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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前世、前世、前世

    天亮了, 金燦燦的朝暉掠過草原,營地里響起喧鬧人聲。
    謝嘉瑯帶著一瓶藥丸回到山坡下的河岸邊,皇后還在, 女官陪在她身邊,禁衛遠遠立在山坡這一頭。
    今天仍然有跑馬比賽,帳中熟睡的人都起來了,沈婕妤牽著愛駒經過山坡的時候, 笑著和皇后行禮。
    皇后雙眸彎彎,眼波流轉,含笑和她說話。
    別說宮女太監、禁衛、沈婕妤等人,就連知情的謝嘉瑯此刻也完全看不出她眼疾復發了。
    沈婕妤邀皇后一起去騎馬散心, 皇后婉拒了。
    謝嘉瑯不好上前, 但整個營地只有他和女官兩個人知道皇后現在什么都看不清,藥丸不能由別人送過去, 必須親手交給女官。
    他遲疑了一下, 女官正好看到他, 和皇后低語幾句, 松開皇后的手, 往謝嘉瑯這邊走過來。
    “謝侍郎是不是有什么話吩咐我?”
    謝嘉瑯把藥丸遞給她“我問過太醫, 這藥能祛風助目,黃太醫的藥配不齊,只能先服用這個。”
    女官謝過他, 接了藥丸,“沒驚動那幾個太醫吧?”
    “我常吃藥,說是為自己配的藥。”
    “多謝侍郎大人。”女官道, “皇后娘娘說, 她告訴侍郎大人此事, 要侍郎大人為她隱瞞,實在太為難大人了,請大人不必在意,娘娘只是偶爾看不清,回京吃了藥就好了。”
    謝嘉瑯看她回到皇后身邊,接著去忙自己的事。
    接下來一天,皇后去觀看了比賽,和部落首領的夫人談笑,還讓女官拉著韁繩騎了一會兒馬。
    第二天,謝嘉瑯依舊起得很早,天還沒亮,他巡查營地,一圈轉下來,來到山坡上,俯瞰河岸。
    皇后坐在氈毯上,禁衛在遠處戍守。
    營地各處曹官過來問詢事情,謝嘉瑯讓隨從取來冊子,一一吩咐下去,偶爾抬眸看一眼河邊,等天漸漸亮了,轉身離開。
    他剛走沒一會兒,張鴻頭束軟巾,穿著獸紋窄袖袍,手里攥一把竹弓,腰間挎箭囊,急匆匆走到氈毯前,向謝蟬行禮,“娘娘傳召我?”
    謝蟬揮揮手。
    不遠處提著花籃的女官和宮女退到山坡另一頭去了。
    張鴻放下竹弓,“娘娘這兩天都不在帳中,宮女說娘娘天還沒亮就出來看日出……娘娘是不是又和皇上吵架了?”
    謝蟬一笑,“前線打了勝仗,皇上這幾天很高興,哪有架吵。我看你們在商議大事,所以避出來。”
    張鴻也笑了,“沒吵架就好,難得出宮一次,不用管宮里那些麻煩事,娘娘好好散散心,我這次和皇上打賭,要獵一頭鹿。”
    到底是忌諱上次圍獵的事,這一次李恒沒有設下什么彩頭。
    謝蟬嗯一聲,“張鴻,我們認識多久了?”
    張鴻看她神色有異,收起玩笑之態,“娘娘想和我說什么?”
    “我們相識一場,我想提醒你。”謝蟬道,“這一次皇上出巡,你祖父、父親是不是沒有伴駕?”
    張鴻臉色微沉。
    謝蟬緩緩地道“張鴻,皇上和你情同手足,你是他最信任的人,可是張家不是。從前皇上被圈禁時,你為皇上奔走,張家阻攔軟禁你,那時三皇子、四皇子身邊都有張家人……后來先帝駕崩,張家支持的是四皇子……”
    張鴻看著自己的竹弓,聲音冷下來“娘娘,那都是從前的事了,這兩年我祖父、父親對皇上忠心耿耿。”
    謝蟬面色不改,“張鴻,我不是要挑撥你和皇上的君臣關系,我的為人,你是知道的。”
    “是,娘娘恕罪。”張鴻抹了把臉,眸中的惱怒之意褪去,自嘲地一笑,“良言刺耳啊!”
