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國對女子的包容度很高,不會因為沒了丈夫就遭人冷眼,女子只要還未給夫家誕下子嗣,三年守期一到便是自由身,可以重新議親嫁人。
從膳廳到紅楓居,一路上都能瞧見姹紫嫣紅在院子里競相開放,可夏花再繽紛再燦爛,也終究有花敗花落花憔悴的那一日。
她的人生還很長,一年、兩年、三年或許并不覺得什么,十年、二十年呢……?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
她不能一輩子都獨守在這空落落的屋子里。
林照蕖佇立在一樹嬌紫嫩粉的紅茶花前,夏天的日頭又毒又辣,紅茶花的花瓣被灼燒得蜷縮屈卷起來,她心里凄涼難過,覺得她就是那朵殘敗的紅茶花,沒有遮風擋雨的屋檐,沒有躲避烈日的綠葉,沒有人可以讓她依靠。
……
沈興時一臉陰郁走在路上,他看到了林照蕖臉上的動搖,心里說不出的滋味又是欣喜又是憤怒,極度矛盾的心理快要將他整個人撕裂成兩半,一半安撫著說林照蕖動搖了,她愿意再嫁,他是有機會的,另一半叫喊著如果林照蕖敢嫁給別人,他一定,一定會把她搶回來,不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
繞過池塘,穿出花園,路上的人越來越少,景色越來越偏僻,不知不覺中竟到了紅楓居。不遠處的女子神情落寞,黛眉輕皺,秀窄修長的素手輕輕撫著身前的紅茶花,好像心理有什么解不開的郁結。沈興時雙手交握背在身手,身姿挺拔如松柏,靜靜看著那女子惜花、撫淚。眸光忽明忽暗,他倏然轉身拂袖離去,步伐悠然,儒雅溫和的笑容里藏著勢在必得的狷狂。
傍晚,府中賬房先生著人來請林照蕖,說是莊子里的賬目對不上請她來定奪。
林照蕖聽后匆匆吃了兩口晚飯就帶上小蜻小蜓往賬房走。
她在娘家當姑娘時見母親處理過這樣的事兒,莊子里的莊頭總有些以為自己山高皇帝遠沒人能制住他,沒有府里主子在身邊便覺得自己猴子也能稱大王,克扣租錢、貪墨上供、欺壓租戶這種事都是常有的,若是事情被壓著那倒沒什么,可若是被曝出來,丟臉的是主人家,再嚴重些的被言官參到御前,那可是治家不嚴、作風不正的大話柄。
林照蕖神情嚴肅,心里暗暗考慮著什么時候去莊子里視察一番。
府里的莊子規模很大,每年的收成都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林照蕖和賬房先生一人拿了個算盤對著賬本敲敲打打,專注又投入一時忘了時辰。
期間沈忠來找過她,說是書荷院有幾處房屋年久失修,白日工匠來看過認為問題很嚴重建議推房重建。沈興時想趁這次重建房屋的機會將書荷院重新布局,便叫沈忠來問問林照蕖的意思。
林照蕖和賬房先生忙得暈頭轉向,聽得漫不經心,她在紅楓居住的很習慣,以后應該也不會再回書荷院了,便說“一切都聽大伯哥得。”
等她核對完賬本從賬房出來時已是月掛高空,萬籟寂靜,府里靜的只聽得見蟬鳴聲。
“二夫人辛苦,原來都是我弄錯了,實在是對不住,對不住啊!”賬房先生一臉愧色,連連俯首作揖對著林照蕖道歉。
林照蕖看了半日賬本,此時早已眼花繚亂腦中一團漿糊,她伸手虛扶一把,聲音疲憊道:“先生也是怕誤事,這沒什么,就當我提前對賬了,時辰不早了,先生快些回去歇息吧。”
“二夫人海量,那我就先走了,二夫人不必送。”
“先生慢走。”
送走賬房先生后,林照蕖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還好只是賬房先生失誤弄錯了賬本,并不是什么大問題。
只是這疑竇既生出來了,她心底也隱隱有些擔憂,莊頭若只是貪墨幾分利潤那事小,若是為虎作倀欺壓租戶打著沈府頭銜做惡奴,那對沈興時的官聲可是大大不利,她心下決定過幾日挑個空閑日子去莊子里看看情況。
主仆三人走在回紅楓居的石子小徑上,林照蕖整個人懨懨的只想快點回到大床上好好睡上一覺。
她和小蜻小蜓吩咐明日的內務事項,打算早上偷個懶睡他個日上三竿,“明早沒大事兒就別來叫我,叮囑廚房給老太太那兒的膳食清淡些,老人家不能吃太葷膩的,我明日……”
話還沒說完紅楓居的方向突然傳來一陣躁動,只聽見有人高聲大喊:“走水了!走水了!紅楓居走水了!”
