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商家的宅子里格外的寂寥。
商老爺被巡捕帶走了,大姑爺出去了,家里只剩下商子嶺和姐姐。
傭人端著一盤子菜要上樓,商子嶺看見,叫住了她:“姐姐還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嗎?”
老傭人嘆了口氣:“小姐一天沒有吃過飯了。”
“給我吧,我拿上去。”他接過了老傭人手里的飯菜,親自端上樓,敲開了房門。
姐姐癡癡得看著窗外,臉上沒有什么血色。
“吃點吧,就算不為自己想,也該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阿嶺。”她忽然握住他的手,眼淚止不住得流下來,“你怨我嗎?是我將父親推進了獄里,我為了丈夫背叛父親。”
商子嶺沉默了半晌,其實,在他將這件事情告訴她的時候,他就沒有打算包庇自己的父親了。他抬起頭來,寬慰她道:“即使他是我們的父親,但他既然選擇了發國難財,就應該想到后果,這不是你的錯。”
一座法式古典建筑浸在沉沉的暮色下,乳黃色的墻壁,十二根圓柱支撐的奶黃色六角形的尖塔。那是遠東第一俱樂部,大世界。里面有歌舞戲劇,各種游藝雜耍,還有哈哈鏡,西洋鏡一類的新奇玩意兒。乾坤大劇院貼著梅蘭芳的水牌,從外面就能聽見里面咿咿呀呀的京劇唱腔。一個紅鼻子的小丑,在游人中間穿梭著,變小魔術,一支花,一個氣球什么的小東西博人一笑。他的臉上打了厚厚的粉底,用劣質唇膏畫著一個夸張的笑著的唇。
天色漸晚,游人也漸漸散了。
馬戲團老板從口袋里拿出一疊薄薄的鈔票,手指伸到嘴邊舔了舔,數出幾張遞給他:“今日的工錢。”
那小丑接過鈔票,揣進上衣口袋,道了聲謝。
路上沒什么人,他獨自走在路燈下,背影拉得老長。他走過一家首飾店,頓住了腳步,他定定得看著櫥窗里面,櫥窗里有擺了一對藍色珍珠耳墜,熠熠生輝。小丑走進了里面,過了一會兒出來的時候手里拿了一個小小的木盒子。
回到家,他走進黑洞洞的屋子,點亮蠟燭,打了一盆水,擰干毛巾擦了一把臉,臉盆的水里倒映出他的一張臉,一半笑得夸張,另一半卻疲憊得沒有一絲表情,奇詭的景象。
“咚咚咚”外面響起了敲門聲。他打開門,邵達民站在門口,背后是嗜人的夜色。
“如你所料,計劃進行的很順利。”他走進屋子里,從懷中拿出了一封信。
陸奚接過來信封,輕笑了一聲,將它放在了蠟燭的火焰上,火焰瞬間竄了上來。
“當年他為了一己私利在我父親的鋪子里投毒,害我父親蒙受不白之冤郁郁而終,現在,他的報應也該來了。”邵達民望著外面的天幕,咬著牙,手緊緊握成拳頭,骨節咯咯作響。
就在這時,門外又響起了聲音。邵達民看向陸奚,帶著一絲緊張的情緒。陸奚用眼神示意他不要發出聲音,走到了門邊:“誰?”
“是我。”
夏知白的聲音。
他將門打開一條縫隙,果然是她,可是今天天色已晚,她為什么會來這里?
