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城區總能見到跟耗子一樣多的乞丐。雖沒有嫌貧愛富的毛病,可當幾十個眼冒綠光、饑腸轆轆的人一齊涌過來,森特先生真有點慌了手腳。國王御用的財政顧問還鼓吹什么“合理貧困理論”,要是讓他見識下現在的場面,準得嚇暈過去。
好不容易脫身出來,一拐進盜賊公會所在的巷子,乞丐們自動消失得一個不剩,杰羅姆徑直走向泥濘街道的盡頭。等他從小酒館出來,懷里多了一只黑色提箱。
商盟的“影舞者”沒出現,他從酒保那接到這箱子,剛一到手,就知道事情沒這么簡單。箱子的份量輕得出奇,找個沒人角落打開看看,杰羅姆苦笑著發現,里面裝著價值一千枚金幣的、“巴別度商貿聯盟”的“代金券”。
如果是真金白銀,這數目足夠駭人。可惜所謂“代金券”,不過是商盟類似于明搶的、聚攏貴金屬貨幣的一紙借據。難怪老國王誓要將凱恩剪除,“巴別度”占據王國陪都,憑借強力變相發行私人“貨幣”,嚴重破壞經濟平衡只要不是白癡,羅森王室不會坐視他們明目張膽地分裂國家。
杰羅姆嘆口氣,考慮是不是把這些廢紙燒掉?女人在凱恩的授意下,把債券換成“代金券”,森特先生原指望能用這筆錢償還自己簽下的大量借條,沒想到商盟也只給了他大量借條。一旦他用商盟的借條付賬,遭人唾罵且不論,自己馬上就成了犯罪組織的一員。
“多令人遺憾!”一個穿著毛織外衣的男人從角落中突然現身,向杰羅姆脫帽致敬。“這就是所謂的‘用空氣交換沙粒’吧?”
森特先生謹慎地后退一步,觀察下周圍環境,然后淡淡地說:“我好像沒看見噴水池和紫丁香,泥濘不會避開紳士的皮靴。客套可免,表明來意。”
對方再次鞠躬,“直率?相當好我是‘貴金屬聯盟’的地區事務官,想買下您手里的一箱空氣。”
“和差點宰掉自己的人合作,似乎有點別扭。是我太敏感嗎?”
“只是兩場誤會。”對方加快語速說,“首先,您不是‘西北風’雇傭的騙子,那位先生比您晚到半小時,一進門就以搶劫相威脅當著治安官和事故調查員的面令人遺憾。”
“其次,與您發生沖突的先生,兩周前已被‘巴別度商盟’拉攏,挖了我們的墻角。商盟先鼓動‘西北風’搞詐騙,然后又吩咐此人劫殺得手的騙子。這樣一來,債券總會落入凱恩手中,我方又不能直言‘自己的雇員攜贓物潛逃’,只好作出賠付。”男人等杰羅姆考慮一會,總結道,“自導自演,也是凱恩先生的一貫作風。您的出現對我們有益無害,證明了‘西北風’的詐騙事實。因此,沒必要對我方的誠意多做懷疑。”
杰羅姆被迫重新估計“骨橋”的智力水平。“這么說,他們既拿回了債務憑證,又打擊了競爭對手你的話聽起來挺像那么回事。”
“事實勝于雄辯。我們不相信威脅能帶來合作,利誘才是商人的‘正當手段’。現在樂于支付‘硬通貨’的勢力可不多只要您保證,在接下來的事件中向我方提供有價值的情報,金子換空氣,有何不可?”
森特先生在腦子里列出表格:
一,自己需要錢,“貴金屬”有的是錢,并且樂于付錢,不合作違背邏輯常理;二,凱恩是混蛋,只給他一箱紙片;密探更混蛋,出言不遜,還“恩賜”他一個作走狗的“良機”。現在找到真正的生意人,還有什么好猶豫的?
“我怎么確定,您不是來試探我的隨便某個人呢?”
“很簡單。天入黑后去我們分會,我本人將按照二比一的兌換率,把這箱空氣‘變現’。”
“您確切知道這箱空氣的份量嗎?”