    “再刺耳你也得聽進去。”
    謝蟬神色鄭重,“上次圍獵,你和沈承志都有失職之罪,皇上懲戒你們,依然重用信任。這次皇上采用你和沈承志的計策,前線獲勝,你們立了功勞。皇上出巡,還是讓你和沈承志擔任護衛之職,可見信重……出巡之后,不會再有人拿圍獵之事來質疑你和沈承志。”
    “人人都知道你和皇上情誼深厚,他們動不了你,可以動張家。”
    張鴻變了臉色。
    謝蟬輕聲說“你祖父和父親本來就和皇上政見不合,多次上奏反對皇上的政令,皇上早有不滿,只是礙于你才沒有發作。你要當心,若有人想離間你和皇上,一定會從張家下手。”
    而她清楚,如果張家真的觸怒李恒,李恒不會心軟,他是新君,需要立威,他越器重張鴻,越不能偏袒張鴻的家人。甚至必要的時候,他也可以舍棄張鴻。
    和煦的晨風里,張鴻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娘娘是不是聽說了什么?”
    “沒有。”謝蟬搖頭,“我只是出于擔心,提醒你防患于未然,你和沈承志不一樣,沈家是武將世家,只管打仗的事,誰也不討好,誰也不得罪……張家就不一樣了。”
    張家不止得罪了李恒,還得罪了很多世家,李恒可以看在張鴻的情面上保住張家,其他人可不會手軟,他們正想把張鴻拉下來,好取而代之。
    張鴻從這些天的激動雀躍中清醒過來,苦笑,“謝娘娘提醒。”
    謝蟬感覺得到他的彷徨,道“你可以去請教謝侍郎。”
    張鴻一想到固執的祖父和父親,心頭就不禁泛苦,聞言,還是苦笑“謝侍郎非尋常人,我做不到像他那樣。”
    謝蟬也知道這一點。
    謝嘉瑯性情堅毅,可以做純臣,直臣,無堅不摧,如青山屹立,張鴻不行。
    她道“慢慢來罷。”
    張鴻點頭,苦惱了一會兒,抓抓頭發,“回京以后我會盡力勸說我祖父和父親。”
    他長嘆一聲,看向謝蟬,說起另一件事“娘娘,小世子的事,您不要怪皇上,其實是我出的主意。那天我和沈承志他們開玩笑,說夫妻吵架,有一個孩子的話,總會和好的……沒幾天皇上就把齊王府的小世子接進宮了。”
    謝蟬淡淡地喔一聲。
    張鴻告退,抓起竹弓,往箭道那邊去了。
    李恒穿著窄袖袍,手指上戴著扣弦的扳指,剛挽弓射出一箭,看他從大帳那邊過來,掃他幾眼,目光陰沉。
    張鴻和他自幼相識,揣度他的心思,笑著道“皇上,皇后娘娘說草原和京中不同,景致格外闊朗,看著心里舒暢,她貪看風景,不能來觀看比賽。”
    李恒默不作聲,搭箭上弦,長臂舒展,弓弦嗡嗡震動,箭矢激射而出,正中草靶子。
    周圍禁衛、勛貴子弟大聲叫好。
    張鴻沒敢吭聲。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跟在李恒身后,躊躇了半天,想到謝蟬語重心長地提醒自己,趁著周圍沒人,道“皇上,皇后剛才和我說了一番話。”
    李恒挑眉看他。
    張鴻笑著道“皇后擔心有人挑撥我和皇上,皇后很關心皇上。”
    李恒從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
    張鴻低聲說“皇上,恕臣多嘴,您要體諒皇后的難處,皇后身為一國之母,卻一直無所出,朝野議論紛紛,皇后承受了很多非議……您應該多去椒房殿,小世子終究是別人的孩子,哪里比得上自己的骨肉,有了孩子,皇后娘娘才能安穩。”
    嗖的一聲,李恒手腕顫動了一下,弓弦擦過扳指,箭矢飛射出去,這一箭失了準頭,劃過箭道,落在草地上。
    箭道安靜了片刻。
    李恒弓馬嫻熟,箭無虛發,這還是從未有過的事。
    張鴻看著那支射偏的箭,愣住了。
    李恒放下長弓,轉身大踏步離去。
    張鴻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李恒沉著臉回到主帳,宮女回說皇后沒回來,他在帳中轉來轉去,抬腳出了大帳,走到山坡前。
    皇后在河岸邊,幾個妃嬪在不遠處騎馬說笑。
    李恒走過去,臉色陰郁,妃嬪們想下馬向他行禮,他眼神示意她們繼續,不用管他。
    妃嬪們接著騎馬。
    李恒站著,謝蟬坐著,隔著十幾步的距離,風從河面吹過來,輕暖如酥。
    謝蟬一直沒開口,也沒朝李恒這邊看一眼。
    李恒站了很久,轉頭走了。
    比賽結束的那天,李恒封賞獲勝者,選拔幾個部落首領的兒子為親衛,并當場賜婚。
    皇帝登基以來挑選的親衛一大半是勛貴子弟,偶爾挑幾個小部落的人以示籠絡,無人在意。
    謝蟬心里明白,那幾個親衛雖然連中原的話都不會說,但是熟知賀蘭山一帶的地形,而且以前曾依附北涼,了解北涼騎兵的特點,李恒一直沒有放棄當初的抱負,那張鴻的地位應該很穩固。
    她放下一樁心事,眼前模糊不清,臉上神情卻很從容,時不時在女官的提醒下舉杯,偶爾轉頭和旁邊的沈婕妤說話。
    等到宴散,眾人挪到篝火前接著飲酒,她站起身,推說喝醉了,先回帳了。
    女官扶著她回去,忽然停下來,低聲道“娘娘,謝侍郎。”
    謝蟬抬起頭,她不知道謝嘉瑯站在哪里,不過眼角感覺到朦朧的影子,下意識朝那邊看。
    “娘娘服過藥了?”
