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宇目送謝嘉瑯絕塵而去。
青陽呆了片刻, 回房拿出幾封信遞給文宇:“公子剛才寫的。”
文宇匆匆看完信,記在心上,立刻出門忙活起來。
江州。
謝嘉文送出幾封信后, 不斷派人去打聽消息。
寧安長公主親兵的船離了江州,往安州去了,途中在幾處渡口停泊,又擄了兩個美貌小娘子帶走。
謝蟬不是謝家女兒, 謝家不想得罪長公主和宣平侯, 置之不理, 謝嘉文無計可施,只能焦灼地等待范家那邊的消息。
他忙了一天, 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家。
謝麗華在家等他,看他臉上神色就知道范家也沒辦法, 嘆一口氣,道:“哥哥, 要是長兄在家就好了。”
她很肯定, 假如謝嘉瑯在的話, 謝蟬根本就不會被帶走。
謝嘉文嘆道:“長兄遠在京師……”
話音剛落, 門外腳步聲響,下人飛跑進來, 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公、公公……大公子回來了!”
兄妹倆呆若木雞。
謝嘉文先反應過來, 起身沖出院子, “在哪兒?”
“大公子直接去祠堂了!”
祠堂里一陣喧嘩聲,看守祠堂的仆從正打著盹, 忽然聽到馬蹄響動, 接著大門被拍響, 提著燈過來應門, 燈火映在門口那道挺拔身影上,照亮一張面色憔悴、眉眼鋒利的臉。
仆從瞪大了眼睛。
謝嘉瑯直接邁進祠堂正堂,走到祭桌前,取下一枚白玉。
族長、謝大爺都還沒睡,聽下人稟報說謝嘉瑯在祠堂,驚呆了,慌忙趕過來:“是不是京里出了什么事?”
“你不是在京里準備考試嗎?”
“怎么就回來了?”
謝嘉瑯收好白玉,看向趕來的謝嘉文,雙眸爬滿血絲,問:“宣平侯世子留下的那幾擔財物在哪兒?”
聲音疲憊虛弱,這幾天他幾乎都在馬背上,沒有合過眼。
謝嘉文呆呆地看著他,回道:“在……在族長家中。”
謝嘉瑯抬腳往外走:“搬到你院中,封好,送到安州去。”
謝嘉文點頭答應。
聽他二人對話,族長和謝大爺明白謝嘉瑯知道謝蟬的事了,兩人驚詫萬分,亦步亦趨追上他:“大郎!你瘋了!為了這種事回來,你的前程不要了?”
謝嘉瑯接著吩咐謝嘉文:“找兩匹快馬。”
他騎回來的馬已經完全脫力了。
謝嘉文應是,去馬廄挑了兩匹最肥壯的快馬牽出來:“長兄,你要去安州嗎?”
謝嘉瑯點頭:“他們走水路,按行程可能還沒到,我走陸路趕過去。你去范家說明狀況,多帶一些人跟上來,我屋中箱籠里的東西全都帶上。”
謝嘉文一一記下。
族長瞪大眼睛,急得臉都白了,搶上來攔在謝嘉瑯跟前:“大郎,你要去安州救九娘?不行!那可是長公主的兒子,宣平侯府的世子,你這么冒冒失失闖過去,會連累整個謝氏的!”
謝嘉瑯接過韁繩,回頭看一眼謝氏祠堂。
“我一人所為,不會連累謝氏。”
族長拽住他胳膊,頓足道:“你是我們謝氏的大公子,你得罪宣平侯世子,就是整個謝氏得罪世子!”
謝嘉瑯抽出自己的手臂,“若我不是謝氏大公子呢?”
族長呆住,謝大爺、謝嘉文和其他聽到動靜趕過來的謝家男人都呆住了。
“你……”族長顫抖著問,“你是什么意思?”
謝嘉瑯平靜地道:“我自請從宗族除名,從今以后,我謝嘉瑯和謝氏再無一分瓜葛,我所做之事與謝氏無干。我此去安州,不論是死是活,鬧出多大的亂子,都是我一人所為,不會連累宗族。我這就走,嘉文,除名的事你替我辦,寫好文書,請族長、父親都簽名按印。”
他疲累至極,臉色蒼白,雙唇微微泛青,看著面容枯槁,聲音低低的,中氣不足……可是他的話對在場所有人來說,猶如晴天霹靂。
一時間,祠堂前靜得出奇。
眾人都雙眸圓瞪,呆立當場,一臉的不敢置信,好像眼前的謝嘉瑯是別人假冒的。
謝嘉文身上一陣涼,一陣熱,震驚之余,心底還有種說不清的感受。他點頭應下。
謝大爺沉了臉面,攔住謝嘉瑯:“大郎,你冷靜下來,我知道你是擔心九娘……你不要沖動,從宗族除名,你的功名怎么辦?”
