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快呀!你要輸給我了!”
清脆的聲音飄蕩在原上,隨風(fēng)傳開。
岑三娘看著跑在自己前頭的杜靜姝,狠狠抽了下馬,大喊道:“我會追上你的!”
樂游原地勢高聳,占地寬廣。南面是玄奘法師取經(jīng)藏經(jīng)的大慈寺與美麗的曲江池,能俯望整座長安城。三月上己節(jié)時這里是長安最有名的踏青之地,秋高氣爽適宜登高望遠(yuǎn)。原上古木森森,野兔正肥,林間野味膘正厚,秋季的樂游原是狩獵的好去處。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間一年便過去了。
空青消失了,就像他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李老太爺把岑三娘當(dāng)誘餌,自不會把她鎖在家里,盡可能地讓她外出參與各種宴會。
大唐靠武力建國,民風(fēng)開放,舉國尚武,對女子的約束甚少。閨秀騎馬、打馬球、開弓狩獵是常事。在閬州時岑三娘沒有這樣機(jī)會,到了長安,她學(xué)會了騎馬。
去年秋天,岑家的四娘和七娘進(jìn)宮參選。七娘的父親是任吏部郎中的岑二老爺,岑四娘參選前出痘,沒能進(jìn)宮,七娘封了美人。
落選后,岑四娘沒有回洪州,住在岑二老爺家,在一次宴會中四娘結(jié)識了尉遲國公府的二郎尉遲寶樹,今年春天就嫁了過去。
成日被仆婦簇?fù)碇尼锊豢赡茉偬与x李家,她從四娘的婚事中看到了希望。長安多權(quán)貴,比李家顯貴的人家多得是。如果她能在宴會中認(rèn)識一名良人。就大有希望借出嫁得到全新的生活。所以,岑三娘坦然戴著那支釵,融入了長安的社交圈。
京兆杜家的杜靜姝成了她的好友。
兩人一前一后地追著,跑到廟宇旁,岑三娘最終還是輸了。她爽快地應(yīng)承道:“回頭我就買對明月鐺送你。”
杜靜姝笑嘻嘻地道了謝,指著面前的小廟說道:“三娘,跑了一陣?yán)哿?,咱們進(jìn)廟里討杯茶吃可好?”
下了馬,兩人牽著馬過去,有小沙彌雙手合十迎了上來,將馬拉走。
“哎,等等?!贬锎藭r才覺得頭上少了點東西,一摸之下心就咚咚直跳。那支釵居然被顛掉了。
外祖父會不會掐死自己?或者,他再也不會放自己出府了。岑三娘臉色一白,呼吸變得急促。
“出什么事了?”杜靜姝見她臉色變了,也停住了腳步。
岑三娘急道:“我的釵掉了。大概是賽馬的時候沒插好落在了地上。你先進(jìn)廟里歇著,路不遠(yuǎn),我沿途找一找。是母親留給我的釵,我得找回來?!?/p>
杜靜姝當(dāng)即叫小沙彌牽了馬來,“我陪你一起找找吧。兩個人找到的可能更大。”
岑三娘也不推辭。兩人上了馬沿途找尋。
陽光照在原上,金釵落在枯黃的草叢里,映射著光芒極為醒目,走到中途便找到了。岑三娘松了口氣,撿起來后卻不再插戴了,小心地收進(jìn)了荷包里。
杜靜姝笑道:“看吧,兩個人找果然更快?!?/p>
這時,從樹林里突然奔出一只鹿來。它身上插著一支雕翎羽箭,慌不擇路竄了出來。林間又飛射出一支羽箭,那只鹿應(yīng)聲倒地,身體抽搐著,一下子驚了杜靜姝的馬。
那馬咴咴直叫,雙蹄上揚。杜靜姝尖叫了聲,手里失了韁繩,在馬背上前仰后合,剎那間便有墜馬的危險。
“靜姝!抓緊轡頭!”岑三娘喊了一聲,奮力地跳起來伸手想去拉杜靜妹的韁繩。
這時林間又沖出一匹馬來,一只手搶在岑三娘前面拉住了那匹受驚的馬。