“我有些事情想問你······”她站在門口。陸奚用手掰著門,似乎并沒有讓她進去的意思。
“你屋里有人?”她問。
他回過頭看了一眼,神色緩和了些,松開了手:“沒有。”
夏知白走進屋里,里面空蕩蕩的并沒有人,只有之前那只受傷的鴿子在滿地走。
“那只鴿子傷好的差不多了,只是還不能飛很高。”陸奚道。
“那就好。”夏知白有些心不在焉得回應著,眼睛在屋子里四處搜尋,馬上就找到了柜子邊上的那只小皮箱。她直直得走過去。
陸奚摸了摸懷里的小盒子,低頭偷偷得勾了勾嘴角,剛想說什么,可還未開口,卻被夏知白打斷了。
“我想問你是不是有一塊青白玉佩?”她抬頭問他。
陸奚有些疑惑得搖搖頭:“沒有。”
夏知白有些不死心,打開了那只皮箱子。
“哎,別動,這不是我的東西。”他仿佛是在阻止一個頑皮的孩子,“這是書澈離開上海時讓我暫時保管的,他因為一些事情被家里送去了法蘭西讀書,這個箱子便沒來得及拿走。”
“你說,這是虞書峣兄長的箱子?”夏知白臉上是震驚的神色,她推開陸奚的手,固執得打開了箱子,翻開衣服從里面拿出那塊玉佩。魚紋青白玉佩,和虞書峣的那塊一模一樣,卻沒有裂紋。而她隱隱約約得記得奶奶那枚玉佩上是有裂紋的,夏知白捧著玉佩,復又抬頭定定得看著陸奚。
陸奚愈加困惑:“究竟怎么了?”
“原來竟是我搞錯了。”她有些落寞得將衣服理好整整齊齊的放回去合上了箱子,準備離開。
陸奚忽然想起還有事情沒有說,走上前去,她卻疏離得后退了兩步,他察覺到。眼中閃過一絲失落,伸出的手僵住了,他看著她的眼睛,遲疑了一瞬,還是開了口:“兩周后是畢業舞會,我還沒有舞伴,你愿意來嗎?”
“好啊。”她需要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整理一下思緒,來不及多想什么,于是隨口答應了,擦過他的肩膀,跑出門口,陸奚看著她白色裙擺消失在夜色里。留在原地,臉上浮現出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笑意。
邵達民從暗處走出來:“原來像陸公子這樣寡情冷性的人,也會有受困于男女之情的時候。看來我也不虛此行了。”
他瞬間便收起了臉上的笑意,“你來難道只是為了說這些?”
邵達民笑了笑:“那走吧,還有正事。”
邵達民和陸奚兩人來到上海郊區的監獄,水泥澆筑的建筑像一只巨獸,沉睡在暗夜里。兩人提著燈,穿過重重的鐵門,鐵門開關會發出金屬的吱嘎聲,最里間的囚室,比其他的干凈些,沒有點蠟燭,月光灑下一地的清輝。
里面坐了一個人,是商春祥。他轉過身,看到兩個人影走過來,前面的是邵達民,后面的人戴著口罩,遠遠的便站住了,沒有再走近。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什么。
“你來了?”蒼老卻依舊帶著威嚴的聲音。
“父親,您不要怪子玥,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知道這件事情,還有……”邵達民跪在他的腳邊,頓了頓,說,“她,她已經懷孕了。”
“她是我的女兒,我又能怪她什么?”半晌,他又道,“罷了,罷了。我的外孫生下來也不能有個關在牢里的父親。我一把老骨頭,頂多就是吃幾年牢飯。也不會有什么大事。南京那位夫人來信了嗎?”
邵達民搖搖頭:“看樣子,她也是打算和我們撇干凈了。”
“撇干凈?”商春祥頓時勃然大怒,將黃楊木拐杖扔了出去。“我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她撇不干凈!我若死了,她也別想好過!”
“父親,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我,我已經有別的辦法,能救你出去的。”
“什么辦法?”商春祥抓著他的手。
“他。”邵達民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站著的戴口罩的青年。
那個青年走過來:“我可以幫你,只要你愿意配合我。兩周后,便可以以心臟問題為由保釋。”
“父親您不必太過擔心,我們會在你去醫院的路上將你帶走。”他拿出兩張英國的護照,“我會安排好一切,然后全家一起去英吉利。遠走高飛,只是,您得要拋下這里的一切了。”
他沉默了許久,淡然得說道:“其實,我一早就知道,我的手上沾了血,必然是要以血還血的,若老天爺能放過我,我已經感激不盡,這些身外之物,我沒什么好留戀的。”
“只是,”商春祥懷疑得看向戴口罩的男子:“他可信嗎?”
“放心,爹,我給了他很大一筆錢,他會好好做事的。”
“好。”他答應了,他已經老了,可他看著陸奚的眼睛還是如鷹隼般銳利,和多年前一樣。
“你和我的孩子一般大,我也是拿錢辦事,不要怨我。”
陸奚還記得那句話。還有那個寒冬的夜里江水從鼻子和口腔灌入身體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