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岑三娘早晨醒來,卻不見百草過來服侍,詫異地喊了幾聲。
阿秋小心地站在門口應(yīng)了聲:“三娘子,百草和許媽媽一早就出了院子,奴婢進(jìn)來服侍你可好?”
許氏和百草一早跑哪兒去了?岑三娘納悶地叫阿秋進(jìn)來,才梳好頭發(fā),就聽到外間傳來稟報聲:“三娘子,老太爺請你去書房一趟。”
阿秋打起簾子。岑三娘走了出去,見是曾經(jīng)來接自己的管事李方。她微笑道:“一大早外祖父叫我去,方總管可知是什么事?”
李方恭敬地回道:“小人也不知道。三娘子去了便知。”
岑三娘只得叫阿秋陪著,去書房見李老太爺。
阿秋被李方攔在了院門口,自己也不進(jìn)去,岑三娘越發(fā)覺得古怪,打起了精神準(zhǔn)備應(yīng)付。
推門進(jìn)去,她就看到許氏和百草跪在地上。兩人的眼睛泛紅,一看就是哭過的。李老太爺坐在正中主位上,神色陰晴不定。
岑三娘皺了皺眉,上前行了禮道:“外祖父,可是奶娘和百草犯了過錯?還請你念在她們盡心服待外孫女的份上,網(wǎng)開一面。”
“跪下!”李老太爺不咸不淡地說道。
岑三娘心神一顫,雙膝軟倒跪了下去。見外祖父發(fā)了脾氣,岑三娘只得裝出副惶恐的模樣問許氏:“媽媽做了何事惹得外祖父發(fā)怒?”
許氏不敢看她,躲躲閃閃地低下了頭。
李老太爺冷笑道:“是你做了什么好事至今還在欺瞞老夫!”
門輕輕被掩上。不知為何,岑三娘又想了進(jìn)李府的第一天,在這書房與李老太爺相見的情形。
許氏躲躲閃閃,百草也一直低著頭不敢看她。真是古怪至極。岑三娘挺直了腰背,眼神清明,“三娘不知,還請外祖父告之。”
她竟然還裝做不知?!李老太爺看著岑三娘,憤怒地想,他怎么就被和前妻相似的臉騙了呢?原以為她柔弱聽話,沒想到骨子里卻敢將這天大的事情隱藏下來。他想到那事能帶來的好處,呼吸忍不住急促起來,“我問你。護(hù)送你回長安的滕王侍衛(wèi)可是叫空青?”
樂游原上看到空青變成了杜家九郎杜燕綏,他不承認(rèn),自己也沒告訴過許氏和百草。怎么外祖父突然又提起空青來?
岑三娘轉(zhuǎn)動著心思,訝然道:“我回府的第一日便已經(jīng)告訴過外祖父了,那侍衛(wèi)的確叫空青。”
李老太爺冷笑一聲,“那好,我再問你。他是否見過你插戴的這支金銀團(tuán)花蛾兒釵?”
那日空青趁著滕王留在鄱陽湖畔,打了個時間差,趕回別院送走了許氏和百草。他再回來找她的時候,就帶回了這支釵。自然是許氏告訴他擱在什么地方。所以許氏知道,空青是見過這支釵的。岑三娘心里咯噔一聲,知道自己忘記提醒許氏別把這事說出去了。
難道是外祖父無意中問起,許氏說漏了嘴?
觀察著岑三娘的神色,李老太爺猛地一拍幾案,怒道:“那侍衛(wèi)見過這支釵對吧?說!究竟有哪些人見過這支釵?你為什么要將他見過釵的事情瞞著老夫!”
“冤枉啊!外祖父!”岑三娘暗暗使勁掐了自己的一把,痛得擰眉,生生逼出淚來,顫聲說道,“我怎敢欺瞞您老人家!那日落水之后,我便生起病來,空青找了處地方安置我。昏昏沉沉數(shù)日后,我醒來便見到這支釵放在枕邊。只聽他說已將奶娘和百草送往長安,我以為這支釵是奶娘托他轉(zhuǎn)交給我,便沒再多問。三娘自幼與外祖父從未謀面,回府后又被這釵子的秘密驚了一回。外祖父問什么,我便答什么。記得當(dāng)日外祖父也只問起滕王是否見過這支釵,我從來沒有插戴過,就說沒有。根本就忘記了除了我們主仆三人之外,空青還見過這支釵的事情。外祖父明鑒,三娘如有一字謊言,便讓那天雷落下生劈了我去!”
