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到得傍晚，便是鐘晴最忙的時(shí)候。先命人往后廚去制備菜肴，茶、酒、點(diǎn)心、果子皆在茶房備好，她親自開箱籠，從大堆各色銅瓷杯盞中尋出最能搭配菜色的。然后是修飾自己，衣裙顏色要與今夜的擺設(shè)相得益彰，又要與郎君的服色相配，昨夜彈了琵琶，今晚便奏琴，指甲細(xì)細(xì)修過，重新染過蔻丹。待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再去喚醒郎君，先喂他一碗羹湯，以免空腹貪杯傷了腸胃。
    昨夜郎君治宴鬧到三更天，午后起來下了幾局棋又歇下了，鐘晴輕手輕腳繞過兩面蟬翼紗繡煙霞山水屏風(fēng)，挽起袖子，圓潤的指尖從帳中睡著的人鼻尖上面滑過，然后是薄而暖的嘴唇，微存胡茬的下巴，再掠過料峭的喉結(jié)，寬闊的胸膛，滑過松散開的衣帶，沒入錦被覆著的腰下。
    床上的唐逸并未睜開眼，他低笑一聲，長睫毛微微顫了下，里側(cè)的左手伸下去，捉住底下那只頑皮的小手。右臂一攬，將想要掙脫逃跑的女人細(xì)腰扣住，稍一用力，就令輕軟的嬌軀覆了上來。
    他仍攥著她那只手，火熱的氣息噴進(jìn)她耳中去，“你惹的禍，要負(fù)責(zé)。”
    慵懶的聲音夾帶一抹愉悅的沙啞，用近在咫尺的俊顏說出這樣私密的話，放佛有令人無法招架的魔力，讓她瞬間繳械，任命地伏在他身上。
    未點(diǎn)燈的室內(nèi)漸漸暗下來，笑聲隨著清涼的風(fēng)，從未閉合的窗扉傳開去。鐘晴只覺得自己那只手已不聽使喚，一重重密密的吻覆上來，有窒息的難過，也有淋漓的暢快，讓她就此沉淪。
    外頭紛亂的步聲被忽視掉，直到一聲“爺，四奶奶來接您回府”的通報(bào)聲傳來，身下的人渾身似被重重電擊過，猛地一震，接著，那雙柔情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抽身，將她迅速推了開去。
    鐘晴睜大了眼睛，尚懵懂疑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唐逸從床角拾起衣衫，忙不迭穿好，腳上錦履只穿上一只，就慌慌張張去開門。
    鐘晴驚呼一聲，擁被蓋住自己，唐逸方才回神，匆匆望她一眼，徑往外去。
    身后的門板，將屋里屋外的兩人隔絕。眼下這種情況，可謂唐逸最不愿看到的結(jié)果。
    散開的衣帶，潦草的束發(fā)，腮旁頸下顯眼的淡紅唇印，饒是未經(jīng)人事的朝霞，也瞧得出適才唐逸在做些什么。
    林云暖倚在籬墻上面，聽聞門響，淡淡回過頭來。她面色如常，平靜得不可思議，一雙瞳眸甚至含著笑，施施然朝他行禮。
    “四爺，老太太憂心不已，命我接您回去。車在外頭，我出去等您？”她的語調(diào)平靜無波，聽不出是怒是氣。風(fēng)中樹木沙沙，蟲鳴喁喁，連她自己都幾乎錯(cuò)過，尾音吞沒在舌尖的那點(diǎn)苦澀，和早已長出鎧甲、堅(jiān)硬如鐵的那顆心，一點(diǎn)點(diǎn)碎裂的聲音。
    仍是來時(shí)的馬車，因多了一人乘坐，便變得局促起來，夜風(fēng)不時(shí)拂開簾幕，從朝霞的角度看去，能瞧見兩張沉默的側(cè)顏。
    適才一通忙亂，連她亦替四奶奶不平。府里又不是不曾納妾，如今又置外室，豈非昭告天下人，唐家四房女主沒有容人之量？又該是多稀罕那鐘姓女子，才會(huì)在天還未曾黑透的傍晚就迫不及待行那房中事？
    爐中香燃得正好，房外案桌擺放已畢，一十六色菜肴，四點(diǎn)四果，用甜白瓷碗盛出，一一排開在天青色繡銀線團(tuán)花錦緞桌布之上。只是這宴注定無人來赴，宴主人鐘晴坐在床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住地滴落。她難道不能光明正大的見人么？做什么要偷偷摸摸？聞知唐逸妻子前來，她想出來大大方方拜見，順便邀其留宴同享美食佳釀，——那壇梅子酒是她得意之作，為何唐逸偏是不肯，堵住門怎么也不準(zhǔn)她露面。
