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頭好暈。
弄月極少有這樣的時候,拼命阻止自己想要睡去的念頭。她知道自己變得脆弱了,無論是身體還是神經。這些不是單單只靠意志就能阻止的事。
她的眼皮變得沉重起來,她攥緊了裙子,努力的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是什么時候的事?”她問。
“我也是剛剛聽說。有個男人打來電話,問我你在哪里。他大概瘋了才會打來我這里。所以我稍微找人調查了一下。”電話中男人的聲音很清越,像是古時候的某種笙絲發出的樂音。
“大哥。你知道?曉鐘現在在哪里?”弄月壓低了聲音,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現在正在拼命抵制昏昏睡意。不想呼吸。不想考慮。太辛苦。太累。太可怕。
她只想找個洞鉆進去。
“弄月,奶奶希望你們回來。”左輝揚淡淡說,“我會動用一切力量找到曉鐘。但是我不希望這樣的事再次發生。我尤其不希望下次被綁架的人是你。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綁架他的人有聯系過你嗎?”他們想要什么,他們第一個應該聯系的難道不該是莊弄月嗎?弄月端起一杯水,慢慢的喝下去。她甚至想要笑一下,除了曉鐘,難道她還有更寶貴的東西可以拿去交換嗎?她是愿意付出一切的。可是她的一切,可有價值?
“你會回來嗎?我希望你回來,弄月。這里才是你的家。”
弄月拿著電話長久的沉默。她知道左輝揚正在陪著她一起沉默。沒有任何聲音是件尷尬的事。然而在于他們之間,在于弄月和左家,卻是一件嚴肅至極的事情。因為左家的人,從來不會令自己尷尬。
“這算不算趁火打劫?”弄月終于開口。
“弄月,你該回來了。”左輝揚的聲音夾雜著一絲微微的憤怒,不動聲色的憤怒。然而確實是憤怒。“你是左家的人。”
“你忘了我是因為什么被趕出去的嗎?”
“我沒忘。”左輝揚的聲音帶著苦澀,“但是你該回來了。而且你要知道左家已經介入了這件事,不論綁架曉鐘的是誰,他們現在一定知道了,左家決定管這件事。”
“是左老夫人要你這樣對我說的?”弄月感覺到自己的手攥的發疼,于是她輕輕地松開了手,兀自看著白裙上的皺褶。
左輝揚沒有回答。弄月甚至聽不到他呼吸的聲音。
“為什么要讓我回去?你們知道我不是爸爸的女兒。”弄月的聲音越發的淡然。她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
“等你想好了再打回來吧。”左輝揚掛了電話。
弄月扔掉手機。遠遠的扔掉。她好想睡。好想睡。
可是你根本無處躲藏。因為那是曉鐘,那是你的弟弟。你從來沒有躲藏過,這一次,你依舊不可以躲藏。所以你不能睡。弄月。
她站在盥洗室里,澄亮的鏡子中映著她蒼白的臉。她對自己笑了笑。你可以的。這一次也可以。事情都會過去的。因為過去所有的事,全部成為過去了。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弄月,醒醒,醒醒。現在用你的腦袋好好想想吧,為了曉鐘,你究竟有什么是可以付出的呢?他是你在世間唯一最后的感情。他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母親留下的愛。
她把他交給你了。
弄月大大的笑起來,咧開唇,露出瑩白的牙齒。無論臉色多么蒼白,那雙唇始終紅艷著。像那片鳳凰花。
你是不完整的。所以你可以在任何時候微笑。你不必像別人。因為你成為不了他們。你沒有那種慧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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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個醫生。所以他的時間不是他一個人的。醫生因為尊命而尊重時間。所以他不能把所有的時間給弄月。
所以,他找到了辛童。
他沒有把握告訴陸仰止會發生什么樣的事。他自始至終不了解他。
所以他找到了辛童。
他把辛童帶去了弄月住的地方。這個地方,唯有他知道。可是現在弄月需要另一個男人。一個不需要明天做手術的男人,一個可以時時刻刻守在她身旁的男人。必要的時候,毫不遲疑的擁抱她的男人。
他知道辛童可以。
所以當辛童毫不遲疑的沖進浴室時,他知道自己找對了人。
弄月的確在里面。她抱住蜷縮的雙腿,倚墻而坐,雙眼緊閉。花灑噴霧一般的水珠不斷的澆注到她全身。她在發抖,然而雙眼緊閉。
那是冷水。
彌漫而交織,霧氣騰騰。
一個細瘦的女人坐在里面,仿佛在接受某種神圣的祭奠儀式。自虐,凄美。彷徨。引人迷失。充滿褻瀆的**。
她的臉很平靜。甚至是享受般的淡定。長發順著水流,盤結在兩側,任何一點色澤都充滿了生命,像是微微蠕動的黑蛇,盤踞在靈魂邊緣。
她仰著臉,以一種動人的姿勢坐在噴灑的冷水中。凝固了一個時空。
這幅畫面,仿佛來自圣經。然而全無考證。沖擊力給人帶來錯覺。恍惚在血液的迷醉中。
即使是黎一崇,也覺得她美的摧殘人心。至少在此刻,最平淡無奇的莊弄月擁有這種決斷的摧毀般的力量。
就像那時候,她突然在雨夜出現,決絕地張開手臂,站在他的車子前面。
他看著辛童走進去,關掉水閥。弄月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人進入了她密閉的空間,可是水閥一旦關掉,她卻立即張開了眼睛。
她的眼神看到辛童,略略的掙扎著笑了一下,然后她看到了他,張了張嘴,終于發出聲音,“我……只是想清醒一下。”然后她笑了,慘白著臉笑了。
辛童蹲下身,輕輕抱起了她。
他沒有告訴辛童,關于弄月的身體。這是他答應弄月的。不告訴任何人。他必須做到。他知道弄月是什么樣的女人。他比誰都更了解她的決絕。所以他知道一旦失去她的信任,他就別想再得到。
所以當辛童默默地用大大的毛巾包裹她,為她擦試的時候,黎一崇靜靜的坐在沙發上,靜靜的看著。然后他看了看手表,就要凌晨了。他沒有多少時間了。
“弄月,”他淡淡開口,“我們都知道了。”
“我知道。因為你來了。”她的聲音有些哆嗦。不過除了哆嗦,聽上去再沒有任何的不同。她對辛童笑笑,然后抱著浴巾進了浴室,“先生們,我得把濕衣服換下來。所以我需要沖個熱水澡。十分鐘后見吧。現在我的確很需要你們。”她關上了浴室的門。
“她所有的事我都知道。”辛童笑笑,笑容有些痞,天生一副邪邪的不知所謂的樣子,“但是現在看來,你一定知道的比我多。”
“醫生的心思比較縝密。”黎一崇也微微笑笑,“你遇到她的時候她就這個樣子嗎?”