一句天打雷劈的毒誓震住了廳里所有人。
岑三娘掩面哭著,心里暗想,秋陽溫暖,庭院里霧氣初升,有天雷才怪!
李老太爺也沒想到她說得這么毒,岑三娘的話又句句在理,一時間有些信了,語氣緩和了些道:“說實話就是了,胡亂發(fā)什么天雷誓。你真的不是因為和那侍衛(wèi)一路結(jié)伴而行有了私情才隱瞞老夫?”
“啊?私情?”岑三娘驚得抬起頭來,拼命地?fù)u頭,“我幼承庭訓(xùn),怎么敢和一個低賤的侍衛(wèi)有私情?外祖父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羞辱三娘?”
她悲憤地望著李老太爺,直看得李老太爺有些招架不住,指著許氏道:“許氏,你好大膽,竟敢胡言亂語污蔑主子!”
“媽媽!”岑三娘呆若木雞地看著許氏。竟然是許氏說的,她顫聲說道:“媽媽,你自幼奶大了我,你,你為何要對外祖父那樣說?為什么?你要在外祖父面前毀我清譽(yù)?”
跪在一旁的百草突然開口說道:“老太爺,奴婢真的親眼看到了三娘子和空青在樂游原私會!”
岑三娘的思維突然就飄遠(yuǎn)了。滿腦子都是在閬州岑家和百草親如姐妹般的畫面。
一瞬間岑三娘的心如墜冰窟。
樂游原那天,百草定是看到自己騎馬去找杜燕綏跟著來了。杜燕綏的臉和空青長得一模一樣。她便認(rèn)出來了。
可是,為什么她不告訴自己,反而在外祖父面前說出來呢?岑三娘的目光在許氏和百草之間游離。一大早,她倆就離開了院子。沒有人知道她們?nèi)チ四睦铩H绻峭庾娓竼舅齻內(nèi)ィ倳腥酥馈?/p>
那么,是她倆主動來找的外祖父吧。
許氏的表情掙扎著,臉色變幻不定,突然重重地磕了個頭,哭了起來,“老太爺,奴婢所說句句是真。三娘子根本就不想回府,如果不是念著想和那侍衛(wèi)私奔,一個大家閨秀,怎么可能放著富貴不享,想立個女戶流落在外?真是那個空青害得三娘子轉(zhuǎn)了性子。奴婢聽到百草說看到他們在樂游原私會,奴婢就害怕三娘子跟著他跑了。老太爺,奴婢也是好心,害怕……害怕當(dāng)年的事再發(fā)生,像夫人……”
李老太爺大喝:“你住口!”
許氏知道自己的話戳到了李老太爺?shù)耐刺帲蚍诘厣蟼牡乜拗芭緦嵅幌朐倏吹饺镒幼咤e了路……”
許氏聽到百草說自己和空青私自見了面,害怕自己跟空青走了,她就再不可能享受如今在李家做管事媽媽的榮光。她是自己最信任的奶娘,還會被自己牽連,受外祖父責(zé)罰。她可曾想過,跑來告訴外祖父,自己面對的將是什么?
共患難容易,同富貴難。許氏害怕再過受欺負(fù)的日子,靠著李家這棵大樹不肯走。百草背叛自己又為了什么呢?
岑三娘挺直了背,“外祖父,許氏只是猜測,并無實據(jù)。百草看到的人并不是空青,而是京兆杜家的九公子,杜燕綏。您要因此就定了我的罪,三娘無話可說,只能一死以證清白!”
“老太爺!奴婢沒有看錯!他還警告奴婢不要胡說。”百草咬著唇,大聲說道。
岑三娘哎呀一聲想起來了,“外祖父,百草說得沒錯。那兩人長得太像了。所以我就騎馬追過去問。可是您想呀,一個是滕王府的侍衛(wèi),一個是京兆杜氏的公子,怎么可能會是同一個人呢?”
“杜家九郎和滕王的侍衛(wèi)空青相貌相似?空青又見過那支釵……”李老太爺喃喃自語,又問岑三娘,“你難道真認(rèn)不出來?”
“不是我認(rèn)不出來。”岑三娘委屈地說道,“我當(dāng)時以為是空青還喊了他一聲。杜九郎說我認(rèn)錯人了。”
空青是不是杜燕綏,您老自己去找答案吧。她反正沒撒謊,杜燕綏不承認(rèn),她有什么辦法?
