舊凌亂，眾人心里清楚，這雨怕是今夜也停不了。
　　廟里的篝火毫無規律的跳動著，于火光中，云淮衣仿佛看見了黑暗之中，有一雙鬼魅的手正在朝自己伸來，那手翻開，便有千軍萬馬從中駛出，呼喊嘶鳴聲響徹天際。可隨他漸漸將手握緊，千軍萬馬剎那間便化作無數白骨，在漫天炮火的轟擊下，熊熊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