    在她面前，他從來溫柔多情，連大聲說句話都怕驚了她。而她認(rèn)識(shí)的郎君，朗風(fēng)霽月，笑點(diǎn)江山，從來不是鬼祟怯懦之輩。那個(gè)死死擋住門板，大聲呵斥她“不許出來”的人是誰？
    最可悲是，他連猶豫一番都不曾，林氏只說了一句外頭等他，他就慌不迭拋了她、拋了一切，慌頭亂腦地追隨而去，連一句囑咐都未曾留下，遺她一人收拾殘局。
    今夜天黑得極早，適才還霞光彌布，只一刻之間，便再也不見天光，車輪滾在石子路上，發(fā)出隆隆聲響，車?yán)镬o默一片，聽得到隨車侍婢仆從的整齊步聲。一步一步，敲在心頭，亂了思緒。唐逸恨不得索性大吵一架，她罵他也好，痛哭也罷，甚至廝打上來，也好過此刻般，夫妻對坐無言，滿布寒霜。
    風(fēng)燈已點(diǎn)亮，偶有一絲光線從簾隙射入，照在她臉上，她靠在車壁上，闔了眼，似乎很累，也可能，——是很傷心？
    唐逸想伸手去攬住妻子，想撫慰她，告訴她，外面的女子再美好，他的妻子也永遠(yuǎn)只她一人。他想說，他賭氣不回，就是想讓她著急，讓她煩亂，讓她知道原來她是如此念著他掛著他，沒有他不行的。
    可是，一切似乎偏離了他的想象，她沒慌沒亂，沒主動(dòng)認(rèn)錯(cuò)，沒苦苦懇求，她安安靜靜地出現(xiàn)在這里，用不咸不淡的語氣請他上車，她沒要求揪出屋中那個(gè)被他護(hù)住的“賤蹄子”，她沒酸酸譏諷幾句逼他將人身契交給她……
    唐逸忽然很生氣。胸腔中似燃了火把，灼得他坐立不安。他揮起手掌，重重?fù)粼谲嚤谏希豢啥魡柕溃骸傲衷婆悻F(xiàn)在是在擺臉色給我瞧么？”
    林云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被他突然發(fā)怒嚇了一跳，她舒口氣，連連撫胸，“四爺說什么？”
    抬頭正迎上唐逸怒極帶火的眸子，凌厲地注視她，似要將她生吞入腹。
    “四爺怎么了？”林云暖正色問道，“若是厭煩我找來此處，我答允四爺，此生再不會(huì)踏步于此。我也可答允四爺，唐林兩家，絕不會(huì)有人因我而來找那位、姑娘的麻煩。四爺大可放心。”
    唐逸拳頭捏的咔咔作響，勉強(qiáng)忍住怒氣，咬牙道：“你這是何意？顯示你大肚能容、賢良淑德？林云暖，我敬你愛你，因你是我唐逸唯一的妻，而你是怎么做妻子的？對我冷若冰霜，百般不耐，桀驁不馴，大逆不道，你……”甚至連“和離”都敢脫口而出。
    “前頭車?yán)镒氖钦l？”有人大聲相問，馬車驟然停住，截?cái)嗵埔菸赐甑穆裨埂?br/>     車夫答話道：“是四爺和四奶奶。”
    前頭傳來熟悉的男音，顯是大喜：“四弟回來了？”
    福盈撩了簾子：“四爺，轉(zhuǎn)角遇上三爺和三奶奶的馬車。”
    林云暖搶先低頭下車：“三伯安，四爺人在車中，三伯上來說話吧。”自己步行至高氏車前，“三嫂，我與你同坐？”
    唐逸咬牙切齒，想吵架亦吵不成，心中懊惱無限，當(dāng)時(shí)就不該直接跟著回來，應(yīng)該擺足架子，讓她好生痛哭哀求才肯回來才是，如今人家倒擺起架子來了？果然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
    唐淵在車中將唐逸好生訓(xùn)了頓，唐逸下車時(shí)垂頭喪氣，直接被拖去上房請罪。林云暖與高氏各自扶著侍婢的手慢慢往垂花門去，高氏抿嘴笑說，“原來只有你親自出馬，才能將他請回來。”
    經(jīng)上回借銀子一事，高氏已許久不曾與她照面敘話，此時(shí)四房出了亂子，林云暖又被婆母好生磋磨了幾回，高氏心里氣兒順了，往日的不愉快也都隨之煙消云散。林云暖淡淡道：“三嫂見笑了，我也是碰碰運(yùn)氣，去四爺平素愛去的地方尋了尋。”
