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朗,陽光普照著圣弗朗西斯科港,海面上漂浮著晶瑩的泡沫,一群海鷗掠過,發出嘹亮高亢的叫聲,引得倚著欄桿的男子仰起了頭,白色禮帽下露出一張亞裔的臉,他點燃了一支煙。
“少抽點,對身體不好。”另一個戴著金絲邊眼睛的男子從甲板上走過來。
“你就和老太婆一樣啰嗦。”戴泊舟吐出一口煙。
汽笛鳴響。輪船開始駛離港口,舊金山的海岸線在他們身后越來越遠。幾十年前,數萬華人帶著淘金夢踏上了這片土地,最后卻發現一切只是騙局。淪為勞工,為西部建設付出血淚,卻從未享受到公平的待遇。
“我剛才碰到了幾個華人船工,只是十六七歲的年輕人,都不會說英文,我和他們閑聊了幾句,他們在船上燒鍋爐,買了一張三等倉船票,擠在一塊兒,上船就圖個三餐,我見過三等艙是什么樣,連窗戶都沒有,你說,這樣庸碌又窘迫的生活有意義嗎?”
“美國白人將經濟衰退歸咎于華人勞工,排華法案頒布之后,華人平等工作的權利幾乎被剝奪,你是生在錦繡堆里的少爺,哪知人世疾苦,對于很多人來說,光是茍活就需要拼盡全力了。哪里還有閑情像你一樣思考格拉底?”陸懷瑾用手指抵了抵眼鏡,仿佛嘆息一般,“希望有一天,我們的國人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需要再卑躬屈膝。”
戴泊舟沉默了許久,岔開了話題:“這次回去你有何打算?聽說燕京大學的聘書已經到你手上了。”
“我得先回蘇州一趟,處理一些事情。”
“親事?”戴泊舟問。
陸懷瑾的面色沉了沉。
“不是,現在時代不同了,婚姻自由,你好歹也是個留洋知識分子,怎么能就這么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接受一門封建的包辦婚姻呢?你應該反抗這些糟粕,為新青年們樹立一個榜樣!”戴泊舟摁滅了煙頭,“還有,以寧對你的心思······你難道看不出來?”
“以寧是我的學妹。”他微微皺了皺眉。“婚事我會看著辦的。”
“嘁。”戴泊舟哼了一聲。
沈念拿著一筐桑葉喂給白胖胖的小蟲,這是她養在后廂房玩的一匾蠶,廂房的光線不太好,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窗口對著后門,她忽然看到有人從后門走進來,鬼鬼祟祟的,仔細一瞧,發現竟是表姐和那個唱戲的小倌,不禁有些疑惑。
蠶嚙噬著桑葉,發出微弱的響聲······
夏知白沒想到慕笙會愿意幫她,慕笙說只當還她一個人情。她是相信他的,于是告訴了他,她打算在顧家老太太壽宴那天晚上離開,顧家老太太是個和藹的人,每次見到她,她都會想起自己的奶奶,所以她想陪老太太好好得過完這次生辰,當作一個正式的告別,然后離開。
慕笙答應了到時候會助她一臂之力,送她去碼頭乘船離開湖州。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夏知白常常帶慕笙到小閣樓里商議出逃的細節,直到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就等著老太太的壽辰到來。
一日。夏知白移開角落里的一堆書,翻出被她藏好的手機,神秘兮兮得和慕笙說:“對了,我給你看樣東西。”
“這是什么物件兒?”慕笙很是奇怪。
“這個叫手機,和電話機功能是一樣的,但這兒沒有無線通信網,所以基本上沒法打電話,不過可以當照相機用,我花了好長時間才給它充上電的。”
慕笙好奇得把臉湊過去,夏知白調了前置攝像頭。在慕笙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按下了拍照鍵,咔嚓一聲。
手機里已經生成了圖像。
“不需要沖印的嗎?”慕笙看到里面的相片,有些驚訝,“我雖然也見過照相,卻不曾見過如此快便可以見到成像而且還是彩色的。”
“不止可以拍照片,還能錄像。”夏知白還沒來得及說完,聽見下面有人喊她。
夏知白從閣樓探出腦袋,“怎么了?”
