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興時看向下首尋他開心的俊青年,他唇角微勾,看好戲般意有所指道:“我聽說刑部尚書家的二小姐生得楚楚動人、我見猶憐,程老將軍倒是給你尋了門好親事。”
程老將軍在順天府替程小將軍說了門親事,刑部尚書費大人的庶女,費公子的庶妹……那個睚眥必報小心眼的男人若是與程小將軍這刺頭硬碰硬,可謂是一出好戲……
“我才不成什么狗屁親!小爺自有小爺的風流瀟灑,誰答應的這門親事就讓誰去!”
座下那英俊小將不屑一笑,刀削斧鑿般的眉眼夾帶著凌立霜雪的桀驁不羈,他挑眉,“說起親事,沈老太太想必比我父親更著急吧?等回了順天府,誰吃誰的喜酒可說不定!”
沈興時聽著青年的擠兌話,不知想到了什么開心事兒,俊雅的眉眼染上愉意,胸腔震動,笑聲爽朗:“那便靜等你我二人的佳音了。”
新安軍防部署已全部完成,沈興時和徐偘花費三日功夫一一親自檢查,下到偏遠小村上至繁華城鎮,流星趕月,無一紕漏。
流寇招安、軍防重置,新安百姓重建家園的民生大計也都逐步施展落實。沈興時與徐偘不日啟程回京復命,他倆先回朝面圣闡述新安流寇的細末,程小將軍因領著烏泱泱一支軍隊,比不得孑然一身的兩人,腳程上比他們落后半月。
沈徐兩人簡裝出行,帶著一隊護衛乘坐官船自新安穿過黃海,在海上漂了兩日,繞過萊州府,渡過渤海,太陽自西向東緩緩浮出江面鋪滿一層紅霞,船只最終停靠在天津衛渡口處。一行人下船,與渡口的接引人亮明身份后,跟著接引人來到驛站,換上早早備好的干糧,將隨身攜帶的水壺重新灌滿。
海上漂漂泊泊幾日,眾人腳步虛晃的厲害,輕一腳重一腳,實在是在船上待了太久重心不穩,還未適應過來。沈興時見狀便下令在驛站稍作休整,待用了晚飯再出發。
“沈閣老何不歇上一夜再出發。”接引官員俯首小心詢問,男人氣場太強,即便言語并無半點嚴厲,可那雙深沉如古潭的眼睛卻看得人心顫顫不敢直視分毫。
“圣上急召,片刻不得耽誤。”沈興時沉聲。
他回頭朝侍衛說道:“檢查自己的行囊包裹,沒有問題即刻出發。”
駿馬疾行八千里,寥星孤月照深林。
披星戴月,峭風引路,一行人終于趕在三月二十四之前順利抵達京都。
“終于到了!”徐偘手上使力勒住韁繩,回頭朝身后侍從們笑道:“兄弟們,過了這片林子,再往前,就是設在大運河的京都渡口,過了渡口,就是城門了!我們要回家了!你們,開不開心!”
“開心!開心!”
幾日奔波,大家伙都累的灰頭土臉,眼看著要到家了,一個個興奮極了叫喚著。
“開心!開心!”
“徐大人請我們吃酒那便更開心!”
“哈哈哈哈哈哈!”
徐偘笑瞇眼,“慣會討我的酒吃!”,伸腿踹了那囔囔著叫他請吃酒的潑人一腳。
偏偏那潑人往邊上一閃,躲過了徐偘的黑腳,徐偘一腳撲空險些摔下馬來,歪歪扭扭晃了幾下好容易穩住身體,瞪著眼睛又罵罵咧咧。
沈興時瞧著這鬧騰樣不禁失笑,道:“走快些或許還能趕上家中用午飯。”
“屬下吃了好幾日干糧,都要吐了!”
“咱們趕緊走吧,我可想死我娘做的紅燒雞了。”
“快快快,聽你們說的,我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走!駕!”