“是啊。一直是這樣,笑笑的,不知所謂的樣子。很世俗,也很可愛。”辛童說道,“我知道她的弱點是曉鐘。”
“你有把握可以保護她嗎?保護她,也幫助她?”黎一崇的聲音始終淡淡的。
辛童卻笑了,“你是以什么身份來問我這些?”
“以一個醫生的身份。”
辛童站了起來,“我不討厭醫生。”他笑著,“但是這個話題等到曉鐘回來再說吧。”
“我們是群奇怪的人嗎?”辛童忽然說道,“這個時候,恐怕只有我們還會笑。你不覺得這很詭異嗎?”他的神色變得嚴肅。
黎一崇沒有再說些什么。因為弄月已經換好了衣服走了出來。
“弄月,我明天有手術。”他站了起來。走來她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有什么需要來找我。任何需要。”他說,“不要壓抑,女人是可以哭的。”他輕輕說。然后轉身走出去。
弄月久久的站著。辛童坐下來,“我們等著吧,他們總會來找你。畢竟你是他的監護人。”
弄月點了點頭。
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背叛了陸仰止。這真是奇怪的感覺。也許陸仰止太過強大了,所以才會給他這樣的感覺。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和這樣一個男人糾纏。他們的大學時代,他是他的學長。然后他成了他姐姐的男人。他成了最好的商人。而他只能做最好的醫生。可是姐姐卻死了。
她死了。他已經不再想念她。那個太過忠于愛情的女人。
人死就會這樣,終于也在活著的人心中逐漸模糊了面孔。像是風干的花朵,其形宛在,其色盡失。
黎一崇慘淡的笑笑。然后開動了車子。
他有手術。他不能頂著熊貓眼操持手術刀。不論誰被綁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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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弄月來說是個極為特別的晚上。坐在地板上,守著她的電話和手機。
天已經亮了。辛童陪她睜著眼睛。
“我們至少要吃點東西。”辛童站了起來,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笑,“我還能這樣笑,說明事情沒那么糟糕。我實在想不出曉鐘被綁架的原因。”
弄月什么也沒說。她盯著電話。沒有任何的表情。辛童走去了廚房。
幾乎是他一離開,電話就響了起來。辛童從廚房里踱步而出,長長的腿聳立在旁邊。弄月微微的嘆了口氣,同時接起了電話。
“弄月不要來。”是曉鐘的聲音。然后是“啪”的一聲。巴掌聲。弄月輕輕顫抖了一下。聽筒中傳來嘈雜的說不清的噪音,然后聽到一個男人暴躁的搶過了電話,“笨女人你沒報警吧?”
“沒有。”弄月回答。
“可是你讓左家知道了。”
“我很抱歉。”弄月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沙啞起來,“你們想要什么?”
男人笑起來,“左家這個姓氏太容易招來媒體。你知道媒體無孔不入,他們常常壞了好事。我不知道那時候我還會不會對我原本想要的東西感興趣。”
“我會立刻讓他們不再插手這件事。”弄月說。
“你能做到嗎?”
“是的。我能做到。不要傷害他,我會給你們一切想要的。我知道你一定足夠了解我了才打來電話。”弄月淡淡的說,她甚至拿起桌子上的水杯慢慢的喝了一口,“他只是個有殘疾的孩子。不要傷害他,他哪里也去不了,除非你放了他。”
“這倒是。”男人笑道,“不過他長得很漂亮。”
“不要碰他!”弄月的聲音變得有些凄厲。
男人笑起來,笑了很久,“我會再打給你的。”電話掛斷了。
弄月立即撥通了左輝揚的手機,在他發出任何聲音之前,她首先開口了,平靜無波,“我會回去的。”她說,“你要保證左家不要插手,不要露面,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能保證嗎?”
