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月如鉤,冷冷的清光籠罩著城郊一處宅院。
大堂里一名身材瘦削,目如鷹凖的中年男子仔細地看著手里的釵。
燭光照耀下,金色和銀色的團花散發出陣陣光暈。伏在花間的蛾兒栩栩如生。
“終于找到它了。”中年男子愛惜地撫摸著金釵,嘖嘖贊嘆,“沒想到啊,主子還留了一線血脈。我怎么就沒想到呢。當年主子引以為知己,極可能把這支釵交給她保管。空青,你立了大功!今晚咱們人全齊了,尋了小主子暫時先離開長安!”
人齊了嗎?空青微笑著站著,目光掃過屋里屋外人,目光落到他們的腰間。每個人身上都戴著一只荷包。靛青色的底,金銀線繡著不同數目的金銀花朵和一只蛾兒。
他想起岑三娘的話。她說她數過,金十三銀十四,共有二十七朵。空青默默地數著宅院里的人。微微一笑,加上馮忠,加上自己,可不正是二十七人?
他大步走到門口,抬起了手。一支帶著嗚哨的箭從他手中彈向高空,脆黃銅做成的嗚哨迎風吹響,發出尖銳的哨聲。
聽到聲音,看到空青不同尋常的舉動。馮忠一愣,“你做什么?”
錚的一聲,空青拔出了腰間的長劍,淡淡說道:“李建成已被先帝封為隱太子,全家伏誅。先帝過世,晉王登基,天下太平。過了這么多年,師傅何必心心念著要謀反?我受先帝命令潛伏在你身側,等著將你們一網打盡。這一天,我足足等了九年。”
馮忠緊握著手里的釵,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看錯你們父子倆了!你們利用我!”
“你來游說時何曾不是存了利用我們父子的心思?你的到來讓我父親看到了機會。可惜,他沒等到今天就病逝了。”空青凄然地笑了,“他在天上瞧著我,今日我會讓他老人家含笑九泉。馮忠,長林軍早已遣散,你不再是昔日的長林軍首領,別再做謀反的美夢了,束手就擒吧!”
“殺!”馮忠大喝一聲,院子里的人將空青團團圍住。
“那支釵是皇上令尚宮局新打造的,師傅不必放在心上。”空青大笑著出了手。
這時宅院外突然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火把,身著紅衣黑甲的千牛衛殺了進來。
院里只有二十七人,怎敵得過事先埋伏好的二百千牛衛精銳。廝殺慘烈,戰斗卻結束得極快。
“跑了三人。馮忠帶著兩名徒弟負傷逃亡。”一名千牛備身稟道。
“收兵。”領隊的偏將下了命令,滿臉堆笑,一掌拍在空青肩頭,“恭喜公子立得大功一件!”
“將軍來得及時,指揮得力。”空青謙虛地說道。
這是不和自己爭功,偏將哈哈大笑,帶人回返。
宅院里漸漸只剩下了空青一人。他無力地摔落在地上,眼淚洶涌而出。他輕聲說道:“爹,我可以回家了。”
“少爺!”黑七奔了進來,看到空青臉上的淚與笑容,心里一酸,彎身扶他起來,“少爺,咱們回家!”
李府的人再次來到了永安坊這座破舊的院子。
巷子里堵的水泄不通。
三輛寬敞的馬車,衣飾華麗的四名侍女,兩名面容端莊打扮得一絲不茍的婆子,八名身著藍色短褐,收拾得清爽整潔的家仆。騎在馬上,身著箭袖錦衣,腰配長劍的年輕公子……平民區的百姓好奇地圍擠著,等著看李家孫小姐的姿容。
李尚之任京畿折沖府的果毅校尉,本是帶兵之人。眼神銳利地往四周一掃,四周的聲音被眼風割去了一大半。他滿意地下了馬,徑直走進了院子。
“這是……是二公子!”許氏驚喜地認出了他來。
李尚之看了她一眼,終于有了印象,“大姐身邊的丫頭?怎老成這樣了?”
