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五月,春寒已去，盛暑未至，是盛京最適合游玩的季節。</br> 月末這日,城中最繁華的西街上，多了許多女子。</br> 香衣云鬢,笑聲清悅,團扇后半掩的面頰上,一雙雙杏眼時不時向城門口望去，偶爾被身邊同伴瞧見,羞怯地微垂下頭嬌嗔地睨去一眼。</br> 幾個正值花齡的女孩頓時笑鬧成一團，端的一副人比花嬌的晚春美景。</br> “圍這么多人？天上要下金子了？”</br> 一旁的酒樓上，凌初倚靠在頂層窗邊，拿著酒杯懶洋洋地問。</br> 她穿著一身利落的胡服，滿頭青絲用一根發帶松散束在腦后,一腳腳腕壓于另一腿上,偶爾閑適地抖兩下,動作豪放，姿態懶散。</br> 若是不知身份，還以為是哪家出來的浪蕩公子。</br> “幸虧沒有言官在這里。”身旁一女子輕睨她,蓮步輕移，斜斜倚在窗子另一邊。</br> 和凌初不同,她身姿窈窕纖柔，細步款款，一舉一動極盡嫵媚動人。</br> 樓下一個白面郎君不經意地抬起頭,頓時面赤如血,霎時眼神游移,似是怕唐突了佳人。</br> 女子頓時輕笑出聲,聲音清澈悅耳，宛如黃鸝輕啼，泉水叮咚。</br> 凌初不以為意地揚了下眉，手賤地去勾女子的輕紗披帛：“你知道為什么圍了這么多人？”</br> 不待對方回答，包廂的門被從外推開，一男一女踱步進來。</br> 走在稍前的是一位著青衣布履的瘦弱郎君，他生的唇紅齒白，一身棉布衣裳做工簡單，委實不像負擔得起這豐京第一樓消費的樣子。</br> 偏他神態自若，半分不見寒酸畏縮，走到窗邊向外探去，半響笑著撫掌感嘆：“這謝家二郎可真是座寶藏。”</br> “……”凌初：“？？？”</br> 男子看著她略顯疑惑的表情，得意地笑了下，微微揚起下巴，做作地輕咳了一聲，趕在凌初動手之前，慢悠悠說：“圣上定都盛京，登基大典在即，世家招外出游歷的子弟歸家，算算日子，今日大抵便是謝家二郎的歸期了。”</br> “所以……”在他身后進來的易韶，把玩著順手拿起的茶盞，秒懂：“柳樂康你這奸商，不知從何得來的消息，轉手就把人家給賣了。”</br> 凌初恍然大悟，難以置信地問：“你前一陣向我借斥候打探消息，便是作此用途？”</br> 男子被她話語里“老娘好好的兵，就被你個狗東西用來找男人？”的嫌棄氣笑了，啪一下打開折扇扇了兩下，深吸一口氣，懶得再看她。</br> 窗邊的女子掩著唇吃吃笑了幾聲，按著他的肩把人推到桌旁，倒了一碗茶，對凌初說：</br> “據說這謝家二郎三歲能文，四歲成詩，七歲時與人清談，已是條理清晰，引經據典，束發之年便已才冠金陵，卓然于眾。</br> 更兼相貌皎似明月，璨比日華，聽聞在舊都金陵，謝二郎出行之時，常引女郎拋擲荷包、鮮果，甚至不乏世家貴女投以瓊琚，若非大路足夠寬敞，怕是車馬都難以前行。”</br> 女子說到這頓了下，側首瞧身旁男子：“人家低調進京就是不想造成轟動，這下全被你毀了。”</br> 柳樂康不以為意地挑了下眉，不客氣地撈過凌初面前的茶，呷了一口，輕笑著點點桌子：“你準備私下建立的兵甲署，加上販賣消息這筆，錢銀大致湊得差不多了……”</br> 凌初：“！”</br> 她面色一肅，皺眉看向易韶：“什么叫奸商？樂康不過是想圓盛京女子一個夢罷了。”</br> “還有你，陸依靈。”凌初拍著桌子，義正言辭道：“謝二郎失去的不過是一次安靜回京的機會，若非樂康急公好義，全盛京的女郎們失去的可是看美男的機會啊。”</br> 依靈：“……”</br> 易韶：“……”</br> 你永遠猜不到，某些狗人為了錢，可以能屈能伸到何種喪心病狂的地步。</br> 話畢，凌初一改之前意興闌珊的樣子，興致沖沖地向窗外探。</br> 那各色鮮艷明亮的輕紗華服，進入眼中仿佛只剩下了黃白二色。