岑三娘跳起來抓了個空,身體失了平衡,臉朝下摔倒在地上。正在發(fā)育的小包子和大地來了個親密接觸,疼得她眼冒星星。
“九哥!”杜靜姝驚魂未定地喊了聲,轉(zhuǎn)頭就看到岑三娘摔倒在地上,“三娘你怎樣了?”她跳下馬去扶岑三娘。
岑三娘疼得開不了口,只能吸著氣勉強(qiáng)沖她笑,抬頭看到一名年輕男子手持長弓利落地跳下馬來。
他穿著件白色的箭袖長衫,衣領(lǐng)上繡著精致的銀色花紋,身材修長??v然他的臉背對著陽光,仍然熟悉得讓岑三娘恍惚起來。
迎面射來的陽光刺得她的眼睛一片酸脹。她怔怔地看著他,心跳得這樣急,咚咚如同擂鼓一般。她張了幾次嘴,好不容易才吐出兩個字:“空青?!?/p>
他像沒聽到似的,眼神從她臉上掃過,連多停留片刻的意思都沒有,陌生得讓岑三娘害怕。
是礙著靜姝在場,他才不承認(rèn)嗎?岑三娘找到一個理由。
杜靜姝摘了個水袋喂到她嘴邊。清涼甘甜的水灌進(jìn)嘴里,岑三娘咽了口,總算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沒事,歇一歇就好?!?/p>
杜靜姝頓時長松口氣,“剛才嚇?biāo)牢伊恕!闭f著趕緊掏了帕子替她包扎手上的傷處。
岑三娘控制不住自己,眼睛像粘在那男子身上似的,怎么也移不開。
杜靜姝恢復(fù)了活潑,“九哥你什么時候來的?手藝真差,一頭鹿都射不死?!?/p>
他抱歉地哄著她,“這只鹿算是你獵的好不好?”
杜靜姝笑彎了眉眼,突然想起了什么,敲了自己一記,“三娘,我忘了給你介紹啦。這是我九哥杜燕綏。燕婉姐姐的嫡兄。九哥,這是勝業(yè)坊李家的孫小姐,岑家三娘?!?/p>
杜燕綏?他叫杜燕綏?杜家九郎?他不是空青?不,怎么可能?岑三娘愣愣地看著杜燕綏,使勁眨了眨眼睛,世上有這么相像的兩個人嗎?
杜燕綏沖岑三娘微微一笑算是見了禮,“三娘傷了手不能持韁,靜妹你與她同騎,我送你們回去。”
杜靜姝扶了岑三娘起來上了馬。杜燕綏轉(zhuǎn)身將那只鹿綁在自己馬上,騎上了杜靜姝的馬道:“走吧?!?/p>
他像是真的不認(rèn)識她。岑三娘狐疑地看著他,他叫杜燕綏?京兆杜氏的子弟怎么可能去做滕王的侍衛(wèi),她真的認(rèn)錯了嗎?
今天杜家姐妹和韋家姐妹邀了岑三娘秋狩,也請了岑四娘?;氐綘I地,杜燕綏直接叫了兩個小廝抬了鹿去洗剝,連多一眼都沒有看岑三娘。
下了馬,岑三娘忍不住追著他的身影尋找,腦中閃過永平坊巷子里空青浴血擋在自己身前的背影。她又想起洪州逃走的的那晚,空青背著自己在蘆葦叢里飛奔。她想起被滕王放火燒湖灘的那晚,空青嘶啞著嗓子喊著她的名字。
別說一年,就算十年過去,她也絕不會忘記他的臉。
“怎么能裝著不認(rèn)識。怎么能這樣狠心扔下我不管?!彼f著,心驀然疼痛。
“三娘!你怎么了?”
岑三娘被這一聲大喊驚得回了神。她轉(zhuǎn)過身,就看到杜靜姝抿著嘴吃吃地笑,一副偷吃了魚沒被主人發(fā)現(xiàn)的賊貓樣。
岑三娘回過神來,摸了摸臉,“干嗎用這種眼神看我?還笑得這么鬼祟?!?/p>
杜靜姝故意踮著腳,伸長了脖子往她身后看,聲音不緊不慢:“我九哥早就走得沒影兒啦!”
岑三娘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盯著杜燕綏的時間太長,這妮子誤會了。她又不方便解釋,哼了聲舉著雙手往里走,“誰說我在看你九哥?我在看風(fēng)景不行嗎?”