許氏激動地朝他行了福禮,“閬州鄉下地方……哎,沒想到來接三娘子的竟是二公子。不對,我該叫二老爺才對。”
李尚之是繼母所生。李氏出嫁的時候,李尚之才五歲。他今年才剛滿二十,尚未成婚,被許氏一聲二老爺噎得一窒。心想,來了個外甥女,平白就增了一輩。
思索間已走到了門口,抬頭看到屋里走出來一個纖纖少女。她穿著件銀白色繡花鳥百蝶的大袖衫,石榴紅的高腰裙子,挽著杏黃色的披帛,梳著雙丫髻。行走間,髻上的金步搖發出了簌簌的輕響,腰間垂著壓裙的玉飾,長長的流蘇在風里輕輕擺動。面容像春日堤岸初綻嫩芽的新柳,如霧如畫。
他怔怔地站著,突然想起了藏在孩童記憶中的李氏。嬌弱嫵媚得讓人忍不住想靠近她討好她。
“見過二舅舅。”岑三娘柔弱地福了福。
李尚之被這個嬌嫩的聲音驚得回了神,虛扶了把,“免禮。怎生住在這破院子里?”他不是嫌這院子破舊,而是覺得岑三娘這一身打扮實在和這院子不協調。
岑三娘低垂了眼眸,沒有回答。
看在李尚之眼里就是副委屈樣,他咳了兩聲吩咐前來的婆子丫頭:“扶孫小姐上車。”
眾人一擁而上,給岑三娘戴了頂帷帽,扶著她往外走。他瞥見許氏和百草手里挽著的包裹,點了兩名家仆接了過去,看著外面密集圍攏的人群,一刻也不想多待,“回府!”
待到人出來,卻是戴著帷帽,眾人不免又陣陣失望。卻有人瞧著她的步履身段,議論猜測著必是美人兒之類的。
還是來遲了一步。空青穿著身短布褐,戴著斗笠,默默地看著岑三娘被迎上了車。
黑七站在他身邊嘟囔道:“李家是顯貴人家。她們三個弱女子,回自己外祖父家比流落在外強。”
“她不愿回去。說起來是借了她的釵才能把馮忠的勢力剿滅,卻不能幫她達成心愿。我于心不安。”空青輕聲說道。
“少爺!”黑七不贊同地脧了他一眼,“沒有你,她早成了滕王的姬妾了。咱們不欠她。你瞧李家二爺親自來接她,李家礙著顏面也不會虧待她,您就別瞎操心了。滕王……還不知道會怎么對你呢。”
是啊,他背叛了滕王,滕王會放過自己嗎?回到長安,也不是一片坦途。他沒有那個能力保護她,不如遠離吧。
人群漸漸散去,空青輕嘆一聲:“走吧。”
李府宅邸位于勝業坊。
勝業坊靠近繁華的東市,離皇城并不遠,王公貴族聚齊而居。門楣上簡簡單單地掛著蓮居池院的匾額。一色的黑瓦白墻,入內甚是寬敞。主院屋檐飛翹,端莊大氣。四周有回廊相連,連接處又建有高兩層的亭閣。放眼望去,建筑層出不窮,錯落有致。單憑這一片在勝業坊內占地頗廣的庭院,就能判斷李家是豪富人家。
進了府,李尚之令人引著許氏和百草去岑三娘住處收拾。親自帶著她去了外書房。
“父親在書房等你。”李尚之說完后,躊躇了下道,“你和大姐長得很像,父親必定喜歡。”
意思是讓她別害怕。
岑三娘對這個便宜舅舅頗有好感,福了福謝過,“多謝二舅舅提點。”
大張旗鼓接了自己回府,一進門外祖父連客套禮節都懶得做了。原以為還要來場認親痛哭的戲碼,白準備了。岑三娘自嘲地想,他真不是一般地厭惡岑氏。不過是丟不起臉,才接了自己回來,只可惜奶娘看不透。
她深吸口氣,淑女地走了進去。門在她身后被輕輕掩上。
聽到聲響,李老太爺從書架旁轉過了身來。
李老太爺五十出頭的年紀,頭發有些斑白,滿面紅光。穿著件青色道袍,頭發隨意地綰在頭頂,插了支白玉簪子。眼神有些凌厲。
四目相對,岑三娘眨了眨眼睛,行了大禮,“三娘見過外祖父。”
沒有聽到“起身”,她便跪伏著,看到雙青綢面繡圓福字紋的布鞋停在了面前,頭頂響起一個極冷淡的聲音:“既然在大街上嚷著說是我李家的姑娘,不接你進府也是不行了。起來吧。”
岑三娘頓時涌出種被羞辱的難堪。雖說是許氏未經她同意所為,但在李家人看來實情便是如此,她無話可說。岑三娘謝過,靜靜地站起身。
李老太爺已坐在了主位上,“坐吧。”
她默默地坐下。
“那支金銀團花蛾兒釵帶來了嗎?”
岑三娘一愣,直奔主題啊?她從袖中拿出用布包著的那支釵,雙手遞過去,“外祖父說的可是這支釵?”