</br> 金燦燦的軍糧黃！</br> 明晃晃的砍刀白！</br> “來了，來了！”</br> 幾道隱含激動的聲音響起，樓下的女子們一改剛才輕笑嬉鬧的姿態，匆忙低下頭檢查儀容，然后站立在街邊，眸含期盼，翹首張望。</br> 凌初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一下，無他，只是發現那幾道聲音傳來的地方，站著她精心培養的暗衛。</br> 不用腦子想都能猜到，肯定又是柳樂康造的孽。</br> 樓下一陣哄鬧，片刻后，凌初看著一架低調樸素的驢車駛入。</br> 她輕挑了下眉。</br> 時下以乘坐牛車彰顯身份，并以華麗裝飾點綴車廂。</br> 如此簡樸的驢車，若不是有樂康在背后坑人，誰又能猜到里面坐的是那位據說名滿舊都的謝家二郎呢。</br> 驢車的車夫顯然也被這壯觀的場面嚇到了，驅車的動作一頓，在他遲疑的時候，已經有熱情大膽的婦人悄悄上前掀開車簾一角，她先沉默了一瞬，旋即猛地退后撞在友人身上，不待對方詢問，那婦人捂著臉興奮地喊了出來：</br> “啊啊啊，真的是謝郎！！！”</br> 本就哄亂的街道，瞬時像是炸開的油鍋。</br> 時下風氣開放，男女當街追捧名聲在外的娘子、郎君不在少數。</br> 大家雖然激動卻也心中有分寸，一聲聲或低柔或清脆的聲音接連喚著“謝郎”，倒也不圍堵驢車，只是不近不遠地跟著，扯下系著的荷包、玉佩，羞紅著臉向車簾內擲去。</br> 因為人多力道也有不足，不少東西掉到了地上，扔的人也不在意，攜著身邊同伴一同追逐驢車前行。</br> 北境瀕臨外族，民風粗獷冷硬，與南地極為不同，凌初又是軍旅之人，常年征戰沙場從未見過如此熱鬧有趣的場面，倚在窗旁看的津津有味。</br> 見到被遺留的滿地華翠，她抓了把瓜子，頭也不回地吩咐樂康：</br> “別傻站著，快去下面吩咐你安排的人把掉到地上的首飾、玉佩撿撿，到時候攢起來拿去當鋪賣了，又是一筆進項。”</br> “還有那些果子也別浪費了，拾回去讓伙房剜掉爛處，曬成果干。”</br> 如此開源節流又能省下一筆錢，想到此處，凌初忍不住“嘻嘻”笑了出來。</br> 樂康聽她一席話眼睛一亮，一拍大腿，二話不說，當即提起衣擺小跑下了樓。</br> 依靈：“……”</br> 易韶：“……”</br> 你們兩個窮low比！</br> 樓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如今新帝登基在即，南、北勢力矛盾仍未平息，謝家作為南方世家豪門之一，在此刻難免對家中子弟的安全更在意些。</br> 大抵是知曉了自家二郎君行蹤暴露，少頃，幾個衣著相仿的健壯青年自遠處奔來，看他們護在車前的架勢，應是謝家府兵。</br> 為首的男子走到車簾旁，躬身說了句什么，隨后一只潔白如玉，骨節分明的手微微掀開門簾。</br> 一張清雋似秋霜冷玉的面孔露了出來。</br> 那人下頜分明，鼻梁挺直，唇線弧度平直，仿若沁著早已褪去的春寒，偏生唇邊透粉，越往里處顏色愈深，像是被咬過似的，在冷玉膚色映襯下，色澤宛如即將盛開的合歡花，生生透出幾分不自知的撩人惑意。</br> 搭配上那雙眸，眼底似盛著層層波光，睫羽顫動，蕩的人心湖一漾。</br> 凌初嗑瓜子的手一頓，鮮有地被晃了下神。</br> 樓下嘈雜的聲音都靜了一瞬，身后是依靈裊裊動人的聲音，帶著幾分驚訝贊嘆：“這……這謝詡的長相，可真是……”</br> “禍水。”</br> 陸依靈明面上是名噪一時的花魁，暗里負責情報，這些年下來，什么樣的男子不曾見過，自來便是眼高于頂，凌初還是第一次聽到她夸人。</br> 把瓜子扔回桌邊小筐，凌初隨手拿了個茶盞抵在唇邊，另一手懶懶抵著額側，下意識又瞥向樓下，對方已經退回車內，余光只掃到一截光潔的下頜。