杜靜姝忍著笑將她的手拉了下來,笑嘻嘻道:“好啦好啦,我不笑你成了吧?不說就算了,將來想問,還得看本姑娘心情好不好呢!”
岑三娘大惱,追著杜靜姝進(jìn)了幃帳。
“哎呀,三娘你怎么了?”沒去騎馬的岑四娘一眼就瞧出不對。
岑三娘趕緊舉起手來笑道:“摔了一跤,手掌擦破了。今天注定不能自己動手烤兔子了?!?/p>
岑四娘嗔了她一眼,取了帕子,見的確只是擦破了皮,有些紅腫,叫侍女取了藥和白布,重新裹了傷。
岑三娘看了眼緊跟著她的杜靜姝,對四娘說道:“四姐別扔那帕子。那是靜姝的。”
岑四娘嫁進(jìn)尉遲府,對京中的豪門大族比岑三娘更了解,聽了笑吟吟地對杜靜姝道:“杜妹妹,多謝你今日救我家三娘。正巧河南道送了四只曹州府的斗雞,我送一對給妹妹以表謝意。”
“真的?”杜靜姝激動得雙頰通紅,眼睛熠熠生輝。
“一對雞罷了,你喜歡,我請你吃!”岑三娘撇嘴說道。
杜靜姝聞言跳了起來,“那是曹州府的斗雞!千金難求!”
見她這么歡喜。四娘就知道送對了。
杜靜姝雖然激動,大戶人家的教養(yǎng)畢竟不同,她搖了搖頭拒絕道:“尉遲夫人,這份禮太貴重,靜姝不能受。其實今日是我的馬受了驚,我扔開了韁繩。三娘想拉住驚馬才摔倒。說起來應(yīng)該是我謝過三娘才是?!?/p>
此話一出,岑三娘對杜靜姝的好感又多了幾分。面對誘惑能忍住,且敢于說真話,可見杜靜姝良好的品質(zhì)與教養(yǎng)。
四娘存了心思要和杜靜姝交好,給三娘使了個眼色。岑三娘雖然不清楚四娘為何要這樣做,卻也想滿足杜靜姝喜歡斗雞的愿望,“靜姝,你這樣說就不對啦。如果不是你熱心陪我去找金釵,你也不會驚了馬。四姐的心意就是我的心意。你不收就是不當(dāng)我是朋友啦?!?/p>
岑三娘半是撒嬌半是威脅。岑四娘又在旁邊打圓場。杜靜姝就紅著臉收了,“曹州府的斗雞必定是選來孝敬尉遲公爺?shù)?,太過珍貴。您這般熱情,靜姝再推卻就顯得無禮了。但是,我只討要一只便可?!?/p>
“叫我四娘便好。靜姝妹妹,我回府給你下帖子,你來瞧瞧我府里的斗雞,選對中意的回去可好?”岑四娘笑瞇瞇地說道,又給岑三娘遞了個眼色。
岑三娘笑道:“四姐也要請我去。我還從來沒見過斗雞呢。靜姝,你給我說說,斗雞是什么樣的?”
兩人就斗雞慢慢聊了開去。
日上三竿,幃帳外漸漸熱鬧起來。跑馬望遠(yuǎn)的人漸漸返回。
各種獵物被小廝們洗剝干凈,在下風(fēng)處支了鍋灶,開始烹煮燒烤。
想到和空青長得一模一樣的杜燕綏,岑三娘按捺不住,輕聲問杜靜姝:“烤鹿肉好吃嗎?”
杜靜姝愣了愣,撲哧就笑出聲來,笑得渾身顫抖,指著岑三娘說不出話來。
“我的丫頭跑去給我獵兔子,現(xiàn)在還沒回來。我有些餓了。”岑三娘厚著臉皮裝不知道她笑什么,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
杜靜姝被岑三娘逗得大樂,拉了她往外走,“今天九哥射鹿讓咱們受了驚,罰他烤鹿給我們吃!這就找他去?!?/p>
岑三娘還裝,“這恐怕不好吧?”
杜靜姝氣極,“原來你也是個會裝的!”
