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娥的房間已經(jīng)收拾出來,從前的舊物只裝了一箱,衣裳首飾擺設(shè)用具皆是新備的,老太太賞下若干,多數(shù)為林云暖添置的,還命人替她置了一桌宴席,邀她娘家?guī)讉€姐妹和從前要好的丫頭們一起吃酒。
挽香苑西廂從沒如此熱鬧過,當(dāng)年羅綺芳進(jìn)門,是被婆子從角門背進(jìn)來的,因不是完璧,為老太太不喜,像樣兒的宴席都沒賞一頓。那時林云暖與唐逸新婚不久,感情極好,因此鬧了很大脾氣,唐逸專心哄慰妻子,丟她一個在屋里,冷冷清清獨住數(shù)月。此時聽聞外頭傳來的嬉笑做耍聲,心里頭酸酸楚楚不是滋味。陌生的說話聲透窗而入:“我們姨娘這會子往前屋給奶奶磕頭去了,待會兒想來邀姨娘一同吃酒,不知姨娘可忙著?”
侍婢前來回話,羅綺芳笑著叫人進(jìn)屋賞了一把糖花生,“一會兒吳妹妹回來,只管打發(fā)人來告訴一聲,正想前去替妹妹賀喜,……今后一個院兒住著,平素也有做伴兒的人了。”
玉娥立在挽香苑主屋門前,斂眉低首,等林云暖傳見。從敞開的雕花窗欄瞧去,但見竹簾半卷,用淺綠色帶子系住,垂下一條長長的流蘇穗子,隨風(fēng)輕輕擺動。隱約可見一只細(xì)白的手,握住象牙雕花的扇柄,其下一顆指甲大小的白色玉墜子,也系著流蘇,是粉紫的顏色,與那手襯在一處,白的粉的,煞是好看。
當(dāng)年四爺求老太太去筠澤求親,人人皆道四爺魔障了,竟要迎娶商賈之女,后來大奶奶悄悄去筠澤打聽,回來與老太太回稟時說:“不怪四弟在她身上犯糊涂,果真養(yǎng)得如花似玉,論樣貌人品,倒配得上四弟,只是門第差些……”,這么多年過去,這話一直深深烙在她心上,每瞧見四奶奶一回,就忍不住盯住不放、細(xì)細(xì)打量。近年,許是瞧得多了,四奶奶又愛作老成的妝扮,倒?jié)u漸稀松平常起來。
屋里林云暖正與大奶奶孟氏敘話。當(dāng)年羅綺芳進(jìn)門,她打翻醋壇,對唐逸又哭又罵,鬧得很是難看。唐家上下心有余悸,為安四房后院,孟氏不得不親自前來敲打。
林云暖不好意思地笑道:“……嫂子別提過往那些糊涂賬了,那時我年輕,又是新婚,頭一年就納妾不是故意給我難看?如何能不氣呢?如今老夫老妻,我屋里晚霞本就開了臉兒給四爺備著,加上我這肚子不爭氣,就是老太太不提,我原也有停藥添人的打算”……
孟氏沒料到她這樣好說話,一時高興,就相約過兩日同去蘇府賞菊聽?wèi)颉B犅動穸疬^來磕頭致謝,林云暖忙請人進(jìn)來,拉了玉娥的手噓寒問暖,“……屋里少什么添什么,只管與我開口,莫委屈了自個兒,……今兒大奶奶特地將你那些小姐妹都放出來替你賀喜,好生與他們玩一場,我這里沒什么好顧忌的,你只管安心……”
唐逸在門前剛巧聽完這句,咳嗽一聲,緩步走進(jìn)來。
孟氏見機(jī)告辭,玉娥磕頭出來,就余四房夫婦二人對坐。林云暖親自奉茶,唐逸見她小意周到,仍是從前模樣,心中氣悶便消了一半。抬眼示意侍婢們走遠(yuǎn)些,伸臂握住她的手,半是委屈半是哄慰:“好娘子,再不與我置氣了吧?昨晚大哥罵的我狗血淋頭,還差點被老太太用杖打死,瞧我如此可憐,有什么氣,全消了吧?”
