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淋漓酣飲,烈酒麻痹男人們的唇舌,嗚嗚呀呀說不清楚字句,男人們雙眼迷愣、腳下虛浮無章法,再一回神竟都醉倒在酒桌上、橫躺在地板上。
沈忠走到王二管事身邊蹲下,拍拍他的臉輕聲喚道:“王老哥,王老哥”,趴在桌上的男人爛醉如泥打著雷聲大的鼾,怎么也叫不醒。
沈忠默然無聲盯了王二管事片刻,確認人是真的睡過去了,隨即站起來悄悄退出房間。
他一邊走一邊抖散身上的酒氣,轉角處忽瞥見那抹左顧右盼的俏影。沈忠瞬間挺直腰整了整松垮的衣冠,笑嘻嘻過去:“小蜓姑娘。”
“去哪兒快活了,到現在才過來,還沾的一身酒味!”現在還不是暖和的日子,夜里寒涼,小蜓忍不住磨搓臂膀,埋怨他。
“都是酒桌上的老手,灌醉他們可費了我好些功夫,姐姐別生氣,我這不是來了嗎,進去說話,外頭冷,別把你凍壞了。”
兩人一齊進了廂房,層層疊疊的珠簾紗帳隔開沈忠的目光,只能恍惚瞧見一個綽約柔美的身影倚靠在臥榻床頭。
沈忠將方才席間套來的消息全都復述一遍,末了,想起那封壓在石磚下的密信,他開口道:“二夫人不若等大人回來了再收拾他們?”
室內靜默半晌,此前許廷越貼身小廝借送糕餅之由給她遞消息,與沈忠方才所述大致相同,她心有盤算,用不著等沈興時回來再解決,對著帳外沉聲道:“不必,我已想好對策。”
許廷越只有初到七里鎮那夜宿在皇莊,之后便住在鎮上,方便自己辦事,也方便替林照蕖打探消息。
許廷越這次不僅打探到王莊頭在七里鎮犯下的諸多惡行,還帶來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王莊頭的叔父——淑妃娘娘宮里的大太監,和御馬監提督太監私交甚好,而這提督太監又與監督太監明爭暗斗許多年,形同水火。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既然有些事她不方便親自出手,正好面前有一把現成的大刀,百利而無一害,那借來一用又何妨。
王莊頭作惡多端樹敵眾多,又身處宦官黨派之爭,只要把事做干凈、把沈府撇干凈,到時他就算懷疑到自己身上也不會妄下定論,畢竟最想他倒下的人不是她林照蕖。
面對二夫人的拒絕,沈忠有些意外,內閣和宦官的關系一直十分微妙,屬于相互鉗制卻又相互合作的狀態,兩者之間仿佛有一根薄如蟬翼的細線緊繃著、拉鋸著,誰都不愿做那個先扯斷絲線的人。
在這之前,他一直以為林照蕖久處深閨,又是淮陰地方小門戶養出來的,會畏縮忌憚皇宮勢力不敢輕易出頭,沒想到她這次竟應下,還不打算借大人之手。
他想起密信上,大人吩咐他看顧好二夫人,不能教二夫人處于危險境地,有什么難決的事務一律等他回來再說。
沈忠心里掙扎,偷偷瞄向紗帳上的人影忍不住開口:“新安已至收尾階段,大人不久便可歸京。內閣與二十四衙門關系復雜,那王二的叔父不是什么省油燈,若是大人在京,這事或許更好解決。”
說完他又笑著添了一句:“您若在外頭受了氣,等大人回來了,小的也不好交待呀。”
林照蕖聽他這話,僵硬笑笑:“左右是顧忌知典不在,恐我在外頭會受人輕視。大伯哥待人如此厚道,怎會罰你呢。”
她將計劃和沈忠說了一遍,隨即道:“我若是連個莊頭都治不了,也羞于擔這閣老內宅中饋之主的身份了。內閣和二十四衙門確實不宜有沖突,但也沒有白白替人背臟水的道理,管他哪個宮里的大太監,且不說會不會被人發現是我們做的,就是發現了,于情,刁奴蠻橫、玷污主家名聲,沈府確確實實是大苦主,于理,王莊頭干那么多喪盡天良的事也該到還債的時候了。”
沈忠見她語氣堅定,并不是硬逞強,反而十分有主意的樣子,便止了再勸的心思。
“照二夫人之意,現下最主要的就是拿住王家叔父倆作惡的證據。” 將罪證交給御馬監監督太監,天降神助,監督太監不會放過這樣好的機會,早已視對方為眼中釘多年,監督太監有的是辦法使證據發揮出最大價值。
到時只需靜觀其變,坐山觀虎斗便可。
“王二有個相好的叫小翠,跟了王二許多年,或許能知道些什么,你去打聽打聽,動作小心些別讓人發現了。”林照蕖說。
沈忠領了命令,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見到王二及其他幾個管事,蔫了吧唧地打招呼,一副宿醉酒醒萎靡不振的樣子。
那幾個管事都嘲他酒量不行,沈忠瞇著眼笑笑,“是啊,不及幾位大哥海量。”
傍晚,沈忠趁著大家都去廚房用飯的間隙,一人獨自悄回昨晚那個地方,移開石磚,果然下面又壓著一封新的密信。