岑三娘眨了眨眼,拿出副風(fēng)蕭蕭兮一去不復(fù)返的架勢自說自話,“也罷,誰叫咱們是朋友呢?你想吃我就陪著你去好了?!?/p>
說完用眼神瞪杜靜姝,一副她再打趣就揍她的模樣。杜靜姝哈哈大笑,不再取笑她,拉著她出了幃帳。
杜燕綏果然在烤鹿,只不過身邊草地上還坐著三個女子—韋小婉、韋小青姐妹,還有杜燕婉。
“九哥!我們也來吃烤鹿!”杜靜姝喊了聲,拉著岑三娘過去,吩咐婆子擺了張案幾,拿了兩張葦席來。
五個女子等著吃杜燕綏的烤鹿,岑三娘怎么看怎么覺得怪異。
杜燕婉看了眼埋頭烤鹿的親兄,又睨了韋小婉一眼,撐著下頜一語雙關(guān)道:“哥哥,想吃你的人真多呀!”
岑三娘偷偷地抬眼看他。杜燕綏像是沒聽到似的,接過小廝遞來的盤子,用竹夾夾著肉鋪在燒烤架子上,白衣如雪,銀線繡就的衣領(lǐng)反射著陽光,動作優(yōu)雅斯文。
目光轉(zhuǎn)過去,韋小婉穿著嬌嫩的鵝黃色衣衫,臂間挽著春水藍(lán)的披帛,綰著蠶髻,插著支花形金制的寶樹步搖。五個女子里唯有她沒有穿胡服,顯露出少女獨有的娉婷嫵媚。她看著杜燕綏的目光熱烈如火,根本不害怕被人瞧出她對他的傾慕。
岑三娘又猶豫了。如果他是空青,長年陪侍在滕王身側(cè),他怎么會得到韋家小娘子的青睞?在她們眼中,他只是杜家九郎,難道真的是自己看錯了嗎?
杜燕婉的話很明顯是在打趣韋小婉,韋小青護(hù)姐,像炸了毛的貓似的瞪她,“這只鹿又不是你獵的!杜九哥也沒你那么小氣!”
杜燕婉橫了她一眼,直接對杜燕綏道:“哥哥,第一份得給我!”
韋小青氣結(jié),又沒立場和杜燕婉爭,只得氣鼓鼓地哼了聲。
杜靜姝念著岑三娘的好,笑瞇瞇地說道:“九哥,我記得你說過,這只鹿算是我獵的,頭一份得歸我才行?!?/p>
“靜姝!”杜燕婉惱怒地喊了她一聲。
“燕婉姐姐,我好餓的。你就讓讓我嘛?!倍澎o姝撒嬌。
杜燕婉眼珠一轉(zhuǎn),“好啊,你是妹妹,我讓著你。第二份歸我?!?/p>
她突然看到杜靜姝與岑三娘同席。岑三娘手上還扎著白布,便指著她說道:“三娘受傷了,第三份便給岑妹妹好了。”
韋小青氣得站了起來,低頭卻看到一直不發(fā)一言,柔柔地望著杜燕綏的姐姐,心又軟了下來。她招手叫來婢女,“把我今日射到的兩只兔子一只山雞烹了送來?!庇值?,“我才不像有些人那么小氣!別看有人今天拿了把大弓唬人,只獵到一只兔子。獵物那么少,小氣點也正常?!?/p>
杜燕婉頓時火了,“韋小青你在說誰?”
見她發(fā)火,韋小青開心了,“誰應(yīng)聲我就說誰!”