“嗯。”
她合上手機。
然后繼續等待。
這時候,辛童把一杯牛奶端到了她面前,還有一個三明治,里面有個新煎的雞蛋熱騰騰的冒著熱氣。
弄月抬頭對他笑了一下。
“別笑了。”辛童的手放到她的頭頂,輕輕地慢慢的摩挲她的頭發,“很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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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點40分,電話重新響起來。
“陸少夫人。”這次換了另一個男人,聲音聽上去像是從冰窖發出來的,悶悶的。冷冷的。一個人的聲音可以給人這樣強烈的感覺。
“你要什么?”她再次問。
“我要陸仰止先生競標的文書。另外我還缺三千萬才能買下他競標的那塊土地。”他頓了頓,好像要給弄月時間消化,“天黑下來之后我會再打給你。你要一個人來。”
弄月站了起來。辛童靜靜看著她。他知道她阻止不了她。
“現在,你出去。”她對他說。
辛童站在她的面前,他的眼睛很大,很清澈。睫毛很長,很黑。甚至可以在面頰上投下一塊小小的陰影。他快樂,他無所事事無所追求。世間的一切在他看來都是可以很好的解決的,即使不能很好的解決也可以很好的忘卻。總之,他是適合于痞痞的微笑著的人。因為他生于這個階層,有足夠的金錢和權勢。而弄月也知道,浪蕩背后他也擁有足夠的能力,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得到一切。他和陸仰止一樣,是這個階層里游刃有余卻又不屑一顧的人。男人。
現在他看著她。他的眼睛里全是情緒。可是,弄月是不知好歹的人。他只是得不到她。得不到才會汲汲以求。
這樣一雙眼睛,如果出現在漫畫中,一笑一顰都搖曳生姿。
因為得不到才付出的愛,總是帶著迷亂。然而那也是愛,雖然它隨時都有可能消失或是變成厭倦。或是最終因為得到了,而變得蒼白。那也是愛。
愛,因為稀缺而泛濫。也因為泛濫而稀缺。只是對于莊弄月,那似乎是不該被提及的字眼。因為愛太溫暖。
就像冰愛極火,但是冰并不會渴望它,假如渴望的結局是終結自己。
辛童沒有動。他定定地站著。“你要去找他?”他笑著問,笑容依舊燦爛,依舊痞痞的,好像要把世間所有的事都嘲弄一番。然后笑容凍結。
弄月親眼目睹了這個過程。只能看著,看著它冷卻。
她知道他們之間,終于要發生改變。再也無法把那份相安無事的感情繼續慘淡經營下去。一個不安于現狀,另一個疲于應付。
弄月淡淡哼了一聲。“我要救曉鐘。他有我需要的東西。所以我要去。”
“你們離婚了。你們沒有關系了。”辛童的聲音里帶著絕望。
“男人和女人,永遠不可能沒有關系。關系這種東西,就算沒有了,再制造就可以了。”弄月低下頭,輕輕冷冷的笑道,“謝謝你一直陪著我,但是你知道你幫不上什么忙。現在你走吧。”
“你只會被傷害,你知道的。”
“老實說,我不這樣認為。”她抬頭看著他。眼神輕輕忽閃著。繼而笑了,“那么我走了。”她抓起手機和外套,打開門走了出去。
腳步迅捷堅毅,仿佛要趕著去參加考試。
辛童站在那里。他的笑容已經完全消失。
卻還是忍不住笑了一下。笑那個狠心的女人。她是怎么做到的,這么決絕?毫不猶豫?即使是傷害別人的話也說得這樣冷清。
他大聲地笑起來,笑到幾乎要咳嗽。然后他真的咳嗽起來。
那雙眼睛里,流出了清亮的淚水,涼涼的落滿腮頰。涼涼的,像是初遇莊弄月的那一天,天空落下的小小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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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蛾并不為火殉情
它鐘愛的不過是自己的那雙翅膀
她打電話給了左輝揚。幾乎毫不費力氣就把話說完。
我需要三千萬。你給我吧。現金。裝到車上。我會再打給你。只要曉鐘活著回來了,我就回去左家。這是交換。
說的很快,幾乎沒有任何停頓。
然后她站在了那扇門前。
她在這里住了快要一年。她已經熟悉這里的一切。就像她熟悉自己。那時候,天空還落著雪,粘濕人的視線。
現在的天空看上去也有些沉悶。不過這樣的天氣卻不會下雪。因為冬天還沒有完全到來。陸仰止的這處豪宅沿地勢而建,外觀裝飾頗似一座空中花園。僅僅是一種感覺。其實并沒有鮮花盛放。在夕照中,散映點點余暉。
即使是柔和的黃色光線,透射過豪宅之后,卻變得冷清起來。
有時候,一座建筑也是有靈魂和知覺的。
弄月并不確定大門的密碼是否有做修改,在她離開之后。但是她沒有時間多做考慮。曉鐘正在等著她。
她長時間的站在那里,靜靜的看著。她知道自己沒有猶豫。而她看到了母親。
是的。她又一次看見了她,她是那么的真實,那么真實的站在那里,站在厚重暗淡的金屬智能門后面,一株花樹的旁邊。靜默的站著,眼角細細的魚尾紋閃著細碎美麗的光澤。一身粉紅色的旗袍婀娜而晦暗。沒有動作沒有聲音。
母親看著她,遠遠的看著,像是一個虛飄的靈魂。然而那是真實的。真實的出現在眼前。咫尺可得。
弄月知道,咫尺可得的真實意義。于是她按下密碼。門慢慢的打來了。
她走進去。感覺到內心的空曠。大塊的風吹著破碎的云經過那里。空曠的發不出聲音。她看到母親,那么接近。
弄月走過她身邊,徑直穿過前庭。不再看她一眼。
她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把那個幻像留在了門外。然后上樓,準確的找到陸仰止的書房。她推開門,走進去。
