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傳來腳步聲。
夏知白轉(zhuǎn)身看到陸維楨拄著拐杖從紅木樓梯上緩緩走下來,他走得極慢,就像在風中搖搖欲墜的枯葉。
他深深得望著葉清漪:“清漪。”
“你···你怎么···"葉清漪眼中劃過一瞬的驚訝,可是很快被了然的表情代替,她冷笑道,"你來看我的報應?”
“你是這么想我的嗎?”
“陸維楨,”她的淚水簌簌落下來,劃過面龐,“當年,我娘說,你模樣生得太好看,又是少年得志,不會是我想要的一生一世一雙人,讓我考慮清楚要不要嫁給你,可我那時太年輕,沒有信她的話。”
"對不起。"陸維楨心疼得從口袋里掏出帕子想擦掉她眼角的淚,卻被躲開了。
“我知道你是不會原諒我了的。”陸維楨放下手,嘆了口氣,“只是,你放過自己吧。”
陽光灑在她的發(fā)梢上,陸維楨想起第一次見到葉清漪時的情景,在顧世昭家里,她穿著女中校服,黑色的裙子剛剛到膝蓋。
濕漉漉的風吹過她的發(fā)梢,庭院里的海棠花落下一陣花雨,小姑娘倚在窗邊,托著個腮幫子微微翹起唇角,問他是誰。那一瞬間,她的笑容落到了他的心里,一記就是許多年。
在上海讀書時,她借著學生的身份幫他們做掩護,共同經(jīng)歷了許多的生死。只是不知是什么時候起,當年的愛笑的小女孩不見了了。
她做的那些事情,其實他都知道,只是出于愧疚和各種原因,他選擇了幫她隱瞞。
“是我輸了,可是我的歸處總該由我自己決定。”葉清漪眼神空洞洞的,低聲呢喃,望向夏知白的眼中似乎只剩一片灰燼,猝不及防得,她站起來奔向門柱,陸維楨只來得及碰了一下她的裙角。
砰一聲,她一頭撞在了柱子上。
“表姑!”夏知白驚恐得捂住了嘴。
她靠著門柱回過頭,如釋重負得笑起來。
“清漪!”陸維楨扔掉了拐杖,跌跌撞撞地摔在地上,接住了她緩緩倒下來的身影。
一切都發(fā)生得突然。夏知白反應過來立刻跑向電話機,顫抖著撥打了醫(yī)院的電話。
血從發(fā)際淌下來,覆住了她妍麗的面孔,她向夏知白伸出手。于是夏知白小跑到了她身前。
“我錯太多,走太遠,回不了頭了,給所有人都添麻煩了······”葉清漪的嘴一開一合,發(fā)出微弱的氣音,“對不起。”
夏知白點點頭,不知該說什么。
“維楨。”
陸維楨俯身,將耳朵貼到她的臉頰邊上想聽清楚她的聲音。
“人活這一世可真沒意思······我不想要來生了。”
陸維楨怔住了,沒想到她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是這樣的。
葉清漪緩緩閉上了眼睛,沒有了氣息。
玻璃窗被風吹開了一條縫隙,紅色的海棠花從外面吹進了屋子里,其中幾片落到了葉清漪的頭發(fā)上,陸維楨輕輕將它拂去,他低著頭,夏知白看不見他的表情,只發(fā)現(xiàn)他的肩膀一下一下地聳動著,發(fā)出抽泣的聲音。
“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過她。”
“不放過葉清漪的從來不是我。”夏知白嘆口氣,最后看了葉清漪一眼,站起身,往門口走去。
她來到警車邊上,慕笙被兩個警員押著,坐在后排,他看見她走過來,眼神閃爍透露著幾分內(nèi)疚和不甘。
她站在車外,平靜得說:“慕笙,我希望你平安離開南京是真的。可你為什么還要回陸家?”
慕笙似乎急于解釋,激動搖著頭試圖站了起來,只是兩邊的警員立刻壓著他的肩膀?qū)⑺袅讼氯ィ骸拔也皇窍牒δ悖抑皇窍耄绻闶×耍瑫敢飧乙黄鹱摺ぁぁの抑皇恰ぁぁぶ皇窍牒湍阍谝黄稹!?br />
“你知道如果這次是我輸了我會有什么樣的下場嗎?”夏知白咬牙閉了閉眼,似乎是在平復自己胸中翻滾的情緒:“我放過你。”
“知白!”