兩人劍拔弩張,又要開吵。韋小婉離了座,走到杜燕綏身邊微笑道:“九哥,我來幫你烤。”
杜燕綏就站起身來,讓出了位置,“韋妹妹手藝好,我家妹子有口福了?!?/p>
韋小婉欣喜地一笑,正想接口,卻見杜燕綏左右看了看,喃喃自語道:“今日好像就我射到一只鹿,這么多人看來真的不夠,我再去林子里轉(zhuǎn)轉(zhuǎn)。說不定還能再射到一只?!?/p>
說著竟扔下一群姑娘,徑自跳上馬,揚鞭去了。
韋小婉站在烤肉架旁,嬌艷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跺腳扭身就往自己的營帳去了。韋小青顧不得和杜燕婉斗嘴,趕緊跟了過去。
剩下三女面面相覷。杜燕婉突然放聲大笑,“哎喲,笑死我啦。哥哥,你逃什么呀,韋小婉又不是母老虎……”
杜靜姝扯了扯她,手指放在嘴邊噓了聲,“小聲點,韋小青處處針對你,別讓她鬧騰起來敗了咱們的胃口。”
岑三娘看著杜燕綏騎馬奔走,心里陣陣失落。
記憶中的空青跟在滕王身邊恭敬知禮,隨時都保持著一副謹(jǐn)慎的態(tài)度,不見絲毫銳氣。離開滕王在沙洲上住著的時候,空青溫潤如玉,做飯菜、捕魚蝦、扎草排、蓋屋頂,樣樣能干。
可是杜燕綏明顯冷峻許多,不想應(yīng)酬,轉(zhuǎn)身就走??此芙^韋小婉的模樣就知道,他和豪門大族的公子一樣,傲氣冷淡。
他們是同一個人嗎?岑三娘想得到答案的心思越來越烈,心里主意已定,“靜姝,燕婉,我回去換身衣裳,失陪了?!?/p>
杜靜姝這才發(fā)現(xiàn)她衣裳下擺蹭臟了少許,有些不好意思,“一直拉著你說話,都忘了你摔臟了衣裳。你去吧,我給你留最好的鹿脯肉?!?/p>
岑三娘朝燕婉福了福,去了自己的帳篷換了身衣裳,悄悄出來,騎了馬朝著杜燕綏離開的方向追去。
“哎,三娘子!”百草正巧和一群丫頭回來,臉紅撲撲的,杏眼里閃爍著快活與興奮的光。她瞧見岑三娘離開,顯然沒聽到自己的叫聲,便和身邊的丫頭說道:“姐姐,今日謝過你啦。我去追我家娘子。”
岑三娘尋著方向追來,往四周一看,哪里還有杜燕綏的身影。風(fēng)吹長草,天地間仿佛只她一人。她騎在馬上,將單身小娘子獨行的危險拋在了腦后,狠狠抽了小青馬一鞭子,朝著樹林的方向飛馳而去。
就在她轉(zhuǎn)過土丘的瞬間,一馬斜斜地奔出,攔住了她進(jìn)山的去路。
岑三娘使勁一勒韁繩,小青馬揚起了前蹄,原地踏著步,消彌了沖勢。
兩人之間隔了數(shù)丈,岑三娘的視線有些模糊,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她假裝用衣袖擦著額頭的汗,悄悄地抹去盈滿眼眶的淚。再看,清楚地將他臉上的神情瞧了個清清楚楚。
杜燕綏縱著馬走向她,蹄聲嘚嘚踏破了寧靜,卻讓四周顯得更加安靜。
岑三娘望著他,心想,他不是空青自己就見鬼了。他的眼神告訴她,杜燕綏就是空青。
終于,他走到了她身邊。岑三娘唇邊不自覺地?fù)P起一個笑容,“空青?”
杜燕綏揚了揚眉,“什么?”
什么?
這里沒有第三個人,他還裝糊涂?岑三娘笑容淡了下去。
這一年,她曾千百次地盼著他悄悄地出現(xiàn)。像從前那樣,保護(hù)她,帶她離開。她做過無數(shù)次噩夢,夢見他被朝廷抓到砍了頭。
這一年,她每次外出都插戴著那支金銀團(tuán)花蛾兒釵。它就像懸在她頭頂?shù)膭?,一不留神就會落下來,讓她身首異處。她?jīng)常在外出的時候神經(jīng)質(zhì)地打量著每一個多看了她幾眼的人,猜測著他或她是否是企圖謀反的隱衛(wèi)中的一員。
她強(qiáng)顏歡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著每一天。
他卻裝著不認(rèn)識自己。
岑三娘憤怒了。人極其憤怒時有幾種表現(xiàn),因怒而安靜是其中一種。她冷漠地望向古木參天的森林,冷漠地說道:“你和我以前認(rèn)識的一個人長得很像??上呀?jīng)死了。我認(rèn)錯人了?!?/p>
杜燕綏哦了聲道:“真遺憾!你可以找家寺院替他點盞長明燈,請高僧為他超度。一個人跑樹林來做什么?很危險的,回去吧。”
這是岑三娘聽到的最不好笑的冷笑話。
她怒道:“我和你不熟吧?我危不危險用不著你管!”