現在莊弄月,你要把自己變成一個盜竊犯了。想想看吧,最最饑餓的時候,你也沒有變成一個小偷。現在,拿到大筆傭金,在人生中最為有錢的時候,你卻忽然變成了一個盜竊犯。這真是好笑的轉變。
她知道那份文書。陸仰止很早之前就開始準備。她知道他把它放在哪里。她比自己想象中更加了解他。
她知道得到這塊土地之后。陸仰止的事業版圖就會得到新的決定性的拓展,他將因此攀上另一個高峰,到達他所預期的高度。
這個野心勃勃的男人,弄月想要大方的給他祝福。現在看來那不過也是一場夢幻。
弄月準確的打開書桌的抽屜,取了那把鑰匙,在書架右側的原木柜上,她看到了那個鑰匙孔,像個黑色的秘密,誘人失足。
她的內心平靜無波。平靜的令她自己也感到一絲絲的害怕。
她打開了抽屜,看到了那個深綠色的文件夾。
然后,像是要驗證自己的預感一般,她回轉身看向書房門口。
陸仰止,靜靜的站在那里。她知道他來了,她感覺到了,她只是不知道他究竟從哪里開始把她當作一幕啞劇的主角。
他的眼神太過犀利,在黑暗中甚至發出晶瑩的光。像一頭野獸。然而身體卻斜靠在門旁,長而有力的雙腿交錯,果然像個看戲的人。
只是弄月并不去看他的臉色。當她微微的低下頭去時,她知道自己開始害怕了。但是她不自覺地微微笑起來,想起辛童的話。你只會得到傷害。
是的,陸仰止是這個世上唯一令她感到痛苦的男人。她認識了痛苦也認識了感情。然后她知道她無法再承受下去。一個無情的女人也許只能被另一個更無情的男人傷害吧,這是因果報應的邏輯。
然而重要的是,即使難以承受,她依舊不在乎。她更徹底的放松起來。莊弄月的不在乎是無人能及的。縱然椎心挫骨,自厭自棄,縱然知道自己可以被他傷害。可是她不在乎。她早已厭倦。
“我要這個。”她抬起頭來,淡淡開口。覺得滿嘴苦味。這就像是一場電影,不過剛剛開始片頭曲。她拿起了那本深綠色的文件,它躺在那里,像是一株冬眠的植物。
陸仰止已經悄無聲息的走過來,一把攫住了她的胳膊。弄月抬眼看著他,她的睫毛忽閃著,一下一下。她看到他的臉,石刻一般的紋路。
“為什么這么做?”他的聲音沙啞。然而性感。這種性感夾雜男性與獸性。陸仰止是一個純粹的男人。冷漠而強大。對于獵物從來一擊即中。
有一瞬間,他身上散發的寒意令弄月幾乎要顫抖起來。可是她還沒有想好究竟要怎樣說。
“那個LV包包,”他的微笑好看而殘忍,那般的生動,仿佛雪地里的生靈,他越來越抓緊了她,他的目光中滿是暴烈,暴烈的絕望,他甚至彎起薄薄的唇給了一摸冷漠的笑,“也是你對不對?為了左家嗎?你想回去,回去做個冒牌的公主?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這么不想去尋找原因,是你太精明,還是我變笨了?弄月,有誰相信,你僅僅是個只有歲的女孩呢?”
“我需要它。”弄月僅僅這樣回答,“把它給我。”
她看到陸仰止仰起了巴掌,然后聽到自己的腦袋里發出的尖銳的暴鳴,她被這巨大的力量擊倒,像一匹布一樣攤亂在地上。**的感覺侵襲左臉頰。嘴角瞬間腫了起來,嘴巴里的苦味已經完全消失不見,因為滿嘴的血腥取代了它們。她并沒有流血,連嘴角也沒有流出一滴血。她只是嘗到了滿口的血腥味。
她坐在地上。冷冷清清的笑起來。她只是覺得好笑。這樣的挨打,她并不是第一次。她已經極為習慣。它們充斥了她整個童年。她無法不回憶起那個守在旗袍店外默默等待的小女孩。她僵硬打結的頭發在后面束成馬尾。她整個背上都是哭泣的傷口。那是母親的皮帶留在上面的哀嘆。
她習慣歇斯底里的毆打她,把她趕出那個骯臟的小公寓。然后在深夜哭泣著抱她上床。第二天帶她去吃東西,然后帶她去逛旗袍店。
她那美麗的母親那樣的鐘愛著旗袍。
而她的背上總是還未結痂便生出新的傷口。就像是秋天的稻田,永遠無法結束。她那時候便開始相信,傷口是一種有生命的東西。終有一天,她會收獲命運。
弄月清冷的笑著,笑得眼淚流出來。
“你為什么要笑?我很好笑嗎?”陸仰止攥著她的肩膀,把她從地上拖了起來,他的聲音帶著難以察覺的感傷,就像是一個音域豐富的戲子。他夾著她的肩膀,提起了她,她的腳離開地面,她的臉感覺到他的呼吸,“我也覺得自己很可笑,可笑到忽然發現自己原來愛你。”
弄月轉開了臉,她緊緊閉著眼睛,“你聽到了嗎?不要做出這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我說我愛你。可是那又怎么樣呢,事情不會有任何的改變。為什么要出現在黎一崇的診室里,為什么最終讓我愛上你呢,你知道我是一個無法愛人的男人。可是現在無論我怎么欺騙自己,也還是發現自己在愛著你。”他笑起來,冷冷的,甚至這場告白也冷冷的。
“你知道我是個魔鬼。”他說,“魔鬼不傷害別人會死的。這是天性。”他殘忍的笑著,然后毫無預兆的吻住了她,“弄月,我要傷害你。”
他始終從容不迫,始終氣息平穩。他所有的話,說出來都毫無情緒。毫無溫度。即使是暴怒的陸仰止,也始終冰冷鎮定。
他親吻她,連唇也是冷的。
他把她推倒在地上,他撕裂她的衣服,啃噬她的身體,并不狂熱。也無激情。一切冷冷清清。惟有他糾結的力量,像暴雨一樣要摧毀她。
“我知道你愛我。我們兩個是世間最可悲的人。永遠被拋棄。即使自己努力的活,也不會感到幸福。即使掌控世界,也無法變得快樂。你選擇不追求,我選擇不停止追求。我們不應該相愛。弄月。”他趴在她耳邊低低的說。聲音像是啜泣,“我愛你的身體。”他說,“我知道你也一樣。”
他們糾纏在一起,并沒有其他的方法來解決。他太過用力,用盡全力進入她。她開始流血,流很多的血。她感覺到疼痛。可是她抱緊了他。抱緊了這個要吞噬她的男人。
她開始擔心自己會死掉。可是她并不希望他停止。她幾乎要忍不住笑起來。一個變態的男人和女人。他們在地板上糾纏。冷漠卻又投入。他們任何時候,都可以得到彼此的響應,只要其中之一發出信號。
她并不怕死。她只是怕曉鐘會害怕。他在等她。