李老太爺瞥了她一眼,眼里閃過一絲驚詫,有些意外岑三娘隨身帶著它。他接過去打開看了看,“就是這支釵。”
岑三娘一直以為自己會花很多工夫才能探知當年的秘事。沒想到李老太爺這么干脆。他拿過釵,在手里用力地又掰又拔。轉眼間,那支釵就被分成了幾部分。
“很奇怪對吧?想來你母親的遺物,你也不會這樣折騰,自然發現不了它的秘密。”李老太爺嘆道。
他拿起一枚單獨分開的銀花給她瞧,“這朵銀花與眾不同,看著像枚含苞欲放的花蕾,也因為它的造型,使得它不會像別的金銀花朵那么輕薄。”
他用力一拔,花蕾便和釵身分開了。釵身中空,李老太爺從中取出一張薄絹來,“按圖索驥,可以找到一筆數量驚人的錢財。”
岑三娘心頭一跳,初次見面外祖父就直接告訴自己這么隱秘的事情,他想做什么?
李老太爺站起身,將那張薄絹卷入釵身,再接好銀花蕾。
“這筆錢是隱太子李建成藏匿的私財。玄武門之變事發突然,李建成當場身亡。昔日長林衛都統馮忠逃離了長安。他秘密組建了一支隱衛,意圖謀反。謀反需要大筆金銀,對他來說,找到這支釵和藏寶圖是極大的誘惑。可惜李建成全家被殺,無人知道這支釵的下落。老夫本想用這支釵將他引出來。誰知道你母親過世,又過了十來年,都沒有見到馮忠露面。”
空青難道是隱衛中的一員?他的繡花荷包是隱衛們身份的象征?可是,他明明有機會拿走這支釵的,卻沒有拿走,為什么?空青從滕王手里救自己,又一路護送她回長安,是因為自己有這支釵嗎?
不,不會的。在江邊空青放過她時,還不知道自己有這支釵。他不會利用她的!岑三娘心如亂麻。而且能取走李建成私財的釵,怎么會落到母親手里?岑三娘滿頭霧水,“這,這釵怎么會在母親手里?”
李老太爺睨了她一眼,哼了聲沒有回答。
岑三娘心思數轉。很顯然,母親不知道釵中的秘密。母親過世時并沒有遺言交代,自己也不知道。她一直覺得這支釵是母親唯一留給自己的念想,根本沒想過這支釵還能拆開,自然也沒發現過它的秘密。
岑三娘清楚地記得許氏和百草都說過,母親最鐘愛這支金銀團花蛾兒釵,時常插戴。
母親私奔在先,雖然最終得到了李老太爺的同意,心里始終還是對老父充滿了歉疚。得到外祖父送來的精致金釵,母親會以為得到了父親的原諒,所以經常插戴這支釵。
那么,根據釵里的藏寶圖能拿到大筆錢財。這么重要的東西,外祖父為何在母親婚后突然送給了她?且并不言明其中的秘密呢?
母親經常插戴這支釵時若被李建成隱衛無意中看到,難免認出她的身份,經常使用,也意味著遺失的可能性,外祖父就不怕母親弄丟了這支釵?
如今她初回李府,和外祖父是第一次見面。他就揭穿了釵的秘密。為什么?
團團疑問涌上岑三娘心頭。
李老太爺將散開的金釵部件慢慢地拼好還原,只將那朵銀花蕾抽了出來,“看清楚了?”
岑三娘點點頭,疑惑地望著他。
李老太爺依舊用布包好那支釵,將那朵銀花蕾一并遞給了她,“你母親去了,這支釵便是你的了。”
岑三娘起身跪地推辭,“外祖父先前說過憑里面的圖能找到一筆數量驚人的錢財……”給她是什么意思?
“釵里的錢財早被老夫找到獻給了先帝。馮忠若去,就是自投羅網。你母親過世。你還在。戴著這支釵,如果你能誘得馮忠現身,便是大功一件。只要立此大功,皇上會賜下襄武郡王的爵位。外祖父絕不會虧待你。你會過得比在閬州舒服百倍,將來也會嫁得好。不過,如果你讓人看出了端倪,就休怪老夫對你無情!你是聰明人,自然知道在立功和勾結叛賊之間如何選擇。”李老太爺盯著岑三娘,絲毫不擔心她會拒絕。
釵里的錢財早就獻給了先帝。這支釵不過是誘馮忠上鉤的道具。
原來是這樣啊。岑三娘心里一片冰涼。這就是奶娘心心念念要回來的外祖父家。這才是將她接回李家的真正目的!