“但是,我不會原諒你的,以后我們不要再見了。”夏知白毅然決然地離開,即使聽到身后慕笙在喊她的名字,也沒有停頓腳步。
之后的日子里,局勢一天天地愈發(fā)嚴峻,文化界在戰(zhàn)與不戰(zhàn)的輿論中吵得不可開交,筆桿子打仗打得火熱。許多人認為就當前國力來說,對日本沒有一戰(zhàn)之力,但仍舊有更多人認為應該正面反擊。
夏知白關注著輿論,每日都要買一份申報。長亭看著夏知白每日撕掉一張日歷以后總要呆坐在臺歷前面惆悵許久,心中隱隱也覺得有些憂慮。
溫以漸給夏知白送來了結婚的請?zhí)瑺C金的大紅帖子上寫了新郎溫以漸和新娘陶宛青。
婚禮在溫家的大宅舉行,門頭和窗戶到處裝飾著鮮花與喜字,熙熙攘攘的賓客,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
溫以漸是新郎官,自然是沒空專門招待夏知白的,于是她自個兒在宅子里閑逛了起來,有女賓招呼她詢問她要不要去看新娘子。她沒來得及說什么便被拉了去。
夏知白遠遠得透過門便看到了坐在新房里的陶宛青,她穿著中西合璧式的婚紗,紅色的西式洋裙上用金線繡著龍鳳。她聽說陶宛青現(xiàn)在在金陵女大當老師。
陶宛青正與人談笑,只一眼便看到了她,夏知白捧著賀禮有些不知所措得站在一堆女孩子中間,雙目相對的一瞬間氛圍有些微妙。
陶宛青頷首致意,在嘴角泛起一絲笑意。
夏知白將前幾日在老鳳祥挑選的首飾遞到她手上:“給你的,新婚快樂。”
她笑著點點頭,接過了盒子打開看了一眼,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是金豬牌。她沒想到夏知白這樣的人會送這么傳統(tǒng)老派的東西。
夏知白撓了撓后腦勺,有些忐忑,自己送得應該沒什么問題吧,長亭給她出的主意。
“謝謝。”陶宛青真誠得道了一句謝,”我也很高興你來參加我和溫以漸的婚禮。”
多年前針鋒相對的她倆肯定想不到,幾年后可以這樣心平氣和得說話。
“好久不見。”她忽然說。
“是啊,好久不見。”
兩人相視一笑,忽然些有了一笑泯恩仇的感覺。
陶菀青將她帶到了陽臺上。
“自從你離開滬江大學以后,我們都沒有了你的消息,這段時間過得怎么樣?”
“挺好的,你呢?”
“我也還好吧。溫以漸這家伙,就像口香糖一樣,我去法國,他就跟去法國,我跑到廣州,他就追到廣州。我去哪他就去哪兒,感覺這輩子都甩不掉了。”陶菀青說話的時候低頭抿著唇,笑容里帶了幾分羞澀。
夏知白感覺明著是吐槽,暗地里卻是一口狗糧。果真烈女怕纏郎,溫以漸死纏爛打那么多年,終歸是抱得美人歸了。
“說實話,讀書的時候我不喜歡你。”陶菀青望向樓下草地上的賓客們,“你離經(jīng)叛道,做盡了我從來不敢做的事情。我討厭你卻總是輸給你。最重要的是,陸奚也喜歡你。”
這個名字再一次被提起,夏知白心頭仿佛被刺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凝滯了一瞬,很快又恢復如常:“他……他那時候才不喜歡我呢,我猜他天天睡前都要給我扎小人。”
“有些事情或許旁觀者更清楚吧。”陶菀青拉住了夏知白的手,“我和他自小就相識,所以我了解他,你對于他而言,是特別的人。”
仿佛一個石子落下水面,夏知白的心中泛起了一陣漣漪。
“他看上去總是禮貌而溫和,我曾經(jīng)也以為是這樣,如今回想起來,卻覺得我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他內(nèi)心的想法和喜怒哀樂,他將自己的心封閉在幽深的角落,鮮少有人能走進去,可你做到了,你可以牽動他的情緒,我看到他會因為你高興,因為你難過,因為你緊張,所以,我知道你是不一樣的。對了,快畢業(yè)的那段時間,我還在大世界游樂場碰到他了,你猜他在做什么?”
“大世界?”夏知白搖了搖頭。
“他在大世界扮小丑。我沒想到,他這樣傲氣的人甘心會做這樣的事情。”她的目光輕輕落到了夏知白的耳朵,那對漂亮的珍珠耳墜上。
紛繁的思緒涌來,她想起多年前自己在大世界游樂場碰到的那個送了自己一朵玫瑰的小丑,原來,是他。怪不得,怪不得他會買得起那樣貴的耳墜。
“我當年也喜歡他,畢竟沒有幾個女生會對一個儀表堂堂又溫和親切的優(yōu)秀學生不動心,但他只把我當朋友。所以我嫉妒了,甚至更加討厭你。但警察局在滬江大學搜捕赤化分子那次你挺身而出,卻讓我對你刮目相看。你是全校的英雄。而且我承認,我做不到你那樣。”
夏知白絞著衣擺:“當時我也只是一時沖動。”
“但你做了我想做但不敢做的事情。”
“你們在說什么呢?”溫以漸穿了一身白色西裝,胸口別了一朵禮花,頗有些白馬王子的味道,慢悠悠得跨著大長腿走過來。
“那么多年過去,當初的少女心動如潮水般褪去,我要往前看了。你也要往前看。”
陶菀青匆忙得說了句,轉(zhuǎn)身跑向了溫以漸。
夏知白反應過來的時候陶菀青已經(jīng)撲進了溫以漸懷里,真是美好。她只好笑著向溫以漸道賀:“恭喜你,心想事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