“駕!!”
男人們結實強壯的雙腿夾緊馬腹,勒緊韁繩,弓起脊背,胯下駿馬奔踏在黃泥之上,帶起一陣灰煙塵土。
林照蕖與許廷越相約今日清晨京都渡口處相見,早起梳妝時小蜻問她,“夫人,今日戴什么簪子?”
“就戴歆兒妹妹給我做的那支。”
林照蕖還在為夫守孝期間,妝容打扮不宜太過鮮艷,一身素雅月白色長襟褙子,領邊綴著靛青云紋,素凈的小臉上略施粉黛,殷桃小口處點著淡淡粉紅唇脂。干凈簡潔的發髻上只簪了一只蓮花玉簪,玉簪瑩潤透亮,一如林照蕖本人,洗凈鉛華、暖玉溫柔。
“夫人真是畫一般的靜美。”小蜻瞧著鏡子里的人,不由感嘆。
林照蕖只笑笑,“又有何用,無人看的畫罷了。”
神情落寞,確實更多了幾分破碎柔美。
小蜻忙說:“夫人莫傷心,奴婢有話自知不該說的,可今日還是要說上一嘴。”
“許大人或許便是那賞畫之人呢。”
曉春三月的涼風悄悄吹入雕花窗內,梳妝臺上的唇紙飄起落下翩翩落在沉默無聲的主仆二人腳邊,涼風夾雜著青草的香氣,又是一個春天已至。
沈府馬車到渡口時,許廷越早已等了許久,他東盼西盼終于盼到了那頂熟悉的馬車。
“我來晚了。”
林照蕖歉意滿滿。
許廷越身邊放著幾個木箱子,上面還有浮著一點灰塵,看樣子應該是來了有一會兒了,渡口風大,地上的泥灰都吹在行李、箱子上。
“不晚!不晚!”許廷越撓撓頭,笑得很靦腆,“還好你來了,一見到你這什么暈船啊、懼水啊,我一下子都不怕了。”
林照蕖被他這兩句話逗樂了,忍不住捂唇輕笑。
纖弱的肩頭輕顫,連帶著發髻間的簪子也在光的折射下瑩瑩閃動。
許廷越看得呆住,但很快愣怔的目光就被林照蕖發間的玉簪吸引過去,他腦海中想了無數遍鏡荷妹妹戴這簪子的模樣,面如凝脂玉,眸似秋波水,巧笑倩兮,顧盼神飛,世界上所有代表美好的辭、句、字都可以用來形容她描繪她。
但無論想象中的樣子有多美,都遠遠不及現在、面前、眼中的一絲半點。
他的鏡荷妹妹美得不可方物。
倘或月華真君能聽到他的禱告,他只希望時間能永遠定格在此時此刻此情此景。
同樣被這玉簪吸引的還有一個人。
匆匆路過渡口卻驟然勒馬的,
沈興時。
許廷越眼中的珍寶玉簪,此時此刻,在沈興時的眼中就是一根扎進他骨血里的鐵釘子,又銳又硬,刺得他心臟抽疼,渾身冰冷如墜寒窖。
好一個美婦人惜別有情郎的溫馨畫面,好一雙溫情蜜意的壁人!
不過去了新安一個多月,兩人竟好到了這種地步!在家對他避如蛇蝎,拿男女大防,倫理道德那些破爛話來擠兌他、搪塞他,如今卻肯親自來渡口同許廷越話別!
什么娘家親戚、什么青梅竹馬的兄長,那簪子,許廷越分明親口說了是送與心上人的,怕是兩人早就情投意合了吧,才在今日分離之時戴上這定情信物呢!
好啊,真是他的好弟妹啊!