只見是大伯母的丫頭:“小姐,大夫人找你,你快過去吧。”
“好,馬上就來了。”夏知白從閣樓爬下來。也不知大伯母找她做什么,只在廳里見到了幾個生面孔的小姑娘。
“家里買了幾個鄉下丫頭,我看你那邊只有一個茵茵不太方便,帶一個回去吧,你看中哪個?”大伯母一邊說一邊垂眸撇著茶,“你要記得大伯母對你的好,我還沒告訴你小伯母呢,讓你先來選。”
“買?”夏知白以為自己聽錯了,良久才反應過來,自己并沒有理解錯大伯母的話。沒想到到了民國還會有如此明目張膽的人口買賣。她急忙搖了搖頭說:“我那邊不用了。”
“那便算了吧。”大伯母見她拒絕,也不勉強:“不過還有一件事,你也是快出嫁的人了,有些規矩,要更注重些才好。”
她應著,總覺得大伯母話里有話。
“聽說,你最近常和戲班子的小倌來往。”她似是無意得問。
“我們就是隨便聊聊罷了。”
“家里有那么多女眷,你和那戲子有什么好聊的?戲班子里的都是些下九流的貨色,以后你不許再與他們來往了,你是未出閣的姑娘,要是被敗壞了名聲就糟了。”
夏知白以為大伯母還在意之前丟東西那件事情:“上次的事情不是已經查清楚了,不是他偷的么。”
大伯母放下手里的茶盞:“上次的事情雖然不是他干的,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哪里保得準他沒有安其他的壞心思。”
夏知白忽然覺得這些對伶人的成見在這個家庭里已經根深蒂固,她再說什么也改變不了,只能應承著離開。
從廳里走出來,忍不住問茵茵:“你也是被賣進來的嗎?”
茵茵點了點頭,回憶道:“當初我被發賣到顧家的時候大約五六歲吧。”
“那你想走嗎?”夏知白拉住她的手臂,“我可以想辦法。”
“為什么要走?”
夏知白原本抱了一顆摩西救世的心,卻一下子被茵茵問倒了:“難道你愿意在這里做一個沒有人身自由的丫鬟?”
“顧家不會打罵丫鬟,每月還有月錢,沒什么不好的啊,相比那些被賣到妓院的,我已經很幸運了。況且,我只會干伺候人的活,離開了顧家我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夏知白一時啞然,她想起剛才在廳里看到的一張張面孔,她們之后會不會被賣到更不堪的地方?她不禁懷疑自己,剛才拒絕了大伯母,究竟是幫了她們還是害了她們。
“你知道我們家有多少這樣的婢女嗎?”她問茵茵。
“除了大少爺的房里不用婢女,其他各屋都有。”
“堂哥不用婢女嗎?”她忽然想起來顧鶴卿是政府官員,想來應該也是不贊成蓄婢的。
“嗯。”茵茵點了點頭,“原本是有的,幾年前少爺說頒布了什么法令,讓遣散所有丫鬟,但大夫人不同意,于是,大少爺索性自己那屋就不用了。”
夏知白大致也聽明白了些。
老太太壽辰前一天堂哥才從南京趕回來,夏知白尋了空找到了他,問關于家里婢女的事情。
堂哥起先有些訝異于她會關心這件事,接著也是面露難色:“雖然政府下了禁婢令,但除了上海南京這些大城市,其他地方實在是鞭長莫及。而且你知道的一方面這些家庭瑣事都是母親在打理,我也不好多加置喙。另一方面,遣散婢女之后,這些婢女的生計也不好解決。”
夏知白聽堂哥說完這番話,有些無奈,竟連顧鶴卿也束手無策,但她想著總有一天要改變這種狀況。
老太太壽辰當天,大伯帶了一套南洋的首飾給老太太,小伯送的是一個日本的八音盒,新奇玩意兒,引得大家爭相圍觀。幾個伯母,姨娘各自也都準備了賀禮,有屏風,書畫,還有精巧的琉璃瓶等。
老太太那天很是歡喜。
“允蘅你不是也準備了東西么?快拿給奶奶看看看看。”顧鶴卿說。
夏知白打了一個響指,茵茵從屋里端著一個盤子出來,盤里盛著奶黃色的一塊蛋糕。