信上說王二寵妾滅妻,與發妻關系冷淡常年不回家,整日宿在情人小翠那兒,還將官商勾結、強買強賣的黑賬本藏她那里。這消息原是不好打聽的,趕巧了那探消息的人是小翠的好姐妹的常客,兩人床笫之間調情時,那好姐妹不慎嘴快說漏了。
林照蕖看完密信后,眉頭舒展,心情愉悅,“賬本找到后秘密送去許家,許寺正會負責接下來的事,小蜓,你去鎮上知會一聲許大人,明日一早我們就回府。”她抬起頭又對沈忠說:“走之前,你去和李老頭見一面,叫他耐心等消息。他孫女還在牙婆子手里,回府后我會找人把她買回來,沈府安穩,他孫女的日子便安穩。”
李老頭算是這件事的半個知情者,不管他能猜到多少,只要他孫女留在沈府,光憑這個,他也不會多說出去半個字。
第二日一早,皇莊門口七八個壯漢立在林照蕖身后,各個孔武有力,身高體壯,這些人是沈興時臨走前特意精挑細選出來保護林照蕖的好手。
王莊頭望向林照蕖身后面容惡煞的漢子,抽了抽眼角,“招待不周,還望二夫人見諒。”
“王莊頭將莊子打理的如此漂亮,我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林照蕖笑道,隨后伏頭低聲:“賬本沒查、原樣奉還,王莊頭做事我很是放心,只要每年利潤上漲不退,那就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王莊頭瞬間領悟,望向這個拋出橄欖枝的夫人,笑道:“唯有越來越好的收成,才能表出小人的忠心啊。”
林照蕖拍拍他的肩,“那我等你好消息了。”
許廷越還有差事尚未完成,要在七里鎮多留幾日。等他三日后回到許家時,王莊頭正披頭散發被大內派來的侍衛從賬房里拖出押至順天府衙門。
沒想到御馬監監督太監的動作這么快,許廷越將這個好消息托人帶給林照蕖,并告知她下周他要回一趟淮陰老家看望病重姨娘,可有什么想念的家鄉物什要他帶的。
林照蕖回信說下周她親自去渡口送送他,還有她為許歆準備的雙面亂針繡跟柑桔,要多多麻煩他一并捎過去了。
新安。
沈興時和幾位將軍坐于大帳之內,流寇老巢被搗,新安平叛已到最后階段,只需打點好戰后部署便可歸京。
議事畢,其他幾位將軍接連出帳,這幾日傳得沸沸揚揚的新起之秀——程將軍,吊兒郎當靠在椅背上,“沈閣老這一招真是高,兵不血刃,卻又出奇制勝。”
流寇遲遲不肯投降,殘兵散部占村負隅頑抗,皇帝想要全部絞殺一個不留,沈興時卻說,流寇能被程將軍打退本就不堪一擊,只要安置好,恩威并施,讓他們臣服于圣上的威嚴才最好。皇帝聽從他的建議,允諾降服者可免死罪、充入軍籍,并且告訴他們朝廷已經嚴厲懲罰那幾個貪污救災糧餉的官員,新的賑災物資馬上就會抵達各縣各地,朝廷會幫助受災地區重建家園,讓人人都有飯吃,有床睡。
流寇軍心已亂,有一個選擇招安,便有第二個,第三個……直至最后一個流寇歸降朝廷,小漁村歷時半個月的拉鋸戰落下帷幕,兩方無一人傷亡。
“還要多虧程將軍大敗流寇在前,才有我施展身手的機會。”沈興時笑笑,內斂儒雅,面對這個比他小上幾歲的風流將軍也沒有自視年長的傲氣。
“哈!謝來謝去,我看最要謝的還是曹大人,哈哈哈哈哈!”程將軍笑得直不起腰,眼淚都快要流出來。
沈興時無奈,“你是生怕別人聽不見?”
恒王煽動民眾意圖造反,曹嚴卻以為是一場單純的流寇叛亂,他派曹橫江暗中與程將軍見面,以更詳細更全面的新安地圖為誘惑,想要拉攏程將軍。
一般人或許就肯了,可偏偏是風流匪氣的程小將軍,就是不吃他們這一套。程將軍對他們不溫不熱的,既不拒絕也不接手,騙到了新安地圖,就將人拒之門外再也不見,曹嚴氣的在府邸砸了好幾個茶盞。
“怕什么,我看不慣他們那做派,求我幫忙還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看了心煩。我說,沈閣老,徐大人整日想他娘子,你也盼著早日回去呢,是吧?”程將軍調侃。
“恩?”沈興時挑眉,不解他為何如此問。
程將軍翹起二郎腿臉上掛著痞笑,“你那護心鏡一天要看幾百回,這架勢總不能是哪個長輩給的吧?肯定是心上人了唄!說說,哪家姑娘啊?也沒聽說啊,怎么也沒點風聲傳出來呢?”
幾百回?
沈興時伸手撫上心臟的位置,那里有日思夜想之人贈與他的護心鏡,他十分寶貝,日夜都帶著。程小將軍說的太夸張了,哪里有一日看上幾百回,只是想她時會掏出來看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