岑三娘撥轉(zhuǎn)馬頭狠狠地抽了馬一鞭子,馬揚蹄疾奔。
風(fēng)吹來,她臉上有點涼。她想,一定是風(fēng)吹得眼睛發(fā)酸,所以才會有淚流下。她只盼著快點離開他的視線,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身側(cè)閃過一團(tuán)白影,杜燕綏追了上來,伸手拉住了她的韁繩。
岑三娘一鞭子抽了下去。杜燕綏偏頭躲過,緊緊地握住了她的韁繩。
“松手!”
“你出了事,我的妹妹們必會為你擔(dān)憂。我不會讓你胡來,回去!”
“你會擔(dān)心嗎?”
岑三娘懷著最后一絲希望看著他,哪怕他輕輕點點頭,也好。
杜燕綏松開了韁繩,冷冷說道:“命是自己的,看在妹妹們和你交好的份上,在下話已勸盡,生死與我無干。”
腦子里有根弦啪地斷掉了。岑三娘盯著他,突然笑了起來,笑得悲傷,“今天我和靜姝賽馬,看到了一間小廟。本想進(jìn)去討杯茶吃,順便替那人點盞長明燈,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我的釵掉了。那支釵是母親留給我的,外祖父希望我日日插戴著它緬懷母親。他說母親生前曾有一個仇人,戴著那支釵,那人就會知道我的身份,會來找我報仇。只要他敢出現(xiàn),外祖父就會對付他,以絕后患。靜姝陪我找到了這支釵,我卻得到一個消息,其實我根本不用擔(dān)心有人會來找我。心情一好,就想跑出來溜溜馬,沒想到竟迷了路,這里的確危險,多謝提醒,告辭。”
她掉轉(zhuǎn)馬頭,再也不看杜燕綏一眼,朝營地的方向急馳而去。
她要說的話已經(jīng)說完了。她想要告訴他的事情已經(jīng)說了。他不會再來找她,也不用再來找她。
那個溫暖的空青,永遠(yuǎn)消失了。
正午的陽光照在杜燕綏身上,拉扯出一抹孤獨的影子。
馮忠還沒有抓到。沒準(zhǔn)哪天會揮刀出現(xiàn)在他面前。還有滕王。他背叛了滕王,從來沒指望過滕王會放過自己。和他在一起,意味著危險。
杜燕綏望著岑三娘的背影喃喃說:“我不再是空青了。好好留在李家做你的孫小姐,滕王就拿你沒辦法?!?/p>
這時旁邊樹林里沖出一匹馬來。他轉(zhuǎn)過頭,看到騎在馬上的百草。杜燕綏皺了皺眉,正要拍馬離開。百草尖叫了聲:“空青!”
他恍若未聞。
百草興奮地奔了過來,美麗的杏眼里閃爍著崇拜與激動,“空青,是我啊,我是三娘子的丫頭百草啊!你從裘家救出來的百草??!你不認(rèn)得我了?你到哪里去了,一點消息都沒有!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住口!你認(rèn)錯人了!我叫杜燕綏。”杜燕綏冷著臉斥道,扭轉(zhuǎn)馬就走。
百草一下子拉住了他的韁繩,滿臉震驚地看著他,“不,我沒認(rèn)錯人!你就是空青!那晚我被關(guān)在裘家柴房,餓了兩日,是你救了我呀!”
杜燕綏低沉地喝道:“放手!”
“不放!”百草倔強(qiáng)地回道,“你明明是空青,你明明剛才和三娘子說話來著,你干嗎不承認(rèn)?”
為了不干擾岑三娘的生活,他咬牙裝做不認(rèn)識。他憑什么要對這個丫頭交代?杜燕綏狠狠地一扯韁繩,百草哎呀一聲,被他扯落了馬背。
百草抬起頭,看到了杜燕綏眼里的冷漠和厭惡,忍不住哆嗦了下。記憶中的空青臉上總帶著笑容。她被滕王打板子的時候,是他為自己說情。被裘家關(guān)在柴房里時,是他在自己最絕望的時候出現(xiàn)……他怎么能這樣對她?
杜燕綏冷笑,“別亂嚼舌頭。”
百草的眼淚嘩地淌了下來,“你喜歡三娘子,我知道。你不認(rèn)她你心里難過,你何必沖我撒氣!你看不起我是個奴婢是吧?”
杜燕綏頭也不回疾馳而去。
百草把頭埋在膝間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