“我不必。”
“讓人敬佩的專業水準!也許晚上見?”
“到時候,您會確切地知道,是商人喂養了歷史學家。”
“毫無疑問。為什么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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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光球拖著長長尾焰,在翹首觀望的、眾人的嘆息聲中砰然綻放。半空中出現一朵金黃色雛菊,和相繼炸開的其他煙花,共同點綴起“峽灣之城”的寒冷夜空。
從馬車車窗向外望,遠方孤零零的懸崖上,“骨橋”的高塔無聲矗立在黑暗盡頭,詭異外觀類似頎長的螺殼;數百扇窗口向外發散強光,環繞塔身的煙云、使整個巨構沐浴在流動的光暈中。
杰羅姆心想,莎樂美可能也在注視同一方向,雖然她參加舞會的希望落了空,總比卷入血腥陰謀強得多。自己很快就得面見“公民凱恩”,從這人的種種作為不難看出,想過安生日子的,最好從來不聞其名。馬車快速掠過險峻的盤山窄道,這座懸崖邊的繁華都市,似乎整個掌握在凱恩的權謀手腕之下。
三天剛過,原本陳列盔甲的前廳張燈結彩,完全變了樣。白天冷清的高塔原來住滿了人,不知為什么正大擺筵席,高大的廳堂回蕩著亂哄哄的人聲,若非有人單獨接待,杰羅姆已經在等待的人流中失去方向。
“請走這邊!”侍者不得不大聲說話,杰羅姆緊隨其后,登上一條藏在角落里不起眼的樓梯。又高又陡的樓梯似乎連續越過幾層塔身,讓杰羅姆轉得有點頭暈。爬了五、六分鐘,再聽不見亂糟糟的聲響,他總算在侍者帶領下踏上平地。
森特先生正后悔應該吃飯再來,侍者又領他進入可容納四人的吊籃似的結構,上升時都能聽見絞盤的**聲。由于鐵鎖受力的長度有限,連續換乘四次,杰羅姆才最終抵達要去的層級。這時高度已接近塔頂,尖券石窗刮進來“嗚嗚”叫的刺骨寒風,探頭向外望會讓臉孔刀割般的疼。
“今天有什么節慶嗎?”目光掃視著陰冷的外側回廊,所見之處都是潮濕的石壁,腦袋頂上偶爾滴下大顆水珠,如果碰巧落進領子里,寒風一吹,再厚的衣物都覺得不夠保暖。
侍者的聲音伴著呼嘯風聲送到耳邊。“今天是凱恩先生的侄女成婚的好日子,邀請了所有愿意赴約的市民。雖然婚禮場所不能容納這些來賓,但是高塔一至七層都開設筵席,足以招待所有客人。”
杰羅姆想說,為什么把婚禮放在這種地牢似的鬼地方?下面幾層還有蒸汽供暖,這里的溫度足夠凍死人,實在不適宜人類居住。在這舉行婚禮,只怕會留下心理陰影,導致提前分手也說不定。
體溫在冷空氣裹挾下快速流失,侍者也禁不住打著冷戰,總算在一個轉角的衣帽間拿到些掛著霜花的毛皮大衣。不算馬車上花費的時間,從底層到達此地,加起來用了快半小時。如果巡官有機會來這拜訪凱恩先生,就該明白什么叫“大海撈針”了。
杰羅姆發現走廊每隔一段,天花板上就裂開一道齊刷刷的窄縫,兩邊墻壁上還有暗槽導向。只要落下堅固的金屬隔板,大多數闖入者只好在凍死、或者跳出窗口之間做選擇。
正想看看還有什么防御設施,舉行婚禮的小禮堂已經到了。
眼前的景象令人無話可說。
站成兩排,二十幾個身穿絨布長袍的少年人為巨型管風琴和聲,樂隊和歌者都已經臉色青白,燃燒的爐火不能提供多少熱量,屋里的穿堂風裹著跑調的聲線聽起來格外牙酸。
