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嘉年華進行了一個月,圓滿結束。這當事接下來利潤固然客觀,李天羽和市委的一圈子關系也打得不錯。市委辦公廳主任何黃跟他本來就交情不錯,這些天關系趨鐵。何黃表面上斯斯文文,卻極為流連夜場,也是凰龍的常客。對李天羽和蕭南的關系,多多少少有點數,所以何黃對天羽一直很有點巴結的意思。
啤酒節(jié)那天晚上在凰龍瘋鬧,天羽那天喝得也有些多了。蕭南就在那天給他介紹了一個人。
這個人天羽以前從來沒見過,但是隱約知道蕭南跟他有來往。那就是豹頭。
豹頭是個綽號。他是漢城勢力最大的黑社會大哥。
李天羽知道蕭南跟黑社會團體有關系,但是聽說對方是豹頭時候還是吃了一驚。豹頭在這個城市名氣很響,說他到底做過什么事,也說不上來,但一般人絕不會輕易招惹他。蕭南的生意越做越大,好多夜場轉承別人,都是豹頭的人負責看場子。對這些黑道上的事,天羽并不懂,也沒有過問過,所以蕭南忽然帶他去見豹頭,讓他非常意外。
豹頭年齡在四十歲左右,并不像傳說中的壯碩,相反看上去很普通,只是看人的眼神異常犀利。李天羽在蕭南的介紹下跟他認識,坐下來敬了一圈酒,說了一些話就出來了。一出來天羽就問蕭南:
“什么意思?”
“多個朋友,多條路。認識他沒壞處。”
天羽當然知道不可能這么簡單。幾次追問,蕭南跟他說了實話。
“我有筆買賣,攥在豹頭手里。他想收購凰龍,我沒答應,就提了個折中的辦法,讓他們進場。我不在的時候,你有空就過來,幫我招呼招呼。”
即使是蕭南,這些人也輕易不能得罪。蕭南雖然說得輕松,天羽也知道這事不簡單。以后凰龍怕是沒那么太平。
之后蕭男去香港,天羽按他說的,常常去凰龍,跟豹頭禮數一番。幾次下來,對這個黑道老大的印象居然很好。豹頭一般也不在凰龍,主要留下堂口負責的人看場,但這只是煙霧,真正的交易在地下的錢莊和樓上的客房。豹頭很有經濟頭腦,講話也很有水平,天羽跟他打了幾次交道,發(fā)現這個人如果不是黑道老大,那幾乎是個哲學家。
豹頭很信道,每次來都穿著一身道士一樣的衣服。也不好色,身邊永遠跟著兩個女人。蕭南曾經指點天羽,要讓豹頭滿意,只要讓他身邊那兩個女人滿意。天羽安排得很周到,所以豹頭也很給面子。
天羽也不全為了蕭南打工。他也有自己的打算。星海主要靠戶外廣告和文化傳媒起家,利潤雖然豐厚,但在這個城市已經基本飽和。天羽一直有個想法,成立經紀公司或者制片公司,擴大產業(yè)。但他對資金鏈始終沒有把握,如果投資失敗,損失不知道收不收得回來。
如果用黑市操作的手段,成本低,回收快,風險也小,但是必須有足夠的保障。
豹頭的出現,讓他對這個想法又開始蠢蠢欲動。
一個月后豹頭去了云南,天羽公司里的事也很安定,才又閑了下來。這天帶了幾個朋友去凰龍喝酒,看舞臺上的人跳舞,忽然想起那個阿浩來了。
看舞臺上男男女女一茬茬地換,他才想起好像很久沒看到阿浩了。
之前往這里來了那么多次,一次也沒見過他。天羽把陸成叫進來問了一句:“怎么不見阿浩?”
“阿浩?”陸成有點驚訝。“早就辭職了。您不知道?”
“辭職了?”
天羽愣了愣。
“什么時候辭的?”
“有一個月了。”
天羽喝了一口酒。
“為什么辭了,還嫌錢少?”
“不是。”陸成說。
“他爸爸死了。”
天羽開著車顛簸在泥濘的路上。他攥著方向盤,辨認著鄉(xiāng)村的道路。
手邊擺著一張紙條,一路上看了無數遍,都把那地方背下來了。
天羽靠近前面一個在走路的農婦,把車停了下來。
“阿姨,請問龍王鎮(zhèn)臥龍村是往這個方向嗎?”