“把它給我。”她說。
“你是個小賤人。”陸仰止看著她,他的眼睛充滿**。然而依舊冷清而空洞。
“給我!”她喊道。
陸仰止再次給了她一巴掌。他看著她。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看上去有多么美,多么魅惑,即使臉上的傷痕也成為她美麗的一部分。周身閃著光澤,因無恥和**交織而成的妖嬈,讓她看上去像一團烈焰。
陸仰止覺得僅僅看著她,就難以呼吸。
他抓起那個綠色的文件夾,然后瘋狂一般的撕裂,撕裂,然后漫天飛揚。他看到弄月臉上絕望的神情,這讓她的整張臉艷不可視。
“你有存檔嗎?!你有嗎!有嗎!”她凄厲的喊起來。
“沒有沒有!你別想毀了我!你這個蕩婦!賤人!我和你一樣賤!所以我不存檔!”他咆哮起來。好像回到小時候,向著任何一個搶他食物的乞丐咆哮。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咬死他們。
弄月頃刻安靜下來。安靜得像一個國度,一個四季降雪的國度。這時候房間里響起熟悉的鈴聲。弄月的手機。
她推開他,抓起電話。
然后她跑了出去。
跑出房間,跑下樓,跑出客廳,跑過庭院。她看見母親,她依舊站在那里,站在花樹旁邊,靜靜的看著她。弄月跑過去。
她的血一直在流,好像身體里破碎了一個巨大的傷口,再也無法愈合。濃稠,暖熱,腥甜,沿著腿汩汩流下來,流了一路。
她一直在奔跑,像一頭瘦弱漂亮的母豹。她的眼淚一直在流。可是她不知道。她對著手機輕輕喊著,是的,我拿到了,拿到了,我馬上去取錢,然后就開車過去。告訴我,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把我的曉鐘關在哪里。
三十、
他的輪椅被一群男人用斧頭敲碎了。金屬和皮具碎了一地,像是粉身碎骨的尸體。而他躺在這些碎片中間。
他被剝光了衣服。裹了一條土黃色的毯子。已經這樣緊緊蜷縮著自己過了三天。不吃不喝。不說話。他的眼睛深深的藏在頭發后面。空洞,充滿血絲。
像是一個廢棄的倉庫。空氣中彌漫的灰塵和汽油味他已經習慣。
莊曉鐘靜默的坐在那里。仿佛化作一個雕塑。皮膚白皙,而現在已經蒙上一層細細的灰塵,尖瘦的下巴在微微的光中泛著熒熒的弧度。他的腦海中依舊充斥著空洞。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可以活下去。只要他們不殺他,他就可以活下去。而他必須活下去。
他們剝光了他的衣服。像看狗一樣盯著他。他在他們眼中看到黑褐色的**。他知道自己是美麗的。因為他像他的母親。他也了解男人,他們對一切美麗的事物都懷有**。他們的**像唾液一樣隨時分泌。也像膨化食物一樣廉價。
他了解。因為他也是男人。
他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里呆多久。他知道弄月就要來了。他馬上就要見到她。而他現在沒有一件衣服。他永遠弱小,永遠無法保護自己。
所以他開始希望自己死掉。
那么,弄月便不用來了。
路還沒有建好。郊區的空氣中冷冷的散發幾點清爽。她把車子停下。然后拎著密碼箱奔跑起來。她的雙腿沒有任何的感覺。她跑得很快。發繩不知道在什么時候遺落了,長而黑的頭發在夜色中舞動,像是爬行的幽靈。
黑色的褲子已經變得有些沉重。也許因為它們吸足了血。血流滿了她的鞋子,她每走一步,就可以聽到自己的腳踐踏在液體上的聲音。
血還在流。流的緩慢而曖昧。或者已經停止了。她已經分辨不清來自身體的感覺。她只是在奔跑,在尋找一個大而舊的倉庫。在尋找她的曉鐘。
她說過要好好的照顧他。不讓他受到傷害。她答應過的。
然后她看到了。那座破舊的倉庫,出現在一個土包上,像是一個巨大的黑饅頭。
她跑近了。看到一群男人正在等她。
她開始放慢腳步。奔走,然后開始走,然后慢慢的走。等到走到他們面前的時候,她已經像散步者那樣悠閑。
她站定在那里。
隨意的抬起一只手,把額前的長發攏了一下。夜風挾帶寒氣,重新吹亂一頭青絲。她看到地上有一截草繩。她看著那個為首的男人,長久的看著。然后一邊抬眼盯著他,一邊慢慢俯身下去撿起了那截草繩。
她放下手中的密碼箱,把長發攏至腦后,束成了一個馬尾。
然后拎起箱子,慢慢的走了上去。
現在,她開始發覺,自己的雙腿在輕輕的顫抖。她的頭好暈。她感覺到深重的饑餓絞痛她的五臟六腑。
可是她對自己微笑了一下。盡管笑得很勉強。看吧,弄月,這是你從未經歷過的。
她在他們面前站定。然后等待著不知道將要發生的任何事。
“你好像很鎮定,夫人。”那個男人不很高大,戴了一副銀邊眼鏡,白色西裝,黑色西褲。打了一條藍色斜紋領帶。頭發柔軟溫順,看上去像個公務員。如果他手中沒有那把槍的話。
弄月認出了他的聲音。像冰窖一樣的聲音。略帶沙啞的聲音。
“說實話,我在發抖。”弄月的表情很安靜。她的確在發抖。她只是內心清亮,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應付接下來的一切。也許還有更好的辦法,報警,尋求幫助,至少應該讓黑澤知道……
她什么也沒做。她不愿意那么做。不愿意把任何人扯進來。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她的苦難。她只是來了。
“競標和策劃文書呢?”男人瞟了瞟她手中的箱子。
“我沒有帶來。”弄月定定的看著他,她的眼睛里流出一種光澤,像是淚水,然而不是,那僅僅是一種光澤。靜謐,而且柔弱。像一片無風的湖水,沒有波瀾。讓人不敢長時間的與那雙眼睛對視,仿佛有種沉溺的危險。
男人把槍舉到面前,沉默的欣賞眼光,好像把玩一件古物。然后把它交給了旁邊的人。他微微偏著頭看著她,“啊,別這樣看著我。”他說,“我不能同情你。”