兩伙人界線分明,新娘一邊的親戚友人安靜異常,新郎這邊卻大都在交頭接耳,一對新人裹在厚厚皮裘中一言不發,氣氛之生硬不亞于舉行葬禮。杰羅姆一眼就從人堆里認出了“公民凱恩”:表面上看五十多歲,松弛的面頰像所有習慣拉著臉的人一樣,布滿深刻的豎紋;頭發雖稀疏,卻沒有禿頂的危險,嘴角似乎永遠不會浮現出微笑。這副相貌算不上咄咄逼人,可一雙眼睛卻冷漠深沉,像神堂灰白色的天頂窗,自然流露出內里莊嚴壓抑的本質屬性。
不過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凱恩先生讓人無法忽視的特質,就是強烈的枯朽感覺。杰羅姆從未在哪個人身上見過如此直觀的衰敗感,他仿佛剛參加完自己的火化儀式,瞪著一雙冰結的冷目,對一切活物都采取漠視的態度。此人無疑曾擁有強大的肉體和意志,縱然只余下熊熊烈焰的灰燼,也能輕易懾服不夠堅強的靈魂。至于為什么在六十不到的年紀就顯露疲態,杰羅姆的第一印象是對方被過度旺盛的權欲榨干了活力,由于太過張揚而無法維系自身構造的穩定,最終引起過早的傾頹。
和聲突然被響亮的噴嚏打斷,感冒的癥狀極富感染力,馬上產生連串類似的反應,小禮堂里的音樂嘎然而止,雙方賓客都把目光投向凱恩。
不高亢也不低沉,聲音像掠過禮堂天頂的寒風。“接著唱。證婚人,開始說話。”
將要結婚的兩位對視一眼,新郎左右活動下頸骨,新娘把覆面薄紗落下,一對新人登上前臺相對而立。在冷空氣和跑調歌聲的伴奏下,證婚人開始誦讀禱文,賓客們竊竊私語,臉上掛著禮節性的微笑,不時偷瞄一眼站在旁邊的凱恩。
杰羅姆發現,自己出現在此地純屬多余,畢竟非親非故,實在猜不透這安排背后的意圖。至于婚禮本身,沒有親友致辭,沒有繁文縟節,潦草程度比自己那場更勝一籌。
“先生,”侍者走過來說,“主人要與您談話,請隨我來。”
杰羅姆沒想到儀式進行中就承蒙召見,不由得心中惴惴,在侍者帶領下走到凱恩身邊五六步。對方連個保鏢都沒有,遲疑片刻,杰羅姆還是站在安全距離以外,免得引起誤會。
眼望著臺上新人交換戒指,凱恩面無表請說:“我們見過面。你簡單地挫敗了我的人,讓我稱你為‘殺手’。”
“很榮幸,先生。”杰羅姆面色如常,平靜地說,“如果這件事對您構成某種冒犯,請接受我的歉意。”
“沒必要展現你的虛偽,殺手。我找你來,而不是直接宰掉你,這說明兩件事你還有利用價值;不是人人都能冒犯我。”
杰羅姆點頭說:“懂了。該怎么稱呼閣下?”
凱恩轉頭面對他,冷然道:“如果足夠愚蠢,可以叫我‘主人’。”
“冷笑話。”杰羅姆若有所思,語氣也變得冷淡起來。“據我所知,作您的朋友帶來的風險僅次于與您為敵。蠢人可以利用,卻無法合作;聰明人權衡風險和收益,只會對您敬而遠之。既然您不感到被冒犯,我又有某種潛在價值,不如讓談話馬上進入正題。您認為呢?”
“自以為是。殺手,這會顯著縮短你的職業壽命。”
凱恩停頓了好一會,杰羅姆不置可否,對方若想除掉他,不必在言語上斤斤計較,現在示弱只會遭人輕視。
等雙方都感到,沉默已經足夠,凱恩才滿意地點點頭。“至少是個有膽色的殺手。”頭一次仔細打量森特先生,主人平靜地說,“我需要一個中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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