    他問,聲音淡淡的。
    謝蟬點頭。
    “皇上這次巡視很順利,明天返京,皇后娘娘不必再顧慮什么了,娘娘應該告訴皇上,好宣太醫來為娘娘診治。”
    謝蟬笑了,謝嘉瑯這是來催促她了,他的職責不允許他隱瞞。
    其實被他懷疑的時候不該告訴他,她完全可以掩飾過去,不過聽見他的聲音,她就沒掩飾了。
    她道“這幾天給謝大人添麻煩了,我回去便和皇上說。”
    然而這晚李恒沒有回大帳,謝蟬等了很久,迷迷糊糊睡去,第二天啟程回京師,路上經過一座佛道名山,李恒勒馬停下,要謝蟬和他一起去山上敬香。
    “朕和皇后一起去,其他人在山下等著。”
    張鴻趕過來湊趣,說了些吉祥話。
    謝蟬搖頭,說自己累了,平時她掩飾得很好,宮女都不知道她眼疾復發了,爬山她不行。
    外面靜了一靜。
    長靴落地聲,腳步聲,車簾被人掀開,一道高大身影進入車廂,手探過來,攥住謝蟬的手。
    “皇后不想爬山,還是不想見到朕?”
    李恒的聲音在狹小的車廂里響起,帶著壓迫力。
    謝蟬沒想到他會在隊伍行進的時候當眾攀上車來,嚇了一跳,“皇上,臣妾……”
    “小世子的事是朕考慮不周。”李恒截斷她的話,聲音湊到她耳畔,說話間氣息灑在她頸間,“皇后要怎樣才能消氣?”
    謝蟬什么都看不見,手被他按著,驀地一笑。
    “皇上,臣妾不是在和您賭氣。”
    她沒有掙扎,只是靜靜地坐著,輕聲道,“臣妾又瞎了,不能陪您爬山。”
    車隊繼續行駛,謝嘉瑯被傳召到李恒跟前,張鴻也在,兩人都眉頭緊皺,面色帶著焦急。
    李恒吩咐“路上不要駐蹕了,加快行程,直接回宮。”
    謝嘉瑯應是。
    皇后告訴皇上了。
    李恒神色焦灼,命隊伍繼續,騎著馬,發出一道道指令,派出的都是親信,隔一會兒掀開鳳駕車簾往里看。
    他是君王,是皇后的丈夫,關心照顧皇后的人應該是他。
    謝嘉瑯處理好公務,找到女官,取出幾味藥給她“藥都齊了,可以按著黃太醫的藥方煎藥。”
    女官驚訝地問“侍郎從哪里找來的這些藥?”
