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在餐桌上熱議著新建的悉尼港大橋。
高文友忽然問,“你們畢業后想做什么?我先來,現在中國太亂了,雖然仗暫時是不打了,但未來怎么樣還未知。所以,我嘛,想去美國,做金融,求個平安。”
“可現在美國那邊不是經濟危機么,資本家跳樓的跳樓,臥軌的臥軌。”溫以漸開玩笑道,“我啊,就想以后好好窩在上海,打理家里的百貨公司,不管在盧灣還是美國,賺到錢才是最重要的。”
“溫少爺有家業要繼承的就是不一樣啊。”高文友打趣他。
陶菀青想了想:“我希望以后可以成為像顧維鈞那樣的外交官,為國家出一份力。”
“菀青同學果然巾幗不讓須眉。”
“那我不像你那么有志向,我就想嫁個年少英俊的丈夫。哈哈哈”黎珊珊笑起來。
高文友看向陸奚。
“我不喜歡揣測未來。”陸奚笑了笑。
“那夏小姐呢?”
“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怎樣,畢竟她還在愁悶下學期學費該怎么交。
“景略兄學醫科,醫生會是個高尚的職業。”高文友和陸奚說
“各行各業都有其高尚之處。”陸奚坐在餐桌邊,舀個湯都慢條斯理,顯得禮貌又又修養。
夏知白想起之前陸奚可不是那么說的,她實在是看不慣他在人前擺出的虛偽樣子。恰好她面前有一盤泡在紅色辣油里的菜,于是她故意夾了一大筷子直接塞進了他嘴里。
高文友覺得對面在秀恩愛,有些沒眼看得撇過臉。
陸奚眉頭擰起來臉色變得很難看。
夏知白挑釁得扯了扯嘴角。
啪一聲,陶菀青手邊的水杯倒了,水灑在裙子上,她慌亂得收拾著離開了席間:“我去一趟洗手間。”
陸奚知道夏知白是在作弄他,但為了維持體面也不好說什么只得吞了進去,馬上便劇烈咳嗽起來,他用餐巾捂著嘴,拿起手邊的杯子就往喉嚨里灌,杯子里的是酒。
夏知白這是第一次看見陸奚如此失態的模樣,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轉頭卻看見眾人目光都匯聚在她這邊,馬上收斂了。
雖然知道日后陸奚可能不會放過她。
但是······一直作死一直爽······
“你不能吃辣?”她問。
陸奚臉頰有些發紅,眼睛漸漸失去焦點。
他呆呆坐了一會兒,砰一聲,腦袋磕在了桌上,手里還攥著杯子,明顯醉了。
夏知白搶過了他的杯子:“不會吧,就一杯?”
陸奚似乎聽見了,又抬起頭來,搖搖晃晃得站起身,他眨了眨眼睛,想讓自己清醒一些:“在下不勝酒力,先走了。”
“行,要不要我送你,你看上去醉得不清啊。”高文友看他的樣子有些擔憂。
“不必了。”陸奚徑直轉身往外走。
“我看著他吧。”夏知白追出去。
陸奚走在街上,腳步踉踉蹌蹌的,夏知白跑上去扶他:“你家在哪里啊。”
雖然吧,禍害遺千年,但他醉成這樣萬一真掉河里淹死了,就是她造的孽了。
陸奚甩開她:“我沒醉,別管我。”
好心當成驢肝肺,夏知白放開他,停在了原地。“行行行,不管你不管你。明早是死是活看天命吧。”
他越走越遠,背影沒入黑暗中······
狹窄的弄堂,抬頭可以望到天上的一輪孤月,他跌跌撞撞的走到家門口,掏出了鑰匙,卻怎么也對不準鎖眼。
許久,他終于失去了耐心,把鑰匙丟在了地上,發出金屬撞擊地面的聲音。他背靠著門坐在了地上。
“原來,我的酒量這樣差。”
他仰起頭,今天的夜空連一顆星子也沒有,倒春寒,風灌進他的衣服里,冷得很。
他不常喝酒,也不喜歡酒精這種東西。
小時候,他最討厭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去打酒了。
因為娘親每次只要喝醉了,就會打他。
竹條,掃帚,木棍,他什么都試過。有時候她會狠狠掐他著的臉,她說,他長得很像“那個人”,然后,她會下更重的手。
雖然她沒有說是誰,但他大概也猜到了是那個帶給她半生不幸的男人。
每次,娘親發泄完了,會把他關在門外,于是他便抱著膝蓋蹲在門口,等娘親不生氣以后放他進去。
常常要到第二天,夜里他就呆呆看著天幕,夜涼如水,月朗星疏。
等第二天她酒醒了,她會給他道歉,然后幫他上藥,心疼得掉眼淚,咸咸的眼水混著傷藥落到傷口上,只會疼得更厲害些。
因著手臂上常年都是紫青交疊的痕跡,為了不被別人看到,他習慣了即使再炎熱的夏季,都穿著長袖衫。
陸奚瞇著眼睛,似乎又像是到了被娘親關在屋外的小時候······想了想,他又覺得她對他其實還不錯,起碼在她清醒的時候還不錯,她在的時候,他即使被關在門外,也還覺得門后有個他的家,她不在了,家便沒了。
他正仰著頭,忽然,一個人走到了他面前,擋住了他的天空。
“喂!你沒事吧。”夏知白戳了戳陸奚,“這是你家嗎?”