林云暖輕笑:“四爺說什么置不置氣的,我哪有?”手上不著痕跡掙脫了,取了繡花繃子出來端詳針腳。又說:“今兒四爺大喜,吳姨娘那邊一應(yīng)用具皆完備,老太太命人親自看過,包管四爺如意。”
這話在唐逸聽來,便有幾分酸酸的醋意和討好,唐逸抿唇笑道:“什么姨娘不姨娘的,我才不理。若不是你把人帶回來,我定是不肯收的。”
他握住她手腕,誠懇道:“這次離家,是我思慮不周,叫你和娘憂心了。你放心,今后我必不再如此。之前你不是想回娘家小住幾日散心?我和娘已說好,等子進(jìn)的抓周宴一過,咱們就去筠澤,你妹子眼看要嫁人,正好回去陪她聚聚。”
林云暖有些意外,抬頭問道:“真的?”唐家從來不愿與她娘家走動,生怕染了銅臭似的,唐逸面上雖敬她爹娘,心中大抵亦是嫌惡的,總拿這樣那樣的借口搪塞,極少踏足筠澤。
“當(dāng)然是真的。”他見她眉目有所動容,笑容更深了幾分,“對了,娘子,還有件事。”
他從袖中抽出一沓票子遞給她,“這些兌票今兒我從各鋪頭搜來的,湊一湊剛好兩千兩,你親自拿去給三嫂,就說是你替她張羅到的……”
林云暖面容沉下來。鋪頭,哪些鋪頭?絕不會是唐家那些祖產(chǎn),大房把持錢銀,手握得緊著呢,整天喊入不敷出,唐逸能動的,無非是自己經(jīng)營的那些鋪子。今日對賬,竟無人跟她回報這件事。林云暖冷笑:“三嫂來與我借銀子不成,三伯便直接找你去了?還無故將數(shù)額翻了一倍?”
她前頭剛說自己手上沒錢,轉(zhuǎn)眼他就把錢湊到,巴巴的給人家送過去,就想不到她會因此難做人?這些年她在唐家過的如此艱難,不正是因他?
唐逸不愛談?wù)撨@些錢銀之事,支吾道:“三哥有事,我自不好袖手旁觀,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每每我有什么事,還不多得幾位哥哥幫扶?我多予他些數(shù)目,好叫他寬裕行事,免為一點銀錢瞧人臉色。”
林云暖想要反唇相譏,話到唇邊卻頓住了。與他辯明又如何?一家人?他們才是一家人!拿她苦心經(jīng)營的鋪子,用來豐富別人的生活,卻還要踩她一腳,罵她一句銅臭,說她眼里只有錢,俗不可耐!
唐逸失蹤五日,若大房三房肯用心去尋,何須她一婦道人家拋頭露面?唐逸從來不肯想這些。
對這人早失望至極,還奢望他有什么長進(jìn)?林云暖想到這里,反不覺憤怒了。
她長舒一口氣,溫聲道:“我是外人,我送過去,不免惹得三伯三嫂不自在,四爺何不親去?”
終于勸走唐逸,林云暖冷下臉來,吩咐晚霞:“去傳話!明兒辰時,我要見七家鋪子的掌事并所有的回事婆子。”
晚霞見她面色不虞,心知必有大事,忐忑應(yīng)下,人剛走到門前,就聽林云暖低聲又道,“晚霞,你親自去傳話,明兒一早,誰遲片刻,就自己卸了掌事之職。此外,這件事不必告訴四爺知道。”
………………
午后下起了雨,迷迷蒙蒙模糊了視線,風(fēng)聲嗚嗚咽咽,像誰在耳畔撫一曲悲歌。林云暖憑欄望去,瞧得見不遠(yuǎn)處霧氣繚繞的碧波湖,湖面上冷清清飄零三兩只小舟。她想,唐逸就是在這湖面之上的畫舫之中,攜美同游,醉飲千杯,揮金如土的吧
侍人端茶上來,林云暖失了耐心,一再問:“林爺可來了?”