林照蕖心里一凜,急急忙忙領著人過去,走得越近烈火燃燒木頭的煙灰味就越濃,滾滾黑煙往上空飄出嗆得人鼻涕眼淚直流。
丫鬟小廝拿著水桶一個接一個從她身邊穿過,在紅楓居的小路上來回跑,一邊跑一邊喊“走水了,走水了,快來人啊!”大火持續了很久,整個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紅,望火樓的官兵看到了也火速派了救火丁過來。
人群中不知道誰高聲喊了一句:“二夫人呢!二夫人出來沒有!”
林照蕖轉頭往那人聲看去,開口道。
“我在這呢!”
說話那人原來是沈忠,沈忠一臉驚慌,看到她后立馬跑了過來,急得話都要說不清楚,“二夫人,大人他,大人進去了,大人他進去了!”
“什么進去了?大伯哥怎么了?沈忠你別急,慢慢說。”
林照蕖緩聲穩住他,輕聲道。
“大人以為您在里面,不肯聽勸,跑進去找您了!”
“什么?!”林照蕖眼前發黑快要站不穩,小蜻及時扶住她,“大伯哥在里面?!”她指尖顫抖指著面前被火蛇吞噬的樓閣,熊熊烈火將她的眼底照得一片猩紅,興許是煙火熏得,她眼眶瑩潤已有了濕意。
“是啊!大人進去有一會了!現在也不知生死!”
沈忠聲音帶著哭腔,急得直跳腳。
林照蕖雙腳無力撐著小蜻緩了緩,發黑的眼睛又漸復清明。沈興時為什么要進去?他到底想做什么?!沈興書已經出了意外,沈興時要是再出事,沈老太太怎么辦?沈家怎么辦?!這樣沉重的人命,她背負不起!
她掙開小蜻的雙手直直沖向紅楓居,小蜻小蜓跟在后面追她,聲嘶力竭著。
“夫人——!別去——!”
大火已經將紅楓居燒得面目全非,林照蕖只能循著記憶尋找大門,終于找到入口,她來不及喜悅抬腳就要進去,突然之間,大火燒斷了橫梁,整個樓屋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燒斷的木頭不斷從頭頂滾落,比人還粗還重的紅木砸在林照蕖面前。小蜻小蜓沖過去將林照蕖死死往回拽,林照蕖掙脫不止要往里去尋人。
“轟隆——”
“沈興時——!”
殘撐許久的房屋終于在大火的侵蝕下崩然倒塌。
林照蕖只覺得天旋地轉,凄慘叫喊沈興時的名字。她癱坐在地上,全身的力氣好像都被抽走了,腦袋一片空白,小蜻小蜓默默守在她身旁生怕她又跑進去找人,沈忠趴在廢墟前失聲痛哭。整個世界好像一下子都安靜了,就連來來往往搬水救火的人也停下了動作全都無聲看著這倒塌的屋樓,空氣里只有悲痛的哭聲和木頭被烈火焚燒的噼啪聲。
“鏡荷……”
一道虛弱的低沉的聲音在這悲痛沉寂中格外突兀。
林照蕖渾身一震,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轉頭看向來人,沈興時一身純白色的中衣被燒的烏黑發焦破了好幾個洞,臉上左一塊右一塊沾著黑灰。
他從火海中向她走來,整個人很狼狽卻依舊不失風度,步伐沉穩,氣息威嚴,高大的身姿給人極強的安全感。
“鏡荷?”
沈興時走到林照蕖面前,見她望著他呆呆的,不禁失笑。
“怎么傻了?”
“大伯哥!”
林照蕖撲到他面前,將他來來回回看了三遍,吊在嗓子眼的心終于歸位,一下子哭出聲:“大伯哥!你沒事!”
“我沒事,我沒事。”沈興時想伸手摸摸她的腦袋,又怕下人看到了傳出風言風語對林照蕖不利,這個丫頭最要緊名聲了,他忍了又忍,握緊拳頭,溫柔道:“別哭了,鏡荷,我這不是好好的嗎?你去了哪里,我以為你在屋子里……”
林照蕖痛痛快快哭了出來,等把心里的害怕驚恐都一股腦發泄完,才抽抽嗒嗒哀怨道:“我在賬房里查賬根本不在屋子里!大伯哥,你怎么這么沖動!怎么就這樣沖進去了?老太太怎么辦,你若出事,老太太可怎么辦!”
“可他們說你在里面,我一想到你在里面,我什么也顧不上了。”
沈興時定定望著她像是要看進她的靈魂深處,聲音溫柔至極。
“……”
林照蕖避開他炙熱如火的眼神,一時沉默,半晌才輕聲說。
“你下次不要這樣,這樣不好。”
沈興時喉結上下滾動,神色晦暗不明,就這么看著她也應聲也不說話。
直到沈老太太來才打破這場尷尬窒息的沉默,沈老太太看著面前形容狼狽的沈興時嚇了一大跳,差點當場暈過去,秋梧替她順著氣,老太太微喘了兩口緊張問道:“這到底是怎么了?!”
沈興時不說話,林照蕖也一時啞言。
沈老太太找了一圈,將目光放在一旁極度想要降低存在感的沈忠,厲聲問:“沈忠你說!”