知道了空青見過那支釵,她對外祖父來說還有用呢,怎么也不會罰她罰得太厲害,岑三娘胸有成竹。
如果她真和那侍衛(wèi)有私情,自己找人盯著她,還怕找不到那侍衛(wèi)的下落?李老太爺轉(zhuǎn)念一想重提輕放,“許氏,你忠心為主是好事,但是空口無憑,你怎可憑自己的猜測便胡言亂語?”
“我……”許氏急了。
“還有你,”李老太爺?shù)芍俨荩岸啪爬刹怀姓J(rèn),你怎么能說三娘是在和空青私會?”
百草一口氣堵在胸口,倔強(qiáng)地磕頭,“他嘴上不承認(rèn),但奴婢看得出來。他就是空青!”
“好了好了。這關(guān)三娘什么事?”李老太爺根本不想治岑三娘的罪。好不容易這支釵引出了線頭,他可不想讓它斷了。他看著二人道:“念在你們一片忠心,又侍候三娘多年的份上,這次便罷了。出得這間書房,若讓我聽到有半句風(fēng)言風(fēng)語,我就鉸了你們的舌頭!”
許氏和百草嚇得哆嗦著跪伏在地,低下頭應(yīng)了:“奴婢不敢!”
李老太爺滿意地哼了聲,柔聲對岑三娘說道:“三娘,你知書識禮,外祖父極為欣慰。如果再見著那侍衛(wèi),或者發(fā)現(xiàn)杜九郎有什么怪異之處,你定要告訴外祖父。”
這是想用自己誘捕空青吧?岑三娘暗暗嘆息,心想,他都裝著不認(rèn)識我,又怎么會自投羅網(wǎng)。她低聲應(yīng)了:“是。”
李老太爺嗯了聲道:“回去歇著吧。”
就這樣讓她們走了。
岑三娘站起身,福了福,離開了書房。
許氏和百草也跟著走了出去。
臨走時岑三娘瞥去一眼,李老太爺負(fù)手在廳中踱著方步,眉眼的褶皺都笑得展開了,撈著什么寶貝似的。她暗暗啐了一口,鄙夷地想,外祖父想爵位想得魔怔了。
出了書房,岑三娘這才伸手去揉膝蓋,腿有點發(fā)麻。
許氏見狀伸手扶她,“三娘子,跪久了腿不舒服是吧?奴婢扶著你!”
岑三娘頓時氣笑了。背叛她,中傷她,還想讓她像從前那樣待她們嗎?
她沒有拒絕許氏的攙扶,搭著她的手慢吞吞地走著,活動著雙腿。
許氏回頭看了百草一眼,百草咬著唇?jīng)]動,許氏便大聲斥道:“百草你愣著干什么,還不過來扶著三娘子。”
百草這才低著頭上前扶著岑三娘。
走了一會兒,岑三娘這才覺得腿好受一些。
許氏一時間拿不準(zhǔn)岑三娘的心思,跟在她身后一步開外輕聲說道:“三娘子莫要惱奴婢。奴婢也是為了你好。那日奴婢在永平坊巷子里聽得清清楚楚,你對空青說,讓他帶你走。這事奴婢一直忍著沒告訴老太爺。三娘子,你還小,不懂得個中厲害。奴婢當(dāng)日遂了夫人的心愿,卻眼瞧著她埋骨異鄉(xiāng),如果還在長安,哪里請不到好醫(yī)生……”
說著傷感地抹起淚來。
岑三娘不動聲色地說道:“媽媽從來對三娘都是好心,我曉得。外祖父方才說過,出了書房就別再提起了。禍從口出,媽媽還是謹(jǐn)慎點。”
許氏眼里就放出光來,激動地說道:“奴婢明白。三娘子也一心待奴婢好的。”
百草聽到這話拿眼睛偷看了眼許氏,又沉默地低下了頭。
回到自在居,岑三娘舒服地泡了個澡出來,躺在榻上拿了卷書看。百草搬了矮凳坐著,拿了張干布小心的替她絞干頭發(fā)。
夕陽從窗欞照進(jìn)來,房里只聽到書頁翻動的聲響。
隔了一會兒,傳來小聲的啜泣聲。
岑三娘持書的手停滯了下,繼續(xù)看了下去。
百草終于沒忍住,放下布巾,轉(zhuǎn)到榻前跪了下去哭道:“三娘子,奴婢錯了,奴婢求你看在侍候你這么多年的份上,給我們一條活路吧。”
岑三娘半側(cè)著身,一只手撐著下頜,細(xì)細(xì)打量著百草。
十六歲的百草褪去了嬰兒肥,肌膚如雪,大大的杏眼,尖尖的下頜,靈性十足。胸被高腰裙子束著,像倒扣的鼓鼓的蓮蓬,散發(fā)著誘人的青春氣息。
岑三娘想起百草的經(jīng)歷。五歲前被賣進(jìn)了岑家,爹娘并沒有虐待過她,她的童年是和自己一起度過的,從來沒干過粗活。后來跟著自己搬進(jìn)了岑家三房,獨居小院,受了冷落,也沒受多大的罪。進(jìn)了滕王別苑,也沒人三天兩頭折騰過她。想想,好像滕王打過她幾板子。那時的百草笑嘻嘻地揉著屁股說不疼。百草受過最大的罪恐怕就是被裘家關(guān)了兩天柴房,差點被迫嫁給快入土的裘老爺子當(dāng)妾。
她還真沒吃過大苦頭。
究竟是什么原因讓她不顧一切地要出賣自己?