大晉朝以宗法治地方,被宗族除名的人,定是犯了窮兇極惡的大錯,或是背信棄義、不敬祖宗、不孝不悌之輩,不論走到哪里,都會遭世人唾罵,會被人懷疑品行。所以,沒有人會傻到自請從宗族除名,就算家中親人被宗族欺壓,頂多只是疏遠宗族,不會想著要徹底脫離。
這也是謝老三不怕得罪謝嘉瑯的原因之一,他是族中長輩,又是個不要臉皮的滾刀肉,什么都豁得出去,謝嘉瑯是晚輩,而且向來守禮,只要他沒作奸犯科落到謝嘉瑯手里,不管他怎么鬧,謝嘉瑯都不能拿他怎么樣。
“父親,我意已決。”
謝嘉瑯翻身上馬。
謝大爺不由得腳底發涼,顫抖著道:“大郎,九娘不是你六叔的女兒!”
謝嘉瑯挽住韁繩:“父親,我早就知道,六叔也早就知道,六叔視九娘如親女,他怕九娘傷心,所以一直瞞著九娘。我對六叔承諾過,會盡我所能照拂九娘,六叔不在了,我是她兄長,當護她周全。”
謝蟬剛剛失去父親,就被揭穿身世、趕出家門,她還生著病,這個時候被歹人擄走,她該多恐懼無助?
謝嘉瑯根本不敢想象此時謝蟬正面臨著什么,他腦子里只有一個清晰而堅定的念頭,盡快找到她,讓她少受到一點傷害。
縱使前面是刀山火海,龍潭虎穴,他也要闖一闖,拼卻這一身血肉,護她平安。
謝大爺愣了愣,松開了手。
謝嘉瑯絕塵而去。
謝嘉文看著長兄果斷決絕的背影,忽然明白了謝麗華的那句感慨里。
這幾天,他們商量來商量去,瞻前顧后,猶豫遲疑,唯有謝嘉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先把謝蟬救出來,再論其他。
謝家族人站在原地,茫然四顧,不知所措。
族長和幾個族老不禁往前追了幾步,謝嘉瑯是族中最有出息的子弟,只要過了省試就不會被黜落,板上砸釘的官老爺,宗族改換門庭的希望,現在他竟然自請除名宗族了!
幾人對望幾眼,都是一臉的追悔莫及。
早知道事情會鬧到這個地步,老六出事的時候,他們真應該攔住謝老三!他們覺得謝蟬不是謝家血脈,沒把謝蟬當回事,一步錯,步步錯,直到現在,無可挽回了!謝嘉瑯這一去,說不定連性命都要丟掉,沒了謝嘉瑯的名氣,江州那些豪家還會對謝氏這么熱絡嗎?
謝嘉瑯快馬入城,又快馬離開。
范家已經接到報信,二十幾個護衛在城門前等他,為首的護衛出列道:“大公子,九娘有難,我們不能坐視不管,郎君說了,要我們都跟著大公子,大公子只管吩咐我們!”
“跟上。”
謝嘉瑯道,坐在馬背上,一邊疾馳,一邊吩咐范家護衛分頭行動。
二十幾人很快分成幾個隊伍,撥馬朝著不同方向奔去。
*
謝蟬醒來的時候,躺在船艙里,窗外夜色深沉,江面銀光閃爍,水聲潺潺。
她輕聲咳嗽,渾身酸軟乏力,想坐起身,眼前一陣發黑。
兩個膀大腰圓的仆婦睡在對面的榻上。
謝蟬沒有驚動她們。
親兵帶走她后,直接把她送到了船上,找來兩個仆婦看守她。仆婦先笑瞇瞇地夸她福氣好,被世子爺看上了,以后到了京里,跟著世子爺享受榮華富貴,比在江州嫁給平頭百姓要強多了。又道世子爺的母親是長公主,比張鴻身份尊貴,警告她別尋短見,安心跟著世子爺。接著捆了她的手腳,將她關在船艙里。
她病勢加重,直接暈厥過去。
仆婦第二天過來送飯,發現她昏迷不醒,氣息微弱,嚇了一跳,忙去請示親兵。
親兵也唬一跳,世子爺好色,不管到了哪里,第一件事就是尋美人,他奉命為世子爺找幾個嬌娘子,其中這個謝氏小娘子是世子爺點名要帶去京師的,要是死在船上,他如何向世子爺交代?