“你不必同情我。”弄月淡淡說,“我去拿了,用了我所能用的辦法。可是我沒有拿到。我想也許是我不夠盡力吧。我只拿到你要的那筆錢。我想見見曉鐘。讓我看看他。”
“沒有那份文書,錢對我沒有任何意義。”男人的聲音輕淡如水,“你不該騙我,你說你拿到了,我才決定讓你來這里。可是現在你只是在向我坦白你沒有盡力去做。”
“很抱歉,可能女人都喜歡相信自己的直覺。我一直有個預感,你知道我拿不到那份文書。”弄月輕輕的說著,她全身都在顫抖,除了聲音。“我和曉鐘都是這個社會最底層的人,我們沒有任何價值。我不知道你想從我們身上得到什么。”
“你話太多了。”男人微微垂下頭,看不清他的任何表情和情緒。
“是的。我只是來了。”她的聲音慢慢變得憂傷,真實可見的憂傷。這個世界上除了命運,總還會有那么一些人,他們讓你不得不真實,因為在他們面前,你沒有任何籌碼,沒有任何方法,甚至沒有任何還擊的力量。你是被擺布的那個,只能接受的那個。恐懼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推在他們面前。連哭泣都無法疏解。
你甚至沒有選擇逃避的自由。你要眼睜睜的看著自己被擺布。
“我來了,”她繼續說道,他們的對話好像發生在很多年以前,現在不過是回憶中的片斷,斷斷續續的然而清晰的,在某個人腦海中閃現,“莊弄月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擁有的就是你綁架的那個男孩。現在她什么也沒有。現在她把自己也帶來了。你看到的是她的所有。”她撲閃著睫毛,看上去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暈倒。她不是話多的人,她只是絕望。于是她不知道該怎么表達,表達她內心的那種簡單的想法。
生活已經逼迫的她難以生存下去。她已經沒有力氣繼續堅持,她知道自己已經完全被絕望擊倒。她從來沒有強大過。于是她對著一個陌生人訴說。她知道她的掙扎和辯爭僅僅讓別人感覺莫名其妙。這個世界上也許沒有誰真正聽懂她在說些什么。她的腦袋非常的混亂。然而她明白自己內心的清冷。
絕望之中,她依舊清冷。
她沒有想過自己是否有能力救出曉鐘。她甚至根本懷疑自己有這種能力。這一次她無法信任自己。她只是來了,也許根本沒打算救他。她只是想見他。好像臨終前的非洲象,離開草原離開群體,獨自尋找那冥冥中的墓冢。
她站在荒野中,獨立面對一群出沒在黑色叢林中的男人。風吹著她的身體。她的面色蒼白,沉靜。愈是絕望,便愈是沉靜。沉靜的隨時都可以停止呼吸。
“我很喜歡你的勇氣。但是我沒有辦法同情你。真是抱歉。”男人揚了揚手,那群黑衣的男人便像云一樣向她壓過來。
當她手中的密碼箱被輕易的奪走時,她聽見那個男人微微的嘆息,“現在我只能自己去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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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看到她了。弄月真的來了。她站在倉庫的門口,被那群男人推搡著。當她看到他的時候,她的臉上立即浮現出淡淡柔柔的笑。她的臉色蒼白的像一張紙,身體顫巍巍的,她好像在拼命控制自己的身體。然而依舊在發抖。
“你為什么要來?”他開口了。聲音竟然冷冷的。
“我很想你。”她的笑容在臉上放大,像一朵綻放的鳳凰花。是的,那么美。可是已經失去了顏色,仿佛舊時候的老電影,真實的蒼白著。
莊曉鐘依舊蜷著身體,他保持這個姿勢,冷冷的抬眼看著她。披在身上的毯子忽然滑了一下,露出他光裸的肩膀。和肩膀上淤血的抓痕。他隨意的拉了一下。
“我不想見到你。看到就想吐。你是個虛偽的女人。你不該來這里。”他低下頭。感覺到眼睛火辣辣的疼。可是他沒有任何的淚水。他甚至輕輕的不為人知的笑起來。莊曉鐘,你已經越來越像弄月。
男人們并不喜歡這場他們不能明白的對話。于是順手推了一把弄月,便急匆匆的出去了。看守他們的那兩個身型巨大,然而看上去并不兇惡。他們開始在角落里喝酒。偶爾向他們瞥一眼。
弄月被推倒在地上。她很艱難的爬起來。然后走向他。
“別過來!”他抬起頭,露出那雙傾國傾城的眼睛。他的臉布滿污垢。然而依舊美麗動人。“別過來。”他重復道。
他不想讓她看到他現在這副樣子。骯臟的樣子。從頭到腳都骯臟。他又一次經歷這些。他已經厭倦安慰自己。他要直接了當的告訴自己,莊曉鐘,你是個下賤的人。你是骯臟的。第一次見面,你就不該得到她的擁抱。在鳳凰樹下,你得到世界上最美麗的擁抱。你該為此去死。
他的眼睛那么疼痛,他很怕不小心就讓淚水流出來。他又一次,想在弄月的注視下死去。
她有些哽咽,然而她微笑著,“曉鐘,別生我的氣,我不該打你。我說不再找你是騙你的。我一直都在找你。一直都在找。我很想你。”她的臉仿佛被抽干了血。可是依舊美麗,越發美麗。那張平淡無奇的臉就是那樣的美。
“我說,別、過、來。”他又一次重復。一字一字,仿佛要泣出血來。
弄月微微抿起唇,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仰起臉,一個慘淡的笑容。她輕輕點點頭,然后慢慢坐了下來。她坐的很慢,很慢,好像地上有什么東西弄疼了她。她雙手交疊,抱緊了自己。她看上去很累,很累,仿佛隨時都可以睡去。可是她張大了眼睛看著他。
曉鐘垂下頭,讓頭發遮掩額頭,遮掩眼睛。
他抱了抱自己。不再言語。
時間慢慢的走過。他們一直這樣坐著。不交談,也沒有動作。空氣中飄滿酒精的味道。黑衣的男人和他們一樣沉默。
沉默的像一種罪惡。