“妹子,作甚這樣急?”男音在簾后響起,接著步入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穿一身錦袍,面色稍顯黝黑,鬢旁已有風(fēng)霜之色,是娘家堂兄,續(xù)娶畫舫主人之女的林熠哲。
“二哥!”林云暖行禮,垂下頭的瞬間眼眶陣陣發(fā)酸,林熠哲命她去椅上坐,他蹲身在她面前,盯住她眼睛緩緩道:“妹子,你好生聽我說。你不要哭,回去之后,亦不要在唐家人面前顯露。”
林云暖饒是早有心里準(zhǔn)備,聽他如此鄭重吩咐,亦不免心中砰砰亂跳。難道現(xiàn)實遠(yuǎn)比她想象的更黑暗?
“……你可還記得三年前,城西大街上的脂粉鋪子突然被官府查封?”
林云暖睜大了眼睛,使勁攥緊袖子,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平靜,“我記得,官差突然涌入鋪子,說是我們賣毒胭脂害人性命,要封鋪抓人,掌柜林貴入獄,連店當(dāng)伙計亦全抓了。我回娘家求助,大姐夫出面替我尋人說情,才賠錢把鋪子和人贖回來,二哥,你是說,這事另有隱情?”
“林貴就是從那次開始,為你所棄,遣到莊子上當(dāng)差了吧?后來換了現(xiàn)在的掌柜張威,也就是你說,前天你命他入府對賬回事,他借故不肯去,還聯(lián)合其他掌柜哭訴你疑心重,待下不仁的那個?你可知張威是誰的人?”
林云暖努力回想:“張威……當(dāng)時我托唐逸替我尋老實牢靠的人掌管鋪子,他又拜托他大嫂,幾番周折,才從京城的大鋪子求來這個人,說是經(jīng)驗豐富,家鄉(xiāng)就在云州,一家大小的身契皆轉(zhuǎn)交我手。二哥,你的意思是?”
林熠哲抿唇頷首,音色中帶了幾許心痛:“妹子,堂兄就在云州你不尋,卻誤信那滿口仁義道德的唐家。那是你陪嫁的鋪子,緣何交于外人之手?你可知,張威從前掌事的鋪子,是誰家產(chǎn)業(yè)?”
“京城……京城來的……”林云暖嘴唇開始哆嗦,渾身冷得如墜冰窟,“大嫂孟氏的娘家在京城,難道……難道……”
“你又可知,你將那家配毒方子的作坊棄用后,張威替你聯(lián)絡(luò)到的新作坊,是誰的產(chǎn)業(yè)?”
“這、這我知道的,我當(dāng)初覺得外人的供貨總不放心,恰好唐家也有間脂粉鋪子,就合用了同一家供貨作坊。”
林熠哲面容之上,剎那溢滿了悲憫,他用深邃的眸子望住林云暖驟然落淚的臉,聲音輕得像劃過湖面的柳絮,“妹子……那毒作坊乃是被栽贓陷害,胡老板和我們林家世代交好,因這件事,幾乎在云州無法抬頭。而你現(xiàn)在用的那家作坊,幕后老板姓孟!你自己用的脂粉自是他們特制的,鋪子里頭的貨樣你怕是不曾用過吧?比街頭攤販自制的還不如……卻按舊例收你同樣的價錢……”
他幾乎都不忍再說,可他深知,林云暖必須知道真相,他聽見自己殘酷的聲音,粉碎林云暖最后一絲幻想:“你說近年生意不好做,卻不知你那些粗糙綢緞,濫制脂粉,都是靠著林家數(shù)十年經(jīng)營出來的人脈勉強(qiáng)支撐,人的生性便是逐利避害,那點人情總有用完的時候,春末你結(jié)業(yè)的那家鋪子,可不就是預(yù)示?你爹娘不好插手你名下的產(chǎn)業(yè),畢竟出嫁從夫,——可當(dāng)初為你挑選的那些掌事,個個兒忠實可靠,如今他們冤走的冤走,被架空的架空,也有因自家婆娘兒女被人收買不得不背叛你出賣你,妹子,你出嫁七年過得安安穩(wěn)穩(wěn),知不知道自己其實、早已是四面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