</br> 視線在隱約可見的冷淡薄唇上落了下，剛要收回，忽然掃到前方躁動人群中的一些身影。</br> 只見其中一人已然擠到車邊，直奔車簾，手中似有寒光閃過。</br> 凌初眼睛微瞇，猛地把手中杯盞擲去，與此同時，一寸劍尖從車簾中刺出，與凌初的杯盞一同擊中歹人。</br> 前者刺中胸膛，后者則打中歹人手腕。</br> 歹人一聲痛呼，汩汩流血的手捂住胸前傷口，另一只手按住手腕，在地上痛苦地彎成一只蝦米。</br> 尖叫聲四下而起，謝家府兵迅速反應過來，制住人群中可疑的人，四散開，把驢車包圍保護在其中。</br> 事情發生的快，解決的也快，凌初扔完杯子沒了用武之地，便又看向車架，恰與半掀車簾后的一雙黑眸碰個正著。</br> 視線相撞，凌初懶洋洋挑起眉，扯了下嘴角，對方頓了下，禮貌地避開眼神，頷首致謝后放下車簾繼續前行。</br> 因為這一變故，圍觀的人群少了些，驢車很快離開，沒過多久吱呀的開門聲響起，樂康邁著快樂的步伐走了進來。</br> 他往桌邊一坐，隨手扔來一串東西，凌初下意識接住，是一串佛珠，黑褐色的木珠潤澤油量，悠遠恬淡的香氣隱約可聞。</br> 她皺起眉扔了回去：“什么東西？”</br> 樂康連忙接住，白她一眼，皺著臉心肝寶貝似地捧在手心，生怕摔壞。</br> 依靈湊過了看了眼，解釋道：“沒看錯的話，這是沉香木做成的佛珠吧。觀其品相、香氣，至少在百年以上。”邊說邊搖頭感嘆：“百年以上的沉香木價值千金極為稀有，說扔就扔，也不知該夸南地世家有錢，還是該說謝二郎美色惑人。”</br> “也可能就是單純的腦子不好。”樂康戀戀不舍地摸摸那串佛珠，又扔給凌初：“沉香木珍貴，長期佩戴能養氣提神、溫養身體，正好適合你……”</br> 他話音一頓，注意到凌初警告的眼神，極快地瞥一眼身旁兩人，繼而道：“適合你這種常年打打殺殺的人。”</br> 他話音轉的快，易韶和依靈看著那串佛珠，沒有注意其中的疑點，柳樂康極輕地松了口氣。</br> 易韶提出疑問：“剛才街上混亂，或許并非有人投擲，而是大意丟失。”</br> 聽到這話，凌初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幕。</br> 剛才那劍從車簾內刺出時，似乎就有一串東西掉了下來。</br> 這般珍貴之物，倒的確不像能隨手拋擲的。</br> 思忖間，樂康走過來抓起凌初的手腕，往上面一套，殷殷囑咐：“管他呢，你先戴著，要是之后有人找上來要……”</br> “死活不承認，就說是家里祖傳的。”凌初自然地接下后半句。</br> 兩位摳比對視一眼，雙雙滿意地點點頭。</br> 依靈：“……”</br> 易韶：“……”</br> 問，該怎么擺脫兩個丟人的摳比友人，在線等，特別急！！！</br> ☆</br> 玩笑歸玩笑，那串沉香木佛珠貴重，顯然不是隨手拋擲，凌初沒打算據為己有，派人拾來的玉石、飾物，在確認主人無意撿回后，也當了銀子送進城中善堂。</br> 不過是一些為了追捧郎君隨手拋擲的玉石首飾，連撿都懶的彎腰，便足以抵善堂半年支出，南地世家豪富倒真讓她們這群北境粗人開了眼。</br> 登基大典結束，新帝統治正式走上正軌，在其余世家還在謹慎觀望新帝態度時，世家王家舉辦了盛京城內的第一次宴會。</br> 除去曾經的南朝五大世家之一，王家還是帝王寵妃的娘家，凌初作為北方將領，又兼嫡長公主的身份，自然應邀而去。</br> 宴會地點在盛京城內的和仙園，此地是在確認遷都后被王家買下，不久前剛剛落成，依山水地勢修建改造，園內的亭臺樓閣墜以珍珠、瑪瑙，雅致中不失貴氣，宛如仙帝住所，是以和仙園為名。