“表姐你這是什么啊?長得像松糕。”沈念問。
“這是蛋糕。”
在場許多人都沒聽說過。
“噢,我知道,是西方人過生日用的糕點,就和我們這兒的壽桃差不多意思。”顧鶴卿說。
“沒找齊材料,還望奶奶不要嫌棄才好。”夏知白邊說邊插上了細細的蠟燭,“奶奶你許愿吧,然后吹滅蠟燭,愿望一定能實現的。”
“想不到我們允蘅還會做這西洋玩意兒。”奶奶拉著她的手,把她拉到了身邊,夏知白像只考拉一樣抱住了奶奶的胳膊。
奶奶像個老小孩,聽話得雙手合十,默默許愿,然后吹滅了蠟燭。
“嘻嘻,謝謝奶奶喜歡,我給大家切蛋糕。”夏知白高興的拿起刀。
壽宴辦得喜慶又熱鬧,臺上戲班子唱了一天,來賀壽的人也絡繹不絕。
忽然有丫鬟跑來說:“陸家來賀壽了,來的是陸家少爺。”
“是那個叫什么來著······陸懷瑾嗎?”夏知白只見過那婚帖一次,隱約有些印象。
小丫鬟點點頭。
“誒呀,那我不得去會會他么?”夏知白起身,卻見大伯母著急忙慌得就讓茵茵將她帶回閨房。
“尚未完婚就見面成何體統。”大伯母說。
“誒······”于是夏知白便掙扎著被幾個丫鬟架著回了閨房里。
顧鶴卿倒是對自己這位妹夫頗為上心,親自跑到前廳接待。他走到廳里,一個身材頎長的年輕人站在窗邊,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生得俊俏,斯斯文文的模樣,他看見顧鶴卿,微微頷首致意,身上有一分不同于這個年齡的沉穩持重。
“我是代陸家來給老夫人賀壽的,祝老夫人身體康健。外面一些薄禮是我們家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不用客氣,快坐,反正我們以后是一家人。阿春,上茶。”顧鶴卿對邊上的丫鬟說。
陸懷瑾坐下了,摩挲著手里的戒指。
顧鶴卿先開了口:“聽說,你在美國留洋讀的醫學?”
“嗯。”他點點頭。
“學醫好,”顧鶴卿對這個妹夫頗為滿意。“對了,你今天回去蘇州不方便,要不先住一晚吧,我會讓人打掃好客房,還望不要嫌棄。”
陸懷瑾望了外邊的天一眼,有些晚了:“豈敢嫌棄,那多謝顧兄招待了。”
……
夜幕下,整個顧宅都在沉睡著,所有人忙了一天,都懈怠了。
夏知白躺在床上,抱著自己的包袱,等待著時機的到來。茵茵已經睡熟了,發出有規律的呼吸聲。她白輕手輕腳得起床,打開門出去。
木門發出“吱嘎——”一聲。
走到后院,慕笙已經在等她了。這邊上有堂哥單獨的書房。
就在他們準備翻墻出去時,夏知白忽然看到不遠處一道黑影閃過。
“誰?”她仔細看過去,那邊走出來一個男子,仿佛是徐先生。
徐先生捂著肚子,見到他們也有些訝異。
“徐先生你怎么還沒睡……在這里啊?”
“我吃壞了肚子,”他頗有些難為情,“出來尋茅坑的。誒?你們這······黑燈瞎火的。”
“我們······”夏知白給慕笙使了個眼色,慕笙領會了準備一棍子把他敲暈。
“你們不會是要私奔吧?”徐先生一臉驚奇得上下打量著他們,忽然卻話鋒一轉,“但是現在是新社會了,戀愛自由,我支持你們。”
“徐先生······”
“你們走吧。我就當沒看見。”他捂著肚子,有些窘迫得跑進夜色里,“我去茅房了,我沒看見任何人。”
“謝謝你啊!”夏知白道,但徐先生走得急,也不曉得有沒有聽到。
慕笙拉著夏知白:“快走!”
他們翻過墻,終于在天還未破曉之前趕到了碼頭。
夏知白的心稍微定了定,可就在她要登船的時候,遠遠看見趕來了一群舉著火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