等船停泊渡口時,親兵派人下船請一個郎中給謝蟬看診,抓了藥,讓仆婦煎了喂她喝下去。
謝蟬吃了藥,人還是昏昏沉沉,仆婦暗罵晦氣,看她奄奄一息,連翻個身的力氣都沒有,不敢再捆著她。
船艙角落里傳來壓抑的啜泣聲。
不止謝蟬被擄到船上,這兩天親兵在又帶上來兩個小娘子。
啜泣聲斷斷續續,慢慢成了綿長的呼吸聲。
她們哭過了,認命了。
大船在江濤中顛簸,謝蟬聽著外面的水聲,思考自己的處境。
寧安長公主和宣平侯的兒子,她上輩子見過,是個驕橫跋扈的好色之徒,從小就和張鴻不和,后來他調戲張家小娘子,張鴻找了個借口把他打得鼻青臉腫,自此兩人結了死仇。
沒有想到,宣平侯世子和張鴻之間逞兇斗氣,竟然會殃及她這條無辜池魚。
就好像冥冥中,這一年的她還是會出現在京師。
大船在江上行駛,仆婦日夜守著她,總有一個婦人寸步不離,她無處可逃。
為今之計,想要擺脫宣平侯世子,只能說出謝氏十九娘的身份,拖延時間,等到了京師再做打算。
代價是回到京師謝家,日后肯定會被當成籌碼,卷入宮廷風波。
這樣想著,謝蟬心里反而慢慢平靜下來。
再艱難的處境都經歷過了,再回到京師,又能怎么樣?大不了重來一回。
她思索著,慢慢睡去。
翌日,大船在一處渡口停泊,仆婦煎好藥,打開窗戶散味道,扶謝蟬起來,喂她喝藥。
謝蟬望向窗外,看到渡口北邊連綿的群山,心口忽然抽痛幾下,鼻尖發酸。
她認得這個渡口,謝嘉瑯帶她來過,她好奇猿聲是什么樣的,謝嘉瑯不聲不響,去安州的途中,忽然帶著她去峽谷,聆聽山間曠遠的猿聲。
那時她心里酥酥軟軟的,高興快活。
謝蟬閉上眼睛。
她不想把謝嘉瑯牽扯進來。
大船很快離開那個小渡口。
離安州越近,親兵怕出什么差錯,買齊糧食,不再靠岸停泊,兩天后,大船抵達安州,其他船只紛紛避讓,船家拋錨系纜。
親兵下船,去岸上報信,宣平侯世子聽說美人帶來了,喜道:“可算來了,送到我船上去,今晚就洞房花燭!明天回京師。”
看守謝蟬的仆婦精神一振,攙扶著她下船,登上宣平侯世子那艘更大的船,提來熱水為她梳洗,幫她換了新衣,還給她抹了胭脂,畫了眉,精心裝扮一番。
“你真是得了貴人眼,世子爺傳話過來,今晚就會過來寵幸你,另外兩個可沒這個福氣。”
謝蟬的心一沉,她的病其實好了很多,但是這幾天仍然表現得渾身無力,虛弱憔悴,本以為這樣可以多拖延幾天,沒想到宣平侯世子根本不管這些。
他橫行霸道慣了,打死人命也不會放在心上,自然不會管她是不是在病中。
仆婦打扮好謝蟬,找來喜燭之物布置新房,四處檢查,收走可能會傷人的銳器,合上房門。
喜燭靜靜燃燒。
*
安王府。
西南方向塵土飛揚,蹄聲如雷,一匹快馬從金燦燦的夕暉中飛馳而來,停在石階下,馬剛停穩,馬上之人虛脫無力,從馬背滾落,摔在塵土中。
親兵上前喝問,十幾桿紅纓槍指著來人。
來人抬起臉,面色慘白,取出一枚白玉:“江州謝嘉瑯求見安王世子。”
親兵捧著白玉進府報信,安王府世子李儉這幾天陪著宣平侯世子吃喝玩樂,躲在房里酣睡,親兵報出謝嘉瑯的名字,他猛地睜開眼睛,驚詫萬分,從被窩里爬出來,“帶他進來。”
*
渡口大船。
夜色漸漸沉下來。
門外傳來一連串的奉承聲,腳步紛雜,親兵簇擁著宣平侯世子過來了。
謝蟬渾身發抖,雙手直顫。
砰的一聲,門被推開,一個身著錦衣的男子踉踉蹌蹌走進來,門被外面的親兵關上了。
謝蟬飛快掃視門口,外面至少有六個親兵戍守,個個都是好手,她一個弱女子,沒有反抗的可能。
她咬破舌尖,用刺痛讓自己迅速鎮定下來。
酒氣由遠及近,錦衣男子撩開珠簾,湊到床榻前,醉醺醺的,目光落到謝蟬雪白的臉龐上,喉結滾動了一下,目光再往下,滑過謝蟬衣衫間修長凝脂的頸,俯身輕嗅,聞謝蟬身上那股清淡的幽香。
謝蟬只覺得惡心,身上寒毛直豎。
宣平侯世子興奮起來,抬手直接扯謝蟬的衣裳。
謝蟬避開他的手:“楊碩宗!”