</br> 這也是凌初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宴會，帶著易韶和幾個同在軍中任職的昔日蒼靖城玩伴，一群不學無術的大老粗坐在一眾文采斐然的娘子、郎君中，宛如立于高雅鶴群里的金雕，從利爪到尖喙都透著一股囂張的格格不入。</br> 面前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凌初屈著左腿，雙手抱胸，靠在身后石頭上假寐，易韶看不慣她這副閑極無聊的懶散樣，暗暗戳了她一下，朝前方抬抬下巴：</br> “那邊是王家嫡系子弟，王夫人的隔房兄弟，看到中間那個了嗎？金陵城里才名僅次于謝二郎的王家家主嫡子，王三郎——王盈。”</br> 凌初給面子抬了下眼皮，最中間的男子褒衣博帶，相貌俊朗，仔細看去，眉眼間與她父皇的寵妃——王夫人確有幾分相似。</br> 少年人的恣意傲氣與百年世家的禮儀風度融合在一起，乍一眼看去著實讓人眼前一亮。</br> 換作以前，凌初或許愿意欣賞一下，可惜前一陣兒見過更好看的，現下再見次一等的，委實勾不起什么興致。</br> 易韶眉頭微揚，頗有幾分意外：“你不是就喜歡南地這種粉面書生的長相嗎？今天是怎么了？”</br> 手指碰到袖袋中的沉香木佛珠，頓了一瞬，凌初向后一倒枕靠在身后石頭上，隨口道：“可能是對姓‘王’的反胃。”</br> 易韶聞言也擰起眉，沒再說話。</br> 圣上登基多日卻于立后一事一拖再拖，王夫人仗著帝王寵愛和太子生母的身份，對圣上的原配發妻并不尊重，連她們這些從北境出來的臣子都多有不滿，更何況凌初。</br> “王家今日這宴……”易韶嘴角慣常勾著禮貌的笑，看向不遠處王家子弟的眼神卻很冷：“你猜是不是沖你來的。”</br> 鎮國公主、手握兵權、在北方軍隊中積威甚重。</br> 光這幾點，易韶就不信以王家為首，有意爭奪朝中話語權的南方世家，不準備對凌初做些什么。</br> 凌初沒有回答，心情不錯地歪頭敲了敲身邊的羽觴：“曲水流觴，飲酒作詩。不錯，適合我這種文化人。”</br> “……”易韶翻個白眼，從地上薅了把草，側頭時瞟到地上的羽觴不知何時裂了條縫，怔愣一瞬，旋即眉目舒展，把草塞到凌初手里，笑罵道：“先吃點下酒菜，還沒喝呢，就醉成這樣了？”</br> 凌初全當她在放屁，環視一圈，手指在那串沉香木佛珠上摩挲兩下，問：“五大世家的優秀子弟今天都來了？”</br> “應該吧。”易韶看著溪邊高談闊論的郎君，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除了主家王家，鄭家近來隱有依附王家之勢，自然要來捧場。溫、柳兩家態度不明，但這場宴會背后有圣上支持，為家中后代入仕著想，也得給幾分面子。現下唯一不確定的就是謝家了，謝家與王家素有齟齬，家主謝勘又曾多次拒絕圣上賜的官位，我猜……謝家人多半不會來了。”</br> “哦。”凌初淡淡應了聲，好似隨意一問，轉手又把佛珠收了回去。</br> 兩人窩在一角輕聲閑聊，散漫的姿態完全不見粗人第一次參加文化人宴會的拘謹。</br> 溪邊圍坐的娘子、郎君看似嬉笑玩樂，實則余光都在觀察著這位鎮國公主，見她這幅姿態，與身邊人對視一眼，微不可見地蹙起眉，眼中閃過一絲輕視。</br> 凌初懶得搭理他們的小心思，正當她無聊地想著要不要主動找點事的時候，周邊的聲音忽然小了下來。</br> 不遠處又走過來幾個身影。</br> 她看到那位剛還高談闊論的王三郎面色一滯，又很快展顏，凌初生生從他臉上看到幾分還來不及掩飾的不滿和……</br> 慶幸。</br> 王三郎走上前，對其中一位面帶稚氣的青袍郎君笑道：“七郎今日來得如此晚，可要罰酒一杯。”</br> 凌初無聊地看著，據易韶解說，來者是溫家家主的幼子，溫七郎——溫謙。</br> 也是曾被依靈評價為“禍水”的謝郎的好友。</br> 如此想來，剛才王三郎那慶幸的眼神，多半是因為那沒來赴宴的謝詡。