她好累。心中空洞一片。她已經不再尋找什么出口。她知道自己放棄了。放棄了掙扎。干脆死去吧。那也許是好的。她淡淡地對自己笑了一下。饑餓和暈眩的折磨,讓她毫無力氣。
她昏昏的,靠著墻。曉鐘依舊坐著,不肯說話。
他又一次經歷這些。她沒有辦法保護他。
她已經沒有力氣睜開眼睛。她的眼前一片血紅的顏色。
她又一次看見母親。站在一片火紅色的鳳凰花中,桃紅色的旗袍在風中搖曳,浮動的裙擺像是一面暗淡的旗幟。母親靜靜的站在落英之上,沉默的看著她。她知道母親不會說什么。于是她也靜靜的看著她。看著她晚起的貴妃髻,看著她交疊在小腹上婀娜的手指,看著她細長潔白裸露的手臂。還有那眼角細細的魚尾紋。
她們面對面地看著,天地都不存在。
天地隔在她們中間。
她聽到辱罵的聲音,聽到掙扎碎裂的聲音。她艱難的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男人正趴在曉鐘身上像狗一樣親吻。
她睜大了眼睛,淚水立刻滾了出來。她站起來,毫不費力的站起來,“住手!住手!”她大聲吼道,跑上去,撕扯那個滿身酒氣的男人。男人隨便揮揮手,她就像紙片一樣飛出去。
恐懼控制了她。她張皇的左看右看,迅速的跑向墻角,那里有一個啤酒瓶。她抓起了它,在地上猛力一摔,然后拎著刺口走上來,她的手被劃破了,血流出來,在地上滴滴答答。
這種曖昧模糊的聲音響在空曠的倉庫中,刺痛人的聽覺末梢。
她奔上去,毫不猶豫地把手中的玻璃刺向男人的后背。她聽到尖利的哀號,然后一個巨大的力量甩到她身上。弄月踉蹌一下,沒有跌倒。
她知道自己可以承受。她還可以承受。
“滾開!滾!”她雙手握著玻璃瓶,眼神冰寒,像一個衛士一樣站在曉鐘前面。渾身顫抖。可是她靜靜的擋在那里。仿佛要化作一個墓碑。
受傷的男人在地上哀號起來。他還是很輕易的抓住了她,一把攥住她的頭發,給了她一巴掌。弄月跌倒了。她聽到曉鐘的哭聲,隱忍的啜泣,他在喊著,“不要打她。不要打她。”他的毯子早已被撕碎,扔到了別處。他全身光裸,身上布滿了暗紫的傷痕,觸目驚心。
他無法遮蔽自己。深重的羞辱感被驚懼遺忘。他只看著弄月。她正躺在地上,拳打腳踢落在她身上。她面色蒼白,卻令人驚恐般的平靜著。她沒有任何力氣,只是一只手緊緊地握著碎裂的瓶子。她在地上爬,一寸一寸的爬。“我很想你。”她對他說,她一邊爬,一邊對他說,“曉鐘,我很想你。”
他怔怔的蜷在那里,淚水流淌。
他看到她努力的爬過來,迅速而忽然抱住他的瞬間,一個錐心刺骨的破碎聲沖擊他的聽覺。他感覺到重重的壓力,然后看到一架舊舊的竹梯彈起來,然后轟然落地。
他睜大了眼睛,驚恐的爬起來,看著弄月。
她坐在地上,睜著眼睛,手中依舊握著瓶子,她定定的看著扔竹梯的男人,眼神冰冷僵直,好像在看一個死人。她什么也沒說,沉默的盯著他們,張開的雙臂,在不停的顫抖。
像一頭受傷的母豹,剽悍的守著洞穴。
男人在這目光的注視下,靜默的站了幾秒無法移動。然后他拉起受傷的同伴,遠遠的找了個地方坐下來。
弄月僵直的坐在地上,她已經沒有任何的感覺。因為她沒有絲毫的疼痛。她轉身看著曉鐘,他臉上糊滿灰塵和淚水,光裸著美麗的身體,用世界上最美麗的灰藍色眼睛看著她。他抱緊自己,輕輕地哭泣。
像是迷路的孩子。
像是上帝遺落的天使。
她扔掉了帶血的玻璃。把他拉進懷里。抱緊了這個美麗的孩子。她捧著他的臉,輕輕地摩挲,想要給他安慰。他的臉上立刻沾滿了她的血。
“別怕。別怕。”她輕輕撥開他的頭發,給他柔靜的笑容,“好孩子,別怕。”她喃喃,看著他光裸而發抖的身體,在他臉上看到羞恥和自厭的深情。他閉緊雙眼,淚水汩汩流動。
她像抱一個孩子一樣把他放在懷中,“你很美。那么純潔,那么美。就像我第一天見你的樣子。那么美。”
她輕輕親吻他的頭發,他的額頭,他的臉頰。然后,他冰冷的唇。看到他忽然張開的眼睛。
他有些不確定的看著她。迷茫。絕望。
“弄月。我很愛你。很愛你。”他哭泣著。絕望的哭泣著。
“我知道。我知道。”弄月把他的頭靠在她的胸前,雙手抱緊他。
“不要再害怕。不要再害怕。”聲音動聽寧靜。好像一首搖籃。她輕輕地拍著他的后背,一直不停的重復。不要再害怕。
曉鐘。姐姐在這里。不要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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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庫里只剩下他們。再沒有其他人。
弄月睡去了。睡在冰冷的地面上。睡得很沉。很寧靜。甚至安詳。
她的額頭光潔美麗,熒熒的好像可以發光。即使布滿灰塵和血跡,依舊美的好像隨時可以發光。雙目輕合,睫毛柔靜,像棲息的蝴蝶。
散亂的頭發盤結在地上,黑的,臟的,卻充滿了生命力,好像隨時都會游動起來,尋找一個洞穴,爬進去穴居。
他穿了弄月的長外套,看著她蜷在地上沉睡。他伸出手指,輕輕的沿著她臉部的輪廓,輕輕的,描繪,隔著空氣。描繪。
他碰觸到她的唇,然后手指驚悸般的縮了回來。
弄月依舊在沉睡。沒有反應。
他輕輕地喊她,她沒有回應。他晃動她。她依舊沒有回應。
他害怕起來,抱起她。弄月。弄月。他喊起來,搖晃她。她依舊毫無反應。面色沉靜,好像終于決定要好好的睡去。
他開始哭泣。他恐懼。大喊。弄月。弄月。用力的晃動她。粘在她長發上的一根草繩掉落到地上。他握著她的肩膀,她的頭向后仰著,長發晃動,一下一下。可是她依舊沒有醒來。他歇斯底里的哭喊起來,醒醒。醒醒。弄月。
他終于害死了她。他知道會有這一天的。她這么瘦弱,不過二十二歲。她也不過還是孩子。為什么她要來保護他。
是的,不過是那么一點血緣。她艱難的照顧自己,她艱難的長大了。然后她要照顧他。憑什么呢?