    謝嘉瑯輕描淡寫地道“在駐蹕之地附近的行宮找到的,行宮庫房里有些陳年的藥草,未記錄在冊,仔細找了找,湊齊了兩副,沒有驚動任何人。請皇后盡快服藥,以免耽誤病情。”
    女官千恩萬謝。
    謝嘉瑯接著忙碌,一雙眸子爬滿紅血絲。
    他這幾天忙完正事就在找藥,幾乎沒合過眼。
    現在,他已盡到自己的職責,不該再為之分心了。
    回京后,謝嘉瑯病倒在床,無法上朝,告了幾天假。
    病中,他時而發冷,時而發熱,腦子燒得一片模糊,幾天之后,病勢不見好轉,反而越來越嚴重。
    同僚多天不見他,過來看望,看到他躺在床上,唇色烏青,嚇得不輕,趕緊上奏。
    李恒派太醫來看謝嘉瑯,囑咐他好好養病。
    宣旨的太監走了一趟,第二天更多的人來探望謝嘉瑯,送了不少藥。
    第三天,皇后宮中的太監和女官也來了,皇后向來如此,諸大臣患病,她都會派人送藥關懷。
    謝嘉瑯面色蒼白,強撐著坐起身。
    女官笑道“大人在病中,就不要起身了。皇后娘娘特意吩咐的,病人為重,不必拘禮。”
    謝嘉瑯還是堅持行了禮,謝恩。
    女官無奈。
    謝嘉瑯病好后,接著去官署輪值,宮中的氣氛變了很多,宮人走路都帶風。
    這天他在衙署吃飯,聽見幾個宮人議論,皇上和皇后和好了,幾乎是形影不離,如膠似漆,姚貴妃吃醋,鬧了一回,皇上還是天天去椒房殿。
    謝嘉瑯吃完飯,回到桌案前批閱公文。
    他不知道皇后的眼疾治好了沒有,宴會上皇上總是和皇后在一起,似乎是在配合皇后掩飾眼疾,但是皇后言笑如常,看著應該是治好了。
    不久后,謝嘉瑯應尚書的要求去寺中抄寫一卷殘經。
    大殿外下著蒙蒙細雨,遠山蒼翠,佛塔矗立在濕漉漉的雨絲中,古樸素靜。
    謝嘉瑯手執青筆,在紙箋上書寫經文。
    長廊外傳來腳步聲,一角郁金裙角掠過他的眼簾。
    “謝侍郎。”
    女子的聲音響起。
    謝嘉瑯專注沉靜的心弦被輕輕撥動了一下。
    眸中是經文,筆下是經文,心里默念的也是經文,耳邊回蕩著內殿僧侶們莊嚴肅穆的誦經聲……然而那一角郁金裙角鮮艷明亮,散發著奪目的光澤。
    他放下筆,起身,走到大殿外,朝來人行禮“皇后娘娘。”
    謝蟬走近幾步,示意宮女太監退到長廊另一頭去,嘆一口氣,道“今天要為難謝大人了……公主這些時日為謝大人茶飯不思,本宮不忍看她再這么下去,只能代她來問謝大人幾個問題,謝大人放心,只此一次。”
    謝嘉瑯立在雨簾下,眼眸低垂。
    看來她的眼睛都好了。
    謝蟬問“謝大人為何拒絕公主?公主年輕貌美,是真心仰慕謝大人。”
    謝嘉瑯道“臣家貧,出身寒微,且有病在身,不敢高攀公主。”
    謝蟬要宮女過來,把謝嘉瑯的話轉述給公主聽,李蘊就在隔壁佛堂,她在宮里尋死覓活,謝蟬沒辦法,只能帶著她來和謝嘉瑯做個了結,免得事情越鬧越大,于李蘊和謝嘉瑯的名聲都不好。
    宮女很快回來,低聲道“娘娘,公主說她不在乎這些。”
    謝蟬看著謝嘉瑯。
    謝嘉瑯立在蓮花雨簾下,眸中映著山寺殿頂外幽綠的青山。
    他想斬斷莫名的情愫,戒了酒,辭去少傅的職銜,但是病中,他又做了一些不受控制的夢。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
    不容于世俗,卻是他內心的欲|望。
    謝嘉瑯回頭瞥謝蟬一眼,長睫低垂,道“娘娘,臣已心有所屬。”
    瑩亮的水珠在蓮花雨簾一層層的銅花瓣間迸濺飄灑,縹緲的鐘磬聲在雨絲里飄蕩。
    謝蟬很驚訝。
    她低頭思索片刻,“我明白了,我會和公主說明此事,謝大人放心,公主并不是胡攪蠻纏之人。”
    謝嘉瑯沉默。
    謝蟬轉身離開,忽然停下,轉身注視著謝嘉瑯“謝大人,世上女子有嫌貧愛富之人,但更多女子不計較身外物,與心愛之人同甘共苦,毫無怨言。謝大人是個好人,我祝大人早日達成所愿,和戀慕之人結成美滿姻緣,雙宿雙棲。”
    謝嘉瑯看著謝蟬,在悠遠的鐘聲中,微微一笑“謝娘娘。”
    他這一生,不可能達成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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