</br> 溫謙生的一張娃娃臉，眼睛圓又大，看起來不善言談，十分好欺負的樣子。</br> 凌初看他怯生生地撓了撓頭，禮貌而又真誠地問：“我以前來早過嗎？”</br> 眾人：“……”</br> 王三郎面皮抽了下，忍著氣笑道：“為兄不過與你玩笑而已，七郎不必當真。”</br> “哦。”溫謙做恍然大悟狀，旋即歉意一笑：“王二郎君客氣了。”</br> 王三郎：“……”</br> 我踏馬……</br> 場面一瞬間十分尷尬，王三郎差點維持不住臉上的笑，偏巧在這時，凌初身邊伙伴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br> 王三郎沒有轉身，似是沒有聽到，面色如常地引溫謙幾人入座，吩咐人開席，他身邊小廝走近，湊在耳邊說了些什么，之后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凌初注意到對方的視線總是落在她們這邊。</br> 宴會正式開始，仆人把盛放羽觴的托盤輕輕放入水中，托盤順流而下，停在誰的面前，誰便拿起羽觴飲酒而盡，賦詩一首。</br> 不知幾輪過后，這次羽觴停在了王三郎面前。</br> 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朗聲笑道：“既如此，盈便賦詩一首，獻丑了。”</br> 春光日暖，清風裊裊，凌.文化人.初被這無聊的游戲弄得昏昏欲睡，聽到王三郎說話，她禮貌地掀了掀眼皮，幾番掙扎，最后勉強維持在一個要睜不睜，無限接近于翻白眼的姿勢上。</br> 王三郎余光瞥見，冷笑一聲，對凌初拱手道：“盈聞公主常年征戰塞外，乃初次參加此等宴會，既如此，便以此詩贈與公主。”</br> 說罷，也不待凌初反應，朗聲作了一首詩，語畢，周邊靜默一瞬，突地，身旁一位郎君噗嗤一聲笑了出來。</br> 有人開頭，周邊笑聲漸起，隱晦地瞟凌初幾人一眼，再與身邊人對視，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嘲笑眼神。</br> 王三郎做的詩頗為委婉隱晦，引用一則南地流傳極廣的小故事，暗諷凌初粗魯鄙陋。</br> 凌初沒聽過這故事，但不妨礙她從王三郎自以為謙遜得體，實則嘲諷得意蓋都蓋不住的蠢臉上看出這貨剛才沒放好屁。</br> 她覺得好笑，一只手支著后腦半靠在草地上，視線從每個人身上滑過。</br> 那些所謂的世家子們要么面上不露、眼含嘲諷，要么冷眼相待、不置一詞，唯有溫謙和他身邊的幾位郎君、女郎，微微蹙起眉，看似有些不贊同，卻也沒說什么。</br> 溫謙似乎想要起身說話，被他身邊人拽住，用力拉了回去，他掙動了幾下，身邊人看起來似乎是他的兄長，嚴厲地看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仆婢把他看好。</br> 凌初笑著觀察完所有人，側身看自己的同伴，易韶幾人面無表情，眼神微冷，身上那股常年征戰的肅殺和冷厲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br> 常年累月的默契，甚至不需要多說一個字，凌初眼眸半闔向后一靠，耳邊一道哨聲響起，不多時，一陣短促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緊接著，惶然的驚呼聲、痛苦的哀嚎聲四下而起。</br> 凌初勾著唇角慢悠悠睜開眼。</br> 距離剛才不過幾息時間，面前的場景卻變了個模樣。</br> 一隊裝備整齊的士兵站在一旁，剛才輕笑嬉鬧的世家郎君、女郎們面色驚慌地站在一起。</br> 而剛剛意氣風發、吟詩諷人的王三郎，則被凌初帶來的同伴扭著手臂，姿勢狼狽地按在地上。