農婦告訴他在前面拐彎,天羽把車開進一條比田垅寬不了多少的小路,大塊的泥漿打起在車上,粘成塊狀。天羽緊握著方向盤,向著遠處的村莊。
早上7點出門,已經開了快6個小時。天羽從沒有來過這個縣城,靠著GPS指路,一路開得很不順利。
早上剛轉出小區(qū),前面一輛車忽然一個急剎,天羽差點追尾。他踩住剎車,大聲罵了一句“我操”!
如果現在蕭南在身邊,就會用一副極為不屑的表情笑他“發(fā)什么虛偽的善心”。
算是吧!天羽想。他開在那條奇差無比的公路上,只想盡快找到那個地方。
經過一個垅道時,車子一震,陷進了泥里。天羽踩著油門,輪子轟轟地打滑,拔不出來。天羽下車,皮鞋踩在地上,一腳泥。他皺著眉看著陷在泥潭里的車輪。
他找來附近幾個村民,每人給了50元錢。車子被推出了泥潭,人也拿著錢一哄而散。天羽把錢包丟在車上,把車直接開進了臥龍村。
這個村比他想象的還要破爛。土坯房和草房四處可見。見慣了南部農村的天羽感到吃驚。路上不管大人小孩都圍著他的BMW看,很稀奇的樣子。聽到天羽打聽“龍浩”這個名字,有人給他指路,臉上露出納罕的表情。
天羽勉勉強強把車擠進那條鄉(xiāng)土小道,幾次都覺得會滑進旁邊的水塘,才把車開近了他目的地的那座房子。
房子是土灰色,像蒙著一層灰霧。破舊的屋面和瓦頭,褪色的印滿水漬的墻身,前面有一片窄窄的院子。
有幾個人在走動,看見天羽的車靠近,都站住了不動,怔忪地看著。
天羽把車靠著院墻停了下來,推開車門下車。他向那幾個人走了過去。人人都看著他。
“請問,這是龍浩的家嗎?”
幾個人上下打量著他。有個民工般打扮的男人向屋里用土話喊了一句什么,天羽聽不懂。屋里有了動靜,有人慢慢走出來。天羽緊緊地望著那一團黑暗里走出的人。
是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滿頭白發(fā),顫顫巍巍地邁過門檻,昏黃的眼睛望向天羽。
天羽連忙一個箭步,上前扶住了他。
民工樣的男人對老人說了什么,轉向天羽,改用發(fā)音不準的普通話。
“他是龍浩的爺爺。”
老人看著天羽,說了一句他聽不懂的土話。之前的男人說:“他問你是誰。”
天羽連忙回答:
“我是龍浩在漢城的朋友,聽說他家里的事,來看看他。……爺爺,阿浩他在嗎?”
老人和那民工模樣的男人說了幾句,男人領著天羽向村子后面走去。
“阿浩在柴房,我?guī)闳グ伞!?br/>
天羽跟著他走著泥濘的土路,男人回過頭討好地笑著。
“老板,你的車可氣派啊。好多錢吧?”
天羽敷衍了一聲。
“阿浩交到老板這么有錢的朋友啊。還來看他。可福氣啊。”
天羽沒心思搭理,不作聲。
到了一個竹林旁邊的暗土坯房,男人到門口高喊了一聲“阿浩!有人找你!”天羽聽到里面答應的聲音。接著一個身影低頭鉆過低矮的門頭,走了出來。
四目相對的瞬間,天羽的心像被扼了一下,一緊。
他幾乎不認識了。
阿浩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兩頰深深地凹陷下去,露出顴骨。深色的胡渣雜亂地布在嘴邊,頭發(fā)散亂著,粘著稻草還是什么。他佝僂著背,眼圈濃重發(fā)暗,套著一件滿是污跡的衣服,看不出顏色。
阿浩站在那里,看著天羽。
“不用忙,我不餓。”
天羽說。
阿浩坐在一張破舊的板凳上,對著低矮的灶頭塞進柴火,用棍子搗撥著。火光照著他疲倦的臉。
“對不起。實在沒有什么東西。”
端著一碗米飯和兩碗看不出是什么的菜放在天羽面前的桌子上,阿浩抱歉地說。
“中午委屈您將就了。鎮(zhèn)上有一家飯店,味道還可以。晚上請您去。”
天羽沉默了一下。
“我不是來吃飯的。”
他抬頭看著阿浩。
“我聽陸成說了。”
天羽選擇著用詞,看了阿浩一眼。
“……還好嗎?”
話問出口,李天羽自己都覺得偽善得可以。
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好還是不好。阿浩坐在旁邊的凳子上,低著頭。
“……還行。”
“對不起。”
短暫的沉默后,天羽飛快地說出這三個字。
就像他跋涉6個小時,來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只是為了來說這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