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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夢



  *

  宮明觀記得清楚,那天是個難得晴朗的冬日。下午的金陽從雕花的窗欞斜射進來,外頭橫斜的枯枝影子落在地上,隨風悠悠地搖。

  子規一身黑衣,長發高束,站在他身后,清俊秀美的臉上是罕見的凝重。
  他蹙眉思索了幾息,沉靜地開口道,“……尊主,若龍頭殿設計埋伏,我們的人這樣毫無退路地攻進去,折損會有些大?!?br />
  而那時候呢,宮明觀正在天網樓的御座前來回踱步。低著頭,陰著臉,腦子里想的都是江湖上的血雨腥風、霸業宏圖,是一片廣袤宏偉的天地。

  他根本沒有去看站在他身后的子規,只是道:“折損大些又如何?龍坤之于本座,你也清楚,怎么事到如今還說這種話?”

  ……他只是一心要奪仇敵性命。

  “此次機會千載難逢,哪怕有埋伏也值得一賭。”

  ……他只是沉迷權勢欲成大業。

  “若能除去龍頭殿……本座不惜一切代價。”

  ……他只是沒真正想過,那句“一切”究竟能包含多少東西,而自己又是否真能承受得起。
  至少,他從來沒把子規放進去想想。
  他從來就沒想過要把子規當什么“代價”給抵出去賭,他以為他的子規就該永遠陪著他的。

  那時聽了他這句話,子規便露出了然的神色,道:“既然如此,子規可以。請尊主放心。”

  這句話的意思是,在“不惜一切代價”的前提下,可以殺死龍坤。

  其實……只要多思量一下就是很明白的事情了。
  天網樓所能付出的最大代價,同時也是任務得以成功的最高保證,除了宮子規本人還有哪個?

  他卻沒有多想,只是贊道:“很好。事不宜遲,你下去準備吧。本座也不久留,今晚便回去了,等你消息?!?br />
  子規沖他躬身一禮,道:“是。尊主,子規走了?!?br />
  他隨口“嗯”了一聲,將手一揮,仍是沒有正眼看看那人。

  他應該最后再好好看一眼的。
  這是最后一眼了。

  子規轉身往外走。
  就要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停,道,“尊主,子規在院內還埋了兩壇竹釀酒,在西南角那顆竹子下面。尊主可以帶回去……”

  宮明觀那時正心煩得厲害,被子規這句不正經的話搞的又好氣又好笑,一拂袖,“你還走不走了?”

  子規笑出聲來:“是是,這回真走了。”

  那其實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午后。
  外頭的陽光難得燦爛,像撒了層淡淡的金箔。

  子規搖頭輕笑著,邁出了門。
  再也沒有駐足,更沒有回頭。

  *

  *

  急報是在天光破曉的時候送來的。

  從天網樓一路疾馳而來的漢子大汗淋漓,滿面塵土,跪在他面前痛聲道:“尊主,龍頭殿里設了局,我們的人……四十八個,都陷進去了!”

  到底是沒賭贏。
  宮明觀長嘆一聲,閉眼沉重地搖了搖頭。到了這地步,進去的人是救不出來的,只能棄了。

  他卻沒想到,那個來報信的漢子抬頭,露出了極為哀痛灰敗的表情,囁嚅著似乎還想求什么。

  那時宮明觀心里就覺得不太對。
  天網樓的殺手,沒一個貪生怕死的,更不會為什么兄弟同袍的情誼而違逆上意、感情用事。子規一手調|教出來的人,這點覺悟該是有的。

  是出了什么差錯?
  連子規也解決不了,要來通報于他?

  他無意識地捏了一下手指,強壓下忽然蔓延起來的不安,問道:“你……還有什么事?”

  “尊主……”
  那人咬緊牙關,忽然重重地叩首道,“主人……主人他也在里面!”

  這一刻,宮明觀瞳孔驟然緊縮。
  他倏地站起來,臉上的血色刷地褪盡了。劇烈的動作帶翻了桌案,筆墨紙硯噼里啪啦地滾了一地,墨汁濺上了衣擺。

  什么?
  這人說什么?

  誰……在里面?

  誰?子規么?在哪里?龍頭殿?

  ……他怎么親自去了???他怎么能就帶那么點兒人就去了??!他怎么能——

  宮明觀覺得自己要崩潰了。
  ……

  后來的事,宮明觀其實記得不怎么清楚了。總之,他儀態全失,瘋了似的帶人趕到的時候已經遲了。

  慘烈的戰斗已經結束。

  砸毀大門,闖進殿內。
  第一眼,他便望見了子規。

  與一路上那些橫七豎八地歪倒著,肢體殘破、血肉模糊的猙獰尸體不同,宮子規獨一人靠坐在龍頭殿主的寶座前,靜靜垂著頭,好像只是睡著了。

  殷紅的積雪覆蓋了他半身。

  他身上創傷縱橫,面色卻恬淡安然,依舊是那么干干凈凈,完全不像個殺手。
  他受了二十來道重傷,道道兇險,卻無一致命,是最后流盡了血從容赴死,盡顯天網樓主風骨。

  宮明觀卻只是渾渾噩噩地想,子規最后是該有多疼,多冷吶……他一個人,疲憊而虛弱,怎么也止不住傷口的血,也沒有力氣走出這個地方,只能在血腥的風雪和滿地的尸體間,一點點感受著死亡的逼近……

  在生命流逝干凈的最后那段時間,他可有想起過他的尊主?

  那個最后也沒正眼瞧他的,隨口將他抵出去當代價的,他的尊主。

  他可有……期盼過尊主能來救他?

  他是不是在死前的最后一秒,仍舊堅信著尊主會來救他?

  亦或是,從一開始踏入這個死地,他便已把自己當作了尊主的棄子,直到最后也是心如死灰地斷了氣息?

  宮明觀不知道。

  *

  *

  ……后來宮明觀聽人說,就在出發前一日,子規舊傷復發。有人勸他上報尊主,請求寬限,哪怕至少再緩一天再走。

  子規當時正擦著他的短刃,聞言把手上利器往案上一拍,臉色冷的一圈兒人大氣都不敢出。

  “機不可失,尊主的規矩你們都忘了?”
  就在二十四個時辰前,他還那么說,嗓音清冷悅耳。

  可如今。
  他無聲地臥在雪中,再也不會開口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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