宣平侯世子一愣,手停在半空中。
“你一個鄉野小娘子,怎么知道本世子的名字?”他臉色一變,“是張鴻告訴你的?”
“我不僅知道世子的名字,還知道長公主的閨名。”謝蟬十根手指緊緊掐著掌心,“楊碩宗,我不是平民百姓之女,你將我劫來,等我族中人得知,絕不會忍氣吞聲。”
宣平侯世子哈哈大笑:“你家里不就是個做買賣的商戶?”
謝蟬搖頭:“我族人是京中大族,否則,我如何得知世子名字?又如何認識張鴻?長公主的閨名諱蓉。”
宣平侯世子愣了下,瞇了瞇眼睛,目光掃過謝蟬因為緊張而緊咬的唇,□□熏心,哪還管其他,伸手摟住她:“你既然知道我母親和我,就該聽說過我的名聲,我楊碩宗還沒怕過誰!你是京中哪家的?父母是誰?官居幾品?等我們洞房花燭,回去我告訴母親,以后就都是親戚了。”
謝蟬掙扎著,心一橫:“我是……”
哐當哐當,木門突然被人拍響。
宣平侯世子皺眉,沒有理會。
拍門的響聲越來越大,門外有很多人跑來跑去,腳步聲都往這邊來了。
宣平侯世子怒道:“都給老子滾!”
外面聲音惶急:“世子爺,您出來看看……有差吏過來,說要登船!”
“世子爺,有條船燒起來了!”
“世子爺,您快下船去避一避。”
聲音雜亂,從甲板到船艙,亂成一團,整天船似乎都在晃蕩。
宣平侯世子十分敗興,罵罵咧咧地直起身,轉身出去:“來的誰?敢闖本世子的船?都扔到江里喂魚去!”
他怒罵著出去,抬腳踹門外的親兵,罵他們是蠢貨,親兵回了幾句話,他接著大罵,人走遠了。
屋里,謝蟬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變故,聽聲音似乎整艘船上的親兵都涌到甲板上去了,立刻跑出船艙,船艙的窗都封死了,她只能從通向甲板的那條走道下船。
謝蟬剛跑出幾步,那兩個仆婦帶著親兵找了過來,攔住她,一邊一個拽住她的胳膊,卻沒有把她送回船艙,還是帶著她穿過走道,登上甲板。
“有只船燒起來了,我們到甲板上去避一避。”
已經是夜半時分,江面上的風一下子吹了上來,謝蟬穿的輕紗又輕又薄,頓覺涼意入骨。
渡口鬧哄哄的亂成一團,南面方向隆煙滾滾,一艘載滿貨物的商船在江面上燃燒,發出噼里啪啦的巨大響聲。
避到甲板上的人低聲議論:“火不會燒過來吧?”
岸邊有浮動的光芒靠近,一隊人馬手持火把,朝著大船來了。
謝蟬被兩個仆婦夾在當中,動彈不得,往岸邊看去,目光落在為首的那人身上。
蒼白的面孔,兇厲的眉眼。
一剎那,她渾身血液都沸騰了。
就如同上輩子,絕境之時,她以為自己要死了,那道清冷的聲音驟然響起,他舉著火把,沖進大帳,來救她了。
修羅鬼蜮里,他照亮她的生路。
“謝嘉瑯!”
謝蟬顫抖起來。
他來了。
她還在甲板上,被仆婦和親兵看守著,和岸邊隔著遙遠的距離,不管她怎么呼喊,謝嘉瑯也不可能聽見她的聲音,也看不清人群中的她,可是她的恐懼已經煙消云散,心中安穩下來。
不,這一世和上輩子不一樣。
她不能認命,她不要再做回謝十九娘,這一世,她就要做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