沈興時面色極其難看,雙目好似被冰凍住一般冷冽,他緊抿薄唇,渾身散發寒氣,大掌緊緊攥住韁繩幾近顫抖,就這么冷眼看著渡口邊上的兩人。
跟在他身后的徐偘是見過林照蕖的,知道她是沈閣老的弟妹,一看她頭上的簪子,再看沈興時這副要殺人的樣子,只以為沈興時是因為突然撞見守孝弟妹的私情,覺得面上無光,惱羞成怒了。
徐偘斟酌二三,小心開口道:“大人……或許,屬下是說或許,不是我們看到的那樣呢?”
“那是怎樣?”
沈興時轉頭看向他,眼神冰冷,勾起的唇角嘲諷十足。
徐偘瞬間閉嘴,眼觀鼻鼻觀心,不去觸這閻王的霉頭。
而渡口邊上的兩人對即將來臨的狂風暴雨一概不知,依舊神態自若說著話。
“江上風大,可有多備衣裳?”林照蕖關切問道。
“備著呢,都在箱子里。等會了淮陰,我給你帶老巷口的小泥人,還有飛柳街的紅爐燒餅好不好?”許廷越笑道。
“好呀,在此先謝謝越哥了!”林照蕖有模有樣行了一個端端正正的禮,像只小狐貍一樣眼角卻閃著狡黠的光。
許廷越笑得更開心,咧著嘴巴,伸手將她扶起來,也有模有樣很正經地道,“既如此,那我便承下妹妹的重禮了。”
遠遠盯著他們的沈興時快要把許廷越扶著林照蕖臂膀的手瞪出個窟窿來,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響,仿佛下一秒就要沖上去把許廷越撕碎。
徐偘從未見沈興時如此失態,心里暗自為許廷越捏了一把汗,祈禱他別再對沈閣老的弟妹干出什么逾矩的動作。
“越哥,我有些東西,是送給歆兒妹妹的,還要勞煩你一并捎去。”
林照蕖從小蜻懷里接過裝著雙面亂針繡的錦盒,遞給許廷越,“歆兒妹妹送我一根親手做的蓮花玉簪,我送她一方親手繡的雙面巾帕,你說這禮物她會不會喜歡?”
許廷越接過錦盒,抬頭正撞上女子柔軟含羞的水瞳,似是有意,又似無意,兩人眼神交織轉瞬又分開。
他臉上悄然泛起熱來,輕聲道:“鏡荷做的,怎么會不喜歡呢。”
林照蕖彎眸笑了笑,叫許廷越的小廝將馬車后頭的兩袋柑桔搬下來,“還有這些水果,也要多煩越哥替我帶去了。”
“放心,我都帶到。”許廷越捏緊掌中錦盒,臉上就差沒寫上“高興”這兩個大字了。
船員扒著桅桿,站得頂高,沖下面喊著,“馬上出發了,還有誰沒上來?”
“越哥你快去吧,路上小心,多多珍重。”
“鏡荷,我會盡快回來的。你有事兒就給我寫信,越哥永遠都會保護你的。”
“恩……我知道,你,你也要記得給我寫信。”林照蕖扭過身子,嬌紅了臉,最后一句話輕的幾乎聽不見。
許廷越卻聽清了,他眼睛一亮,激動道:“一定會寫的!”
“沒上船的快點!不等了!”船員再一次高聲催促。
兩人依依惜別,林照蕖目送許廷越上了船,龐大的船身漸漸離岸,一人在船上,一人在岸邊,江面水霧蒙蒙,情人兩兩相望,至到船身越來越小,到最后再也看不見了,林照蕖才上馬車離開。
渡口已無一人,沈興時騎著駿馬從后方出來,剛才的情景他全都看在眼里,言語、神態、舉止,清清楚楚,做不得假。
他冷笑兩聲,氣無可氣,怒無可怒,額上的青筋爆了起來,心里怒火如同八月狂風怒號席卷地面恨不得將之全部摧毀。沈興時眼中的瘋狂幾乎干碎了所有理智——既已放下過往,何不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