擺脫了堂祖母的控制。卻淪為外祖父立功的誘餌!岑三娘的指甲狠狠地掐進了肉里。
是了,他連親生女兒都利用,何況自己這個讓他生厭的岑氏外孫女。岑三娘低下了頭,裝出膽怯與惶恐的模樣道:“三娘會牢記外祖父的話。”
見她溫順,李老太爺滿意地擺手,“起來吧。”
岑三娘戰戰兢兢地站起來。
李老太爺話鋒一轉:“閬州岑家來信說你在洪州溺水身亡。是怎么回事?又是誰護送你回長安的?”
不,她不能讓外祖父察覺到空青是隱衛之一。如果她還能再見到空青,她一定會求他帶自己離開。
岑三娘為難地咬著唇,半晌才喃喃說道:“滕王想納我為妾。我不愿意,便起了輕生的念頭,借著酒勁從船上跳進了江里,被滕王一名侍衛救了。我求他讓我詐死。他心很軟,便答應了……答應讓我詐死就是背主,他也不能回去了,就索性讓王爺以為他也溺水身亡,聽我說外祖家在長安,便送了我來。”
窗欞透過的陽光照在她臉上,她的目光迷茫沒有焦距,像迷了路的孩子。李老太爺仔細地觀察著她,沒看出半點破綻。
岑三娘越說越順暢,半真半假地說道:“奶娘和百草也是他雇了車先送走的。從來不知道外祖父在暗中照應著我,不敢擅自登門。本想見了奶娘和百草先安頓下來,手里還有母親留下的錢財,將來立個女戶,尋門營生也能好好過活。沒想到一到長安就發生了裘家那事……”
“原來是這樣。”李老太爺皺緊了眉,盯著岑三娘厲聲說道,“你可是與那侍衛有了私情?否則他怎肯為你背主,又一路忠心護衛?”
岑三娘驚得離了座,跪了下來,緊張到了極點。
不承認吧,空青又憑什么要背主保護她?承認吧,私訂終身,名聲便壞了。
兩種念頭閃了閃,岑三娘就做出了選擇。她絕不能讓李老太爺將空青和那支釵聯系在一起。名聲與謀反相比較,后者是殺頭的罪。
她心一橫,掩面哭道:“我,我并未與他有私情,只是江中肌膚相親……他便說要對我負責,所以便答應與我一同詐死,護送我回長安。到了長安知道百草出了事,他就去裘家救了她。結果第二天還沒來得及離開,裘家就來搶人。他受了重傷,就離去了,到今日也無半點消息。我只知道他是滕王的侍衛,別的一概不知。”
李老太爺眼里神色閃爍不定,最終也只能相信這樣的說辭,他長嘆了口氣道:“此事也怪不得你,事出從權。縱然他救了你,若他尋了來,外祖父自當厚禮相謝,斷不能因此便誤了你的終身。那侍衛也算對你有恩,就當他已經溺水身亡了。對外只說遇到了好心人送你回的長安。起來吧,萬事有老夫替你作主。”
“是。我會叮囑奶娘和百草的。”岑三娘這才抽泣著起了身,帕子太辣,眼淚就沒有停止過。不管再試探再詢問什么,她只管哭就是了。
李老太爺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滕王不過是路過閬州,為何會看上了你?他見過你插戴這支釵嗎?”
岑三娘心里一驚。看著外祖父灼灼的目光,她瞬間明白了。如果滕王和叛賊有勾結,對外祖父來說也是大功一件。
藩王謀反,全家會被處死。滕王雖然逼過自己,最終仍放過了她和空青。
“這支釵一直藏在箱子里,從未示人。”岑三娘否認有人見過這支釵,想了想道,“滕王說我合了他的心意。”
李老太爺端詳著岑三娘。她眉目如畫,亭亭玉立。想到關于滕王奢侈喜美人的傳聞,心里也有幾分信了。
他放柔了聲音道:“滕王殿下仗著是今上的皇叔,向來不受羈絆。聽說他在江邊大興土木,要建一座氣勢恢宏的重檐高樓,害得洪州一地入不敷出,前些日子御史紛紛奏本彈劾。哪怕他是王爺,也不能為所欲為。日后老夫會在長安替你尋門好親,安心在外祖父家住著便是。”
“……我看你極喜歡登高望江。日后我在江邊給你造座高樓可好?就像看那晚的火龍舞的感覺。天地間,只有自己。”
岑三娘想起滕王對自己說的話。他放她離開,不惜耗費金銀,引得御史彈劾,也要在江邊建座能摘星的重檐高樓?滕王為何這樣待她?
