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浩抬起臉,看著他。
“別這么說。跟你沒關系。”
他低下頭,聲音沙啞。
“……你這么遠來看我,我已經很感激了。”
天羽承認,這句話讓他松了一口氣。好像憋著的一股不舒服和不踏實得到釋放,心里的確好受了不少。他想自己大老遠地跑這來,大概就是為了聽到這句話。而現在他的確聽到了,而且聽到得比他想象的要容易。
好像既然阿浩這樣說了,就的確沒他什么事了。
李天羽有時候想他自己,還真TMD虛偽。
“有什么能幫得上忙的,盡管說。”
這句話是由衷的。
阿浩搖了搖頭。
“沒有,差不多了。比不上城里,辦得很簡單……”
阿浩說著,沉默了。天羽遞給他一根煙,阿浩接過去,抽著。
天羽看著他胳膊上戴的黑紗,再看著阿浩的臉。
“……有什么打算?”
阿浩吐出煙,眼神看著不知的一點。
“在鎮上找個活,攢點錢去看我妹妹。她在沈城上大學。”
天羽看他。
“不回漢城了?”
“恩。”
“你女朋友呢?”
天羽記得阿浩說過,他們是同鄉。
“她愿意回就回來,不愿意,我不勉強她。”
天羽不說話了。
阿浩靜靜地抽煙。
下午,阿浩帶著李天羽在村里轉了轉。一路上,天羽漸漸了解了一些阿浩過去的事。
阿浩長在一個貧苦的人家,早年家里有一點地,勉強度日;后來鎮里搞政績要引資建工業園區,強行征地,沒有安置款沒有征地補貼,地說收走就收走,一夜之間把阿浩家和附近70戶人家的耕地推平了。失去了生活來源,這70戶農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遞狀紙,上訪,哭天抹地,結果除了一無所有還是一無所有。阿浩的母親為給兄妹倆喂頓葷腥飯,去鄰鎮的娘舅家借糧,半路給卡車撞死了。阿浩的父親走投無路,到礦窯當窯工,阿浩兄妹和阿浩的爺爺,全靠這點挖煤的錢養活。
阿浩9歲那年,村里的小學選了幾個小孩湊成腿子,到鎮上為上面下來的人演出,阿浩身長腿長,被縣里來的一個舞蹈學校負責人看中,要把他帶走。阿浩家根本拿不出學費,但是阿浩運氣不錯,這舞蹈學校老師是真的愛苗子,免了他一年的費用,把阿浩帶回縣里。阿浩在舞蹈學校待了5年,除了第一年,后面4年的費用,他父親一分不少地交上,直到阿浩15歲離開學校。
這時候,阿浩跳舞也在縣里小有名氣,人也懂事了。到了他離校的時候,好幾個縣里的娛樂場找他要用他。當初把他帶走的那老師一直對他很好,找阿浩談心,告訴他沒有文化不行,以后寸步難行,光會跳舞不能吃一輩子飯,說愿意幫忙讓他上縣里的中學,有機會考舞蹈學院,有一張大學文憑。
可是,阿浩卻接受了一個娛樂場的招工,很快就去上班了。阿浩是被他父親從□□里硬拉出來的,他父親給了他一個用密密的針線修補縫合的舊書包,什么也沒說。
高三那年,阿浩18歲。礦上塌方,280名礦工被活埋。阿浩父親吊在鋼架上撿回一條命,右腿被崩塌的石頭砸成兩截。
那年,阿浩輟了學。
之后的事,阿浩沒說太多,天羽也猜得出來。幾年后,阿浩的妹妹上了大學,全費制。縣文工團招人,鐵飯碗大鍋飯,擠破了頭,留著一個名額給阿浩,阿浩卻終歸沒去。為了他上舞蹈學校,家里背了一身的外債,殘疾的父親,妹妹的學費,老邁的爺爺,不滿20歲的阿浩輾轉在各大歌廳舞廳,賺錢養家。
為了妹妹新學年的學費,21歲的阿浩來到漢城。
兩人走到河邊的斜坡上。夕陽西下,炊煙裊裊,遠處的青山蒙上淡藍的輕紗,綠色的田野裝點著座座人家。從田里收了農活往回走的人們像布在田野上的雀子,空氣里散發著一股花的甜香。
“槐花香。”
阿浩輕輕地說。
他在斜坡上坐了下來,望著河對面。天羽坐在了他身邊。
阿浩坐了一會兒,指著對面開口。
“那里,以前有一棵槐樹。”
天羽看向對面,一大片圍墻圍起來的地方,里面雜亂地堆著沙子石山,還有幾間閑置的辦公用房,看上去破敗不堪,空無一人。
“到這個季節就會開花,一串一串的,風一吹就往下飄。”
阿浩靜靜地說著。天羽看了他一眼,說了聲“是嗎”。
“以前,那是我家。”
阿浩說。
“小時候,我常在院子里的槐樹下面睡覺。槐花飛下來,身上都是花。到吃飯的時候,我媽來叫我,我就用很多很多槐花把身上遮起來,我媽就裝成看不見我的樣子,繞到我背后,用槐花撓我癢癢……然后我爸來了,把我扛到肩膀上,帶我騎大馬。爺爺拉著妹妹,坐在門檻上笑……”
天羽看著圍墻里。
風吹過光禿禿的沙場。
他側過頭。
阿浩的臉上,沒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