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燒糊涂了,但他也記得,他昨夜陷入昏睡之前,便已經(jīng)出了一身冷汗,燥熱黏膩十分難受,可因為發(fā)燒昏迷的緣故,身子沉重,神志不清,無法起來更換。</br> 可現(xiàn)在,他穿著的分明是一身干爽的衣物!</br> 衣扣被系得整齊熨帖,而原先的那件衣袍被扔在了床腳。</br> ……而不止如此,陸喚驚疑不定的視線落在了自己的枕邊,有兩塊冷冰冰的布巾被折疊成了布條,上面還有水漬,似乎是融化后的雪。</br> 陸喚下意識摸了摸自己額頭,竟然已經(jīng)退燒了!</br> 如果說此時此刻陸喚還未意識到何事發(fā)生的話,待他的視線移至床頭邊的湯藥碗上時,他的瞳孔陡然一縮,猶如看到了什么驚愕之事,半晌沒能反應過來——</br> 一只空碗。</br> 空氣中還散發(fā)著苦澀的藥的味道,包括他的唇齒之間,也殘留了藥香。</br> 這是?</br> 他喝完剩下的湯藥?</br> 昨夜竟然有人闖入,強行喂服了藥給他?!</br> 陸喚心中警鈴大作,下意識便掀開被子,跳下床去,因為還未完全恢復精神,有些站立不穩(wěn),扶著床頭才勉強立住。可是他警惕地屏住呼吸,查看自己身上一周,卻發(fā)現(xiàn)——</br> 毫無被下毒的痕跡?!也根本沒有任何不適的跡象。</br> ……反而,比起昨夜來,已經(jīng)全然退了燒,渾身也覺得利索了很多。</br> 陸喚又轉(zhuǎn)身,俯下身去查看那幾包還沒拆開的藥包,似乎是特意留下來,讓他服用直到傷寒徹底痊愈的。</br> 他一包一包打開,嗅了嗅,用手指抓取其中藥材看了看,卻只見,全都是滋補溫養(yǎng)或者治療傷寒的藥物,并沒有一味不好的藥。</br> “……”</br> 怎么會……?</br> 有人闖入,卻不是為了害他,而是特意送來藥——甚至還照顧了他一夜嗎?</br> 陸喚震驚至極,抓著藥包,手指不由自主攥緊,腦子有些空白地立在屋內(nèi)。</br> 垂眸朝床邊的地上灑下的一些藥物殘渣看去,他心中輕輕一顫,不知道該做何反應。</br> 不知過了多久。</br>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柴屋的窗戶照進來,落在他濃黑的睫毛和略有些蒼白的臉色上,這一剎那,他一貫冷漠的面上難得出現(xiàn)了幾分不屬于他的茫然。</br> ……</br> 陸喚今日本還有很多事情要忙碌。</br> 三兩銀子并不多,能購買一些東西,但并沒有辦法維持長久的生計。</br> 他昨日從集市上買來了一些韭菜根和早春西葫蘆,這些是冬季農(nóng)作物,只要精心伺弄,便能盡快取得收成。除此之外,母雞下的蛋也能賣個好價錢。</br> 這片地既然已經(jīng)屬于他,他便得好好利用,趁著寧王夫人沒有下一步動作之前,維持自己的衣食的同時,賺取一些銀兩。</br> 如今京城限制雜耍舞劍,陸喚不可能通過此方式賺銀,更何況他是寧王府庶子,被允許進出的次數(shù)也并不多,每回進出都被當成賊一樣防著。</br> 因此他思來想去,便只有多種植一些東西,通過賄賂側(cè)門的看門侍衛(wèi),讓其幫忙悄悄賣掉,來換取銀兩。</br> 有了銀子,陸喚才能改變自己目前的困境——</br> 陸裕安與陸文秀是嫡子,平日可以與皇子們一道在太學院上學、在馬場習武,這樣含著金湯匙出生的條件,這二人卻不知道珍惜,尤其陸文秀,整日偷雞摸狗地曠課。</br> 而庶子出生的陸喚,卻從小到大困于柴院一隅,出寧王府的機會都不多,更別說有自己的老師。</br> 他雖然在禁軍教頭被請到寧王府來時,在院墻外跟著偷學了一二,已會騎射和四書五經(jīng),但他知道,這遠遠不夠。</br> 他的野心與報復不僅如此!</br> 他深知必須讀書知理,才能達兼天下。他需要銀子去買書、買彎弓長箭。</br> 甚至,如若有了更多銀兩的話,就可以偷偷溜出去找私塾,遠離寧王府。</br> 可現(xiàn)在——</br> 那個突然出現(xiàn)在他身邊的人,顯然稍微打亂了他的計劃。</br> 陸喚立在屋檐下,看著滿院子撲騰不已的公雞母雞。</br> 又看著被昨夜的雪蓋住的葡萄藤架、靠在墻根邊上的各種農(nóng)作物種子。</br> 他走過去將飼料灑在籬笆內(nèi),二十六只雞頓時興奮地圍了過來,在地上一啄一啄。</br> 陸喚走到母雞窩邊一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雞實在太多,昨夜居然已經(jīng)有母雞開始下蛋了,他伸手一摸,摸出來了兩個熱乎乎的雞蛋。