“回老太太,我,大人,大人他……”沈忠求救的眼神暗暗傳遞給沈興時。
沈興時接過沈忠的話茬,斟酌道:“紅楓居走水了,孫兒聽下人說鏡荷還困在里面……所幸鏡荷那時在賬房不在屋里。我也只是弄得狼狽了些,沒什么大礙。”
“你往火海里跑?你!”老太太氣的面色漲紅伸手就要錘他。
沈興時和林照蕖連忙上前安撫,沈老太太順了兩口氣,對著沈興時又罵:“我知道知典走了你想多彌補他,但這火海是說進就能進的嗎!”
沈興時一聽沈老太太會錯意,就怕林照蕖也真這樣以為,開口就要解釋,“老太太……”
“大伯哥。”林照蕖出聲打斷他,“沈家只有你這個男丁,莫要再叫家里人擔心你了。”
沈興時啞了聲,沒再繼續說,話鋒一轉他又提起林照蕖往后的住處,語氣帶著商量,可說出的話卻一點商量的余地也沒有。
“紅楓居燒成這樣已不能住人,書荷院也開始重建,來來回回起碼要花三四個月,這段時間鏡荷就住在行止院吧。
行止院是離景行院最近的一個院子。
林照蕖默默攥緊藏在袖子里的手,想要拒絕,沈老太太已先出聲:“這樣也好,鏡荷先去行止院住著,等書荷院完工后想住哪邊再看你自己的意思。”
“好。”
林照蕖輕聲應道。
沈興時心里得意得不得了,連著周身得氣勢都柔和了不少,他給了沈忠一個眼神,沈忠和他心意相通一下就悟通了,裝模做樣好像才發現的樣子,焦急喊道:“大人!你的手怎么了!”
瞬間,眾人的目光都因為這句話轉移到了沈興時身上,沈興時眉頭微皺,一副極力忍耐的樣子,他壓抑著聲音說道:“我沒事。”
沈老太太伸手抓起他藏在身后的左臂,沈興時嘶得一聲,神色痛苦。
“沈忠快去叫郎中過來!彥安,你的手怎么了?”
沈老太太眼神滿是擔憂。
“出來時被房梁砸到了,沒事,可以忍受的。”
沈興時一副受了傷很委屈還要強自撐著的樣子。
林照蕖在一旁頗為愧疚,一時心里很不是滋味,沈興時這傷都是因為她受的,如果不是進去找她,他也不會傷到手。
沈老太太親自將沈興時送回了景行院,郎中用剪刀剪開殘破的中衣,手指按了幾個地方,沈興時額角滲出冷汗,痛的直吸氣。郎中回到圓桌邊,寫了一張藥房,囑咐道:“沈大人這是傷了筋骨,跌打損傷一百日,一定要好好養著,不可吃重不可用力。”他說完又覷了眼沈興時的臉色,得到眼神暗示后又慢慢說:“這藥每日一頓,晚膳后服用,服用三個月。這藥膏每日涂抹三次,抹三個月。”
“三個月?這……大夫,彥安傷的很嚴重嗎?”沈老太太一聽要涂這么久的藥,心里一跳。
“沈大人身子金貴,涂得久一些,藥效更好恢復得也更好。”郎中一臉正色,說得有板有眼。
“好,好,那有勞大夫了,秋梧你送郎中先生出去。”
秋梧送郎中出門,給了不少小費以示感謝。
“老太太,您身子骨受不住這么操勞,我讓沈忠送您回去。”
沈興時靠在床上,聲音沙啞,來回折騰了大半宿他也很累了。
沈老太太看他神色疲憊,囑咐他好好休息,叫管事替他去衙門告了明日的假,隨后帶著送完郎中回來的秋梧一起離開。
林照蕖也要跟著一起走,沈興時突然出聲挽留:“鏡荷,等一下。沈忠,你把書荷院的修繕圖拿過來。”
沈忠將圖紙遞給林照蕖,沈興時緩緩說:“你看看有哪里不滿意的,我再叫人去改。”
林照蕖打開掃了一眼,很完美的圖紙,樹木閣樓、房屋樣式都是照著她心意畫的,好得挑不出錯來。
“很漂亮的樣式,這樣就很好,大伯哥費心了。”
“恩,你滿意就好……嘶……”沈興時身子往前拿茶杯,卻不小心牽動了受傷的臂膀,疼的直吸氣。
林照蕖忙上前拿起茶杯遞到他手邊,沈興時接過茶杯時有意無意地輕碰了一下她的手指,林照蕖指尖一顫忙收回手。
“鏡荷不用愧疚,我照顧你、關心你都是心甘情愿的,不為林家不為知典不為旁人,只為我自己的心。”沈興時撫摸著剛才林照蕖碰過的茶杯杯身,仰頭喝了一口茶,瞇著眼細細品味,茶水順著舌尖在味蕾上駐足,前調微苦,中調甘甜,后調醇香,是他一貫的處事方式。
林照蕖忙不擇路逃也似地跑出景行院,腳步不停,心狂跳不止,仿佛后頭有什么山洪猛獸在追她一般。
她站在院子大門口,回頭深深望了眼景行院,神色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