夏知白本來很生氣,是打算讓他自己走回去,但又當真是怕他掉河里會讓自己良心不安,于是悄悄跟在他后面,接著,就看見他坐在了那幢房子門口。
眼前的這幢平房,破敗不堪,窗戶有一塊玻璃還是缺損的,她有些不敢相信,他竟然住在這里,他是滬江大學的學生會長,是天之驕子,而這里,是閘北的棚戶區,幾乎稱得上老上海的貧民窟,骯臟泥濘的街道,散發著惡臭的水溝,常年漂浮著腐爛的菜葉和私生子尸體。
陳舊的木門搖搖欲墜,她覺得自己要是踹一腳也能踹開。
她撿起鑰匙,打開門將醉得和一灘爛泥一樣的陸奚扶進去。
屋子里陳設很簡單,但是異常整潔,看樣子像是繼承了歐陽教授那種潔癖和強迫癥,有一張床,床頭放了一盞煤油燈,西邊是書桌和一張破沙發,露出棉絮,最叫人矚目的是挨著書桌的那一個大柜子,上面擺滿了書。
她把陸奚扶到床上,用火柴點燃了煤油燈。
她看著他,忽然似乎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他的臉:“陸奚?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他嘟噥了幾聲,含糊不清。
“你是哪個專業的?”她試探道。
“醫科的。”
“你們教授是哪個?”
“歐陽教授,李教授,途教授······”他紅著臉,樂呵呵得掰著手指。
“停停停,”她打斷他,都說酒后吐真言,她決定試一試,“你們歐陽教授還有沒有在做人體實驗啊?”
“有。”他迷迷糊糊地說。
她驚了一下,趕緊追問:“在哪里?”
“在······”他一頭栽下去沒了聲音。
“你怎么回事?”夏知白搖了搖他,已經完全醉得不省人事了。
“哎,怎么關鍵時候宕機呢?”夏知白往他身上狠狠拍了一掌,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她想起,他有教授辦公室的鑰匙。
于是她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卷透明膠帶,她把陸奚的鑰匙放在煤油燈上烤了烤,烤過的一面沾了煤灰,她將那一面貼在膠帶上,把鑰匙一個一個拓印下來。這樣,她就可以做個鑰匙,隨時隨地進出實驗室和教授辦公室了。
拓完鑰匙,她開始翻箱倒柜。書桌的幾個抽屜都被她翻了個底朝天,卻沒有任何跟致幻劑有關的東西。
但她沒有放棄,她走近書柜,隨手抽出了一本書,是英文版狄更斯的霧都孤兒書,書頁泛黃,紙張邊緣有些許破損。
她又往下看,忽然,柜子下面的一只皮箱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打開箱子,里面是一些衣服,夏知白小心翼翼得伸手,在箱底摸到了一個硬硬的小物件,像石頭一樣有種冰冷堅硬的觸感。
她將那個東西拿出來。
在煤油燈下,夏知白看清楚了這是一塊魚紋青白玉。
她的瞳孔因為震驚而輕輕顫動,差點叫出來。
她想起小時候弄丟的奶奶的那塊玉佩,雖然是遙遠的記憶,但那奇特的圖形依舊清晰得印在夏知白的腦海里。
她將煤油燈拿近了些,晶瑩的魚紋青白玉系著紅繩,除了角上沒有那條細小的裂紋,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娘。”陸奚夢囈著。夏知白被嚇了一跳,手里的玉佩差點摔出去,她小心翼翼得走近床邊,才發現他只是在說夢話,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別打我,別打我!”他呢喃著,仿佛被一個不好的夢境魘著了。
夏知白站在床邊看著陸奚,心情復雜,一個讓她幾乎有點難以接受的想法冒出來:陸奚和這枚玉佩究竟有什么淵源,或者說陸奚會不會就是她的曾外祖父。
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她該站在一個怎樣的立場上看待他呢?她有些不敢想。
忽然,陸奚抓住了她的手,嘴里含混不清得說著什么,夏知白驚了一下,想掙開,但男生的手勁兒大,總不那么容易,他的掌心很燙,夏知白掙扎了好一會兒,才把腕子抽出來,上面留了一道紅色的痕跡。
她嘆了口氣,揉了揉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