“去吧。你還住你母親原來的院子。那里一切照舊,自她出嫁便不曾動過。有什么需要找你大舅母置辦就是。”李老太爺慈愛地說道。
出了書房,岑三娘只覺得懷里的那支釵分外沉重。
從前外祖父根本不在意自己,放任她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
如今他再將釵給自己,是為了讓她繼續擔任李氏的角色,以身為餌,誘出能識別這支釵的馮忠和隱衛。
外祖父對自己沒有半點血脈親情。
風吹過來,岑三娘打了個寒戰,這才發現自己已汗重衣衫。
如今的她不僅寄人籬下,還是砧板上的魚肉。
此時,她盼著空青悄悄地出現。他救過她,她不希望他鉆進外祖父設下的圈套,丟了性命。她盼著他永遠別讓人知道,他找到了這支釵。
書房的門再次被輕輕掩上。屋頂明瓦漏下的天光淡淡灑下來,形成幾道明亮的光柱。
李老太爺靜靜地坐著,望著光柱里浮動的塵埃,臉上終于露出一線哀傷。他嘴唇翕動,低聲自語道:“這孩子,和你真像。”
一語至此,心里的牽掛再一次被觸動。李老太爺站起身,走到書架旁打開了一個暗格,拿出一軸畫卷。
他拿著畫軸自語道:“先帝對昔日東宮齊王舊屬寬大,不計前嫌委以重任。后又追封息王為隱太子,并過繼了兩子分別承襲李建成和齊王的香火。如今大唐安定繁榮,今上性情溫和是位明君。往事已矣,如果李建成的余黨不死心意圖謀反,只能陷大唐于戰火之中。”
他說到這里,停了停,聲音放得更輕,“我豈能容許奸人得逞,對吧?”
他展開了卷軸,將它掛在了書柜上。畫面上繪著一個身著胡服的美人。她騎在一匹大黑馬之上,腰挎寶劍,英氣勃勃。她的面容卻與岑三娘有七八分相似。回首間含情顰笑。她梳著墜馬髻,髻上插著的正是那支金銀團花蛾兒釵。
李老太爺癡癡地望著她,幾十年的時光也未能消褪他的記憶與思念,“你過世時把那支釵給了我。我卻違背了你的心意,取了財寶交給了先帝。我還利用自己的女兒作誘餌。你泉下有知,一定恨極了我是嗎?可你哪知道,就算你恨我,我也不在乎了……你已經隨他去了,我想做什么,你也沒辦法阻止了。”
他閉了閉眼,眼神重復清明銳利,“你當我不知曉你與李建成之間的齷齪?你嫁了我,卻私下一直替他保管著這支釵。他一死,你竟然一病不起。是你害得我被人私下恥笑,無顏踏入仕途!可惜呀,他雖被立為太子,最終還是沒能爭過先帝,嘿嘿……”李老太爺陣陣冷笑,“你我的女兒,我曾捧在手心,待之如掌上明珠。可惜她卻和你一樣不知羞恥,竟與人私奔。她何曾顧忌過我李家的名聲!何曾顧忌過我的感受!她做出當日之事,就別怪我這個做爹的無情!好叫你知道,我用李建成存下的財寶換來了先帝的信任與我兩個兒子的錦繡前程。如今,我還要繼續讓你的外孫女用那支釵,引誘李建成的余黨上勾。”
李老太爺面容扭曲,咬牙說道:“只要我不說,馮忠會認定她是李建成的血脈!就連先帝也曾試探過我。做男人落到我這般田地,就算我的手段再卑劣,那也是你種下的因果!”
他的聲音再次變得溫柔,像是哄著畫中的美人兒,又像是在對自己說:“我把那支釵又給了三娘。如果馮忠上勾,被今上一網打盡,她也算為我李家立下功勞。說不定今上還會賜下襄武郡王的爵位,也不枉我承襲了郡王府的香火。”
“三娘的容貌與你極像,卻一派柔弱斯文,甚得我心。女子溫柔可人相夫持家才是本分。當年你若不是精通武藝與他征戰沙場,就不會被李建成引為知己。你再怎么對他傾心,對他忠心,他可會為了你休棄鄭氏改立你為太子妃?你真傻啊!他是在利用你,可惜你至死都不曾明白。”
李老太爺微笑著卷起畫軸,將它放進了書房的暗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