</br> 凌初起身，王三郎看著她的鞋緩緩湊近，在他面前停下。</br> 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在這一瞬間灌滿全身，王三郎額頭青筋暴起，面色既驚且怒，用盡全力掙扎，卻如蜉蝣撼樹一般，竟毫無反抗之力。</br> 意識到這一點，王三郎喉頭一甜，幾欲嘔血。</br> 凌初欣賞了一會兒，環顧四周，撿起落在王三郎腳邊的羽觴，緩緩蹲下身，用杯沿抬起他的下巴。</br> 王三郎生生忍住喉間腥甜，用吃人般的目光狠狠盯著凌初，啞聲質問：“公主此舉可是要與世家為敵？”</br> “為敵？”凌初重復了一遍，像是聽見了什么可笑的話，用杯沿點了點王三郎的下巴，笑道：“就憑你們，也配？”</br> 她的聲音不大，然而此刻周圍一片安靜，所有人都聽到了這句話，同樣，也聽到了話里的不屑和輕視。</br> 怒火短暫地沖破了恐懼，有膽子大的世家子弟抬起頭怒目而視，凌初連看都沒看他，只是輕輕一抬手，前者就被身后傳來的巨力重重按跪在地。</br> “我想，你們可能搞錯了一件事。”凌初語調一貫帶著幾分不正經的散漫，此時卻再讓人升不起輕視之心，只覺得一股寒涼的惶然自心底而起。</br> “本將當年打破南朝防線，讓你南方世家俯首稱臣，不過一群敗軍之將、喪家之犬，你們算是哪個牌面上的東西，也配讓本將守你們的規矩？”</br> 凌初低頭看王三郎，用腳尖抵著他的下巴，按住他的人會意，拽著王三郎頭發，強迫他抬頭仰視。</br> 王三郎雙眼通紅，惡狠狠盯著凌初，凌初輕笑，一手摸摸他的脖子，而后緩緩收緊。</br> 王三郎的眼神從憤怒、到恐懼再到渙散，脖間松開的那一刻，他趴倒在地大口大口喘著氣。</br> 再看到凌初走近時，身體違背意志，克制不住地瑟縮了一下。</br> 周圍的世家子弟們都嚇蒙了，憎恨和畏懼在心中交纏翻滾。</br> 從出生起就高人一等的高門貴族，何曾受過如此侮辱。</br> 在場眾人不乏驕橫之人，更有甚者不把下人的命放在心上，可如今換到與自己同階級的人身上，那股悚然的寒涼便如附骨之蛆，鉆入肌骨中，冷到人心肺俱顫。</br> 也是這一刻他們才深深意識到，所謂的貴族體面，在這個讓他們鄙夷的北方蠻夷眼中，不值一提。</br> “聽聞南地世家子弟六藝俱佳，既有宴會，又怎能沒有歌舞，王三郎君既然說我粗魯鄙陋，不若親身相教，如何？”</br> 恍惚間，他們聽到那個恐怖的聲音淡淡道，然后剛才以王三郎為首，參與了嘲笑的世家郎君們被士兵扒光了衣服，扔進溪水之中跳舞。</br> 而參與的女郎則被按在樂器前，奏樂相和。</br> 沒有人敢停下，周邊是雪亮的刀鋒，一旦停下，身體就會被劃下一道血痕。</br> 不知彈了多久，也不知舞了多久，琴弦上沾滿了血漬，淺淺的小溪也被蔭出淡淡的紅色，夕陽西斜，凌初才意猶未盡地叫停。</br> 聲音響起那一刻，溪水中的幾人立時暈了過去。</br> 參與宴會的眾人恨不得腳下生風，以平生從未有過的速度逃離此處，溫謙縮在兄長身后同樣不敢說話，低著頭向外走，即將出門的時候，一道女聲在身后響起，宛如陰風一般，吹的溫謙心涼了一半。</br> “溫七郎君。”</br> 溫謙木木地轉過身，對著女殺神露出一個謙卑中不失討好的笑：“不知公主……不、不知凌將軍有何事吩咐。”</br> 凌初聽到他的稱呼，意外地挑了下眉，沒想到這溫七郎還挺上道，她沒有多說，從兜里掏出那串沉香木佛珠扔到對方懷里：“偶然拾得，聽聞溫七郎君與謝二郎交好，不知是否識得此物。”</br> 溫謙低頭仔仔細細看了一眼，腦子一暈，汪的一聲在心里哭了出來。</br> 蒼天無眼，竟讓我家阿詡被女殺神盯上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