</br> 對于從小被寧王夫人苛待、幾乎沒吃過熱飯熱菜的陸喚而言,一枚雞蛋顯然是逢年過節(jié)時,才能從好心的四姨娘那里得到的美食了。</br> 可此時在那人的幫助下,自己手中竟然捏著兩枚圓潤光滑的熱雞蛋了。</br> ……</br> 陸喚心中不由得涌起一種難以形容的心情,臉上的表情也有些復雜……</br> 難不成那人當真并無惡意?</br> 如果真的有惡意的話,那人在柴院內(nèi)來去自如,昨夜自己又正值發(fā)燒昏迷,那人大可以一把匕首捅下來,自己毫無反抗的余地!m.</br> 其實不止是昨夜,其他時間,那人也完全可以對自己下手,而那人卻一直按捺不動,只是送來各種自己需要的東西!</br> 可是,若不是有所圖謀的話,那人三番兩次送東西來,目的到底是為何呢?難不成真的是想要幫助自己,好心地對自己雪中送炭?</br> 可是——可是怎么會——?!</br> 他從出生開始,便沒感受過這種善意,寧王府中沒人會幫自己一把,不阿諛奉承地隨著陸文秀踩自己一腳就算好的了,即便是四姨娘,也只是明哲保身的對自己投來憐憫的眼神。寧王府內(nèi)沒有,寧王府外更沒有!</br> 怎么會突然有人,一次一次地不現(xiàn)身,卻對他濟困解危?!</br> ……他想不出來誰會這樣待他好。</br> 陸喚盯著手中的雞蛋,掌心仿佛還有攥過布巾退燒后的余下的冰雪感,他心中泛起的漣漪越來越大。</br> 倘若真的有那樣一個人……</br> 倘若真的有,他心里竟然隱隱有些緊張起來,心臟怦怦直跳。</br> ——以及,喉間澀然,出現(xiàn)了幾分連他自己也察覺不到的隱秘的希冀起來。</br> 可陸喚立馬便覺得自己的想法荒唐,甚至可笑。</br> 倘若不是呢,倘若那人雖然并無加害他的意思,也并非設(shè)下什么陷阱等他跳,但卻也沒有什么他所以為的關(guān)心他之意,而僅僅只是把他這么一個院墻之內(nèi)的庶子當成什么好玩又可憐的玩物一把,耍弄于股掌之間呢?</br> 畢竟,他身世明了,的確是寧王和外面妓/女所生,不可能有什么隱秘的身世。</br> 也就不可能有別的親人對自己暗中相助。</br> 那么,除了那種無聊的把戲、施舍性的捉弄——</br> 陸喚實在想不出來,有誰會毫無目的地對自己這么一個庶子好。</br> ……</br> 思及此,頭頂一盆諷刺的冷水登時澆了下來。</br> 陸喚抿了抿唇,竭力遏止住自己的那些胡思亂想,將所有的期待和渴望先掐滅。</br> 他眼神變得冷靜下來。</br> 無論如何,先以不變應萬變。</br> ……</br> 這一日,他喂完所有的雞,取走雞蛋,便將購買來的冬季農(nóng)作物開始種植。</br> 先前沒有動過那人送來的衣物東西,是因為懷疑那人居心叵測,但經(jīng)過昨夜風寒,陸喚雖然仍不知對方目的為何,但多多少少卸下了一些防備,暫時認定對方并無惡意。</br> 于是他便將對方放在墻根處的農(nóng)作物分了分。</br> 將現(xiàn)成的土豆胡蘿卜等物分成二十三袋,全都搬去了廚房。</br> 將其他的種子繼續(xù)留在原地,能夠種下的當日種下,暫時無法種下的,便在柴院隔壁收拾出一間屋子當做庫房,用一些辦法存儲了起來。</br> 做完這些,陸喚去了廚房。</br> 陸喚劈柴挑水全都會做,烹飪煮面自然也擅長,否則在這偌大的寧王府中,只怕這些年來無法生存。</br> 他點了灶火,挽起袖子,露出干凈修長的小臂,將胡蘿卜和土豆切成碎,和入面粉,然后攤開在鍋內(nèi)。白色熱氣騰騰,火光昏黃之中,很快一張面餅便做好了。</br> 他食指大動,眼眸也不禁亮晶晶了幾分。</br> 這還是這些年來,他第一回吃到熱乎乎的東西,而非冷掉的殘羹冷炙。</br> ……</br> 陸喚幾口咽下面餅,隨便裹腹之后,又切了更多的胡蘿卜和土豆泥,將柴火燒得更旺。</br> 他又做了一張更大,聞起來更香、更誘人的面餅。</br> 卻并沒吃,而是裝在一個碟子里,放在灶臺上,借著灶火余下的暖氣熱著。</br> ……</br> 他動作停下來,不確定地看向廚房外面。</br> 已經(jīng)入夜了,天上飄著些許雪花,萬籟俱寂。</br> 那人……今晚會來嗎?</br> 他將做好的面餅留在這里,那人能看到嗎?會喜歡嗎?</br> 陸喚有幾分緊張。</br> 可是——他隨即又想到,如果那人真的只是玩弄性地對自己施舍……</br> ……見到自己眼巴巴地做好面餅待人來,那人會不會笑話自己,是個得了點善意就不顧一切抓住的可憐蟲?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