他痛恨自己的母親。她決心把他交給弄月的時候,他就開始痛恨她。她拋棄了弄月,把她丟在童年的黑暗世界里。臨死前卻把他丟給她。弄月沒有責任要承擔這些。她太累。太苦。
可是她依舊擁抱了他,在鳳凰樹下,第一次見面,就輕輕的,暖暖的擁抱了他。她說,曉鐘,讓我來照顧你。
她已經給了他所有。傾其所有。唯一難以給與的也許就是他所希冀的愛。他不該從弄月身上希冀這種東西。此刻他才忽然開始明白,那些也是弄月希冀的東西,那是她不曾擁有過的東西。
她與愛一直隔海相望。彼岸所在,只能觀瞻。
她用全部的生命來微笑,來承受苦難。她把一切的痛苦壓在心底。始終淡淡的,像一束月光。不辯解,不爭論。接受傷害。努力做一個世俗的人。努力的活下去。
他并不了解她也是絕望的。原來,她那么絕望。他從來不知道。
他從來不知道。她愿意拿生命庇護他,即使僅僅因為那是對母親的承諾。他是母親寵愛過的。但是他知道弄月沒有。她是被拋棄的那個。被家族拋棄,被母親拋棄。從未被眷顧。
可是她活得很好。如果沒有他,她會活得很好。
現在,她決心睡去了。她太累了。
他哭著,哭聲像動物一樣尖刻。他抱著她,看著她柔靜的面龐,像月輝一樣發出動人的光澤。他看到這光澤,忽然停止了哭泣,抱緊她。
這個女人順從的睡在他的肩頭。好像這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地方。第一次,這樣的靠近他,信賴他。
他不再哭喊。怕驚醒她。只淡淡地輕輕喚著。
弄月。弄月。弄月。
他的眼淚自始至終沒有停止過。它們落在地上。靜靜等待,化作一條河。流去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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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庫的門打開了。一束光射了進來。
黑衣的男人背光站著。
曉鐘已經不再恐懼。他抱著弄月,慢慢的向那束光看過去。他認出了他。
“黑澤。”他輕輕喊道,仰頭注視著他走來他身邊。莊曉鐘的臉上出現一種美麗的溫柔笑容,他伸出食指靠在唇邊,“她睡著了。”他說。然后低下頭,不再看他。
“曉鐘。”黑澤擔憂的看著他。面色深重。無法說出話來。
然后黎一崇沖了進來。他的腳步在看到這一幕之后,靜靜地頓住。
好像一臺戲劇。人趕來的時候,已經曲終,已經人散。不要不相信,有很多事情是這樣。無能為力,僅僅是一個好聽的借口。
另一個人跑來,腳步踉蹌,幾乎撞倒了他。他跑去了弄月面前。
是陸仰止。
“莊弄月。”他站立在那里,依舊像個國王。垂著視線看著她。靜靜的,冷冷的。
然后他忽然蹲下來,“把她給我。”他說。聲音粗重。
“不。”曉鐘回答。他冷冷清清的看著這個面色含霜的男人。“你們離婚了。”
“把她給我!”他吼起來,用力的推倒了曉鐘,然后抱起了弄月。
黑澤一把握住他的手臂。無言。用力。他們一樣強壯。一樣強勢。并且,一樣憤怒。
“放開!”陸仰止說道。他的雙臂上承托著弄月,他微轉身看著黑澤,“去照顧你該照顧的人。她是我的。活著死了都是我的。”他的眼神里滿是冬天的影子,好像心中有一片雪在彌漫。絕望的彌漫。
黑澤回頭看了看曉鐘。如果曉鐘想要留下弄月,他會為他做到的。
曉鐘已經昏了過去。
“他們需要立刻送去醫院。事情,以后再說吧。”黎一崇淡淡說道。“弄月,要快,”他的聲音柔和起來,“她在流血。會死的。”
陸仰止走出去。內心空蕩。他不敢去看弄月。她很輕,幾乎沒有份量。好像已經,飛走了。
他做到了。傷害她。徹底的。就像傷害黎緗一樣。
當她跑來求他的時候,他還沉浸在愛上她的恐懼中。現在,他要失去她了。
不,事實上,他從未得到過她。
對,你從沒有得到過她。
陸仰止抱著弄月走出倉庫,天微微亮起來。風很清涼。四野寂靜,黎明前的空曠。荒草一望無際,綿長無聲。有細小而冰冷的東西在天空中飄灑,一點,一點。不多。要很久才可以感覺到。像雨水。
然而,陸仰止知道,天空,開始落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