長長的黑發(fā)從岑三娘肩頭傾瀉滑落。她沒有回答百草的話,懶洋洋地說道:“我餓了,擺飯吧。”
百草抬起頭,倔強(qiáng)地望著岑三娘。
岑三娘笑吟吟地看著她道:“我什么時候說過不給你們活路的?”
百草不答,手緊緊地攥著裙子的一角。
“我不明白。就算你在樂游原上看到我和杜九郎說話。為什么不來問我?而是選擇和奶娘一起找外祖父告密?難道說,外祖父氣極之下責(zé)罰我會令你開心?”岑三娘是真的很好奇。
“奴婢喜歡他!”眼淚大滴大滴地從百草眼里落下,她向來是爽直的,不乏勇氣的,“奴婢被裘家搶了去,關(guān)在柴房里,不知道你什么時候能到長安,不知道等待奴婢的下場會不會是嫁給那個快要入土的裘老爺。奴婢盼著你來救我,盼了整整兩天兩夜……他來了,他像神仙一樣出現(xiàn)在奴婢面前,輕言細(xì)語地問奴婢是否受了傷。他背著奴婢逃出裘家。奴婢像飄在云間,看到裘家的高墻在腳下,奴婢就像生出了翅膀,快活極了。他離開了,奴婢做夢都盼著能再見到他。可是,再看到他,他看奴婢的眼神好可怕……”
百草喜歡上了空青?岑三娘震驚得難以置信。
“他喜歡的人是你!他連多一眼都不肯看奴婢!他嘴里不承認(rèn)自己是空青,氣走了你。他心里難受,卻對著奴婢發(fā)火。我,我回來哭了一宿。媽媽看到,我告訴了她。媽媽害怕你跟著他走了,奴婢也害怕你跟著他走了。這才……這才……”
百草委屈地將頭埋了下去,痛痛快快地放聲大哭。
岑三娘無語,緩緩說道:“百草啊,你可知道你被關(guān)在裘府的時候,奶娘不想讓我涉險去救你,說那是你的命。回想起來,如果不去救你,倒也少了好些煩心事。”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我也是媽媽一手帶大的,她說沒有女兒,拿我當(dāng)親生女兒待的。我還要侍奉她養(yǎng)老的!媽媽說過如果你再不到長安,她就豁出去找老太爺來救我的!”百草尖叫著捂住了耳朵。
岑三娘怔忡著,原來情比金堅的是許氏和百草,沒自個兒什么事啊。也罷,成全她倆吧,反正她也干不出轉(zhuǎn)手賣掉百草打殺許氏的事,從此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吧。
這時門簾子挑起,許氏走了進(jìn)來。她見看著百草跪坐在地上哭得傷心,皺了下眉上前說道:“怎生傷心成這樣?”
“媽媽!”百草像小鳥般轉(zhuǎn)身抱著許氏的腿大哭起來。
“好了好了,別哭了。媽媽知道,你是為三娘子著想。”許氏輕輕拍著百草的背哄著,轉(zhuǎn)過頭對岑三娘道,“三娘子,不是媽媽說你,杜家九郎和空青長得一模一樣,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瞞著老太爺呢?百草說出來總比日后被老太爺查出來好。百草打小侍候你,她也是為了你好……”
腦袋都被驢踢傻了吧?還是真當(dāng)自己是包子,只會受氣來著?不問緣由,不分青紅皂白,維護(hù)著百草。這,是她從小到大最信任的奶娘?不,她們是陌生人。待她們太好,以至于她們再不把自己這個主子放在心上。背叛,還是為了她好?