    高氏顯然不信：“四弟妹運(yùn)氣倒好，家里天天兒派人各處蹲守，只叫四弟妹給碰上了。”林云暖無意繼續(xù)這個(gè)話題：“過幾日三嫂做壽，就在‘蕓香園’擺酒么？介時(shí)定要去討杯水酒，替三嫂賀一賀。”高氏聞言，神色暗淡幾分，“子進(jìn)與我同月，少不了設(shè)抓周宴，前來賓客必多，大房要理事管賬迎來送往，我怎好為自己生辰去給大嫂添麻煩？介時(shí)自己在屋中吃碗長壽面便是，哪敢驚動(dòng)大家？勞你還記在心上。”
    大房去歲秋天又添一子，唐老太太疼得眼珠子似的，滿歲抓周必然大宴。高氏一連兩胎俱是女孩兒，倒是妾侍余氏生了庶子，年方五歲，高氏一心求子，想在府中吐氣揚(yáng)眉，總不能如愿。但比起林云暖這個(gè)未曾誕下一男半女的，卻已好太多，諸房之中，唐逸最是受寵，偏他的妻房最不爭氣，也不怪老太太瞧林云暖不順眼。高氏心情一緊一馳，想到林云暖的境況，唯有暗自安慰自己。轉(zhuǎn)眼便到了上房。
    簾子掀開，里頭一室昏黃撒了過來，燈火俱點(diǎn)著了，佛龕前供著檀香，一陣陣輕煙拂過眉眼。林云暖總易被檀香嗆得眼紅，一屋子人俱將目光朝她瞧來，不好去揉眼拭淚，見唐逸垂頭跪在寸許厚的大紅絨毯上，自己是他妻房，原該陪他跪著，可她又做錯(cuò)了什么，心里有些不情愿，步子一慢再慢，不愿移步到里間。
    各房人俱在，盯在她身上的目光像無形卻鋒利的刀子，一寸寸凌遲她的尊嚴(yán)。唐老太太冷冷發(fā)話：“正說到老四年將而立還不肯收心，你大嫂子建議，給妾侍們停藥，你怎么說？”
    林云暖腳步一頓，抬起頭來，身前簾子上明晃晃的一顆顆水晶亮得刺目，被香熏得發(fā)紅的眼睛幾乎要落淚。而她嘴角凝了一抹笑意，像四月的杏花綻開來。侍婢掀了珠簾，她緩緩走近。唐逸聽見她平靜帶笑的聲音，——“大嫂說得是，四爺年將而立，不能無子。我同意給妾侍停藥。”
    唐老太太不過給她三分臉面，隨口一問，便是她哭天搶地不愿意又如何？這個(gè)家，從來不是她能做主。唐老太太收回目光，年老沙啞的聲音傳來，“既如此，你夫妻兩個(gè)便將玉娥領(lǐng)回去。”
    唐逸嘴角微抽，拖長音喊了聲，“娘——”
    唐老太太怒道：“不爭氣的東西！怎么，你平素里的女人還少了？裝出這份假惺惺不情愿的樣子給誰瞧？玉娥不比那些妖三調(diào)四的女人強(qiáng)上千倍萬倍？今兒起你就給我老實(shí)在家待著，什么時(shí)候我抱了孫子，便再不管你！”
    林云暖這才注意到，立在老太太身邊，穿紅戴綠打扮齊整的姑娘。
    高氏沒聽到前情，這時(shí)不由朝玉娥瞧去，抿嘴笑道：“沒想到玉娥丫頭打扮起來這么俊，四弟四弟妹有福氣，老太太就是偏疼你們，瞧瞧，把身前最體貼的丫頭都賞了你們四房。”
    唐大奶奶孟氏見唐逸尷尬不已，又怕林云暖沒眼色甩臉子惹婆母不悅，忙替他們打圓場：“玉娥身體康健，是個(gè)好生養(yǎng)的，平素里替娘管著一屋子的事兒，勤快伶俐，今后有她幫襯四弟妹，四弟妹也好從瑣事中脫身出來，陪四弟下下棋說說話多相處相處，說不定到時(shí)娘就先有嫡孫抱了，豈不好？”
    林云暖心中冷笑，這一張張巧嘴，說得像是給了她天大的恩賜，而不是往她丈夫身旁塞一個(gè)女人。
    不過他們還不知道，她早就不在意了。
    林云暖蹲身行禮，笑靨如花：“那就多謝娘，多謝大嫂。玉娥，你從今兒起就是我們四房的吳姨娘了，不必為房里一應(yīng)雜事操心，也不必來我這里立規(guī)矩，只管好生伺候相公，調(diào)養(yǎng)身子便是。”
    她目光粼粼，端持溫柔得體的微笑，行禮下去，冷靜得讓唐逸深感陌生，“畢竟是娘身邊最得力的人，——娘只管放心，媳婦兒絕不敢委屈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