一股邪火壓抑不住地沖上了她的腦門。岑三娘赤著腳從榻上站了起來,揚手一巴掌打在許氏臉上。冷冷地看著許氏的臉由白轉(zhuǎn)紅,由紅轉(zhuǎn)青。
許氏震驚地看著岑三娘,嘴皮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耳光驚醒了百草,她從地上爬起來,扶著許氏,杏眼里流露出惶恐與驚詫,“三娘子,你,你打媽媽?!”
“是啊,我打了她。”岑三娘甩了甩手,苦澀地說道,“在洪州的時候,我千方百計地想著不能因為我逃跑連累你們。我從來沒想過,你們會背叛我。媽媽,你只知道李家門弟高貴,有權(quán)有勢。你又哪里知道我過的是什么日子!百草,你喜歡空青,可和我說過?我做錯了什么,讓你為情迷了心竅背叛出賣我?你們自以為是的好意恕我不接受。我現(xiàn)在只能給你們兩條路選。想出府的話我把永平坊那間院子買來送給你們住,撕了百草的身契,你不再是奴婢了。你們想留在李家,從此別在我眼前晃。從現(xiàn)在起,許媽媽你再不是自在居的管事媽媽,百草你也不再拿一等丫頭的份例,自在居的內(nèi)堂不許你們進(jìn)來。”
許氏和百草呆若木雞。
岑三娘扭身趿了鞋,大步掀了簾子喝道:“什么時辰了還不擺飯!”
外間廊下聽熱鬧的丫頭婆子們一哄而散,不到片刻就將飯菜擺上了桌。
岑三娘大大咧咧地坐下來吃,聽到里屋傳來許氏和百草的哭聲,眉梢一揚,“把屋里那兩人拖回她們房間哭去!”
侍候的丫頭婆子面面相覷。都知道里面是岑三娘最信任的許氏和百草,誰也不敢動手。
岑三娘撕著胡餅,頭也沒抬,“使喚不動的奴婢拿來何用?明兒稟了大舅母,通通賣出去。”
一屋子人你看我,我看你,便有膽大的進(jìn)了里屋,又勸又扶將許氏和百草硬生生從里屋拉了出來。
許氏掙扎著發(fā)髻散亂,瞪著眼睛,瞧著岑三娘突然涌出了無窮的力量,硬生生地又抓又掙甩脫了挾持著她的丫頭,大喝一聲:“我侍候了夫人一輩子,從小帶大了孫小姐。老太爺都夸我忠心,要留我在府里。沒有老太爺?shù)臏?zhǔn)許,誰敢趕我出去?!”
她本是自在居的管事媽媽,身材高大,抬出李老太爺來,再一發(fā)威,頓時震得自在居的丫頭婆子瑟縮著不敢上前。
“三娘子!你怎么能這樣對我?!”許氏望向岑三娘,臉上露出凄然心酸的神色來。
廳堂里站滿了丫頭婆子,個個驚懼不安,只有岑三娘置身事外照常吃飯。許氏心涼了,“我是奶了你一手帶大你的奶娘啊!你如今連看奶娘一眼都不肯了嗎?老爺去的那年,如果不是我和百草細(xì)心服侍,去求了三房老太太,三娘子你還能活著回到長安李家嗎?你能成為尊貴的李家孫小姐嗎?我和百草對你有救命之恩哪,你這是過河拆橋,恩將仇報啊!”
許氏對著下人們的威風(fēng)瞬間變成了哀怨。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著腿口口聲聲喊著李氏的名字,說著這些年的辛苦委屈。
漸漸地,擒著百草的兩個婆子松開了手,百草撲倒在許氏身上哭著拉她,“媽媽別說了,三娘子不要我們了,她不會再要我們了。我們走吧。”
岑三娘充耳不聞,咽下胡餅,喝了口湯,平靜地說道:“誰去把管廚房的方婆子叫來。”
便有一名小丫頭機(jī)靈地跑了出去。
管廚房的方婆子有手好廚藝,也有個大嗓門,曾經(jīng)威風(fēng)地操起兩把菜刀趕走了府里三等管家的提親。才做好晚飯正美滋滋地端著海碗和廚房眾人吃飯,聽阿秋說岑三娘叫她,又不知什么事,抹了把油嘴便來了。
她進(jìn)了廳堂行了個福禮,“奴婢見過三娘子。”
“你以后就是自在居的管事媽媽。廚房繼續(xù)管好,別壞了我的胃口。”岑三娘說道。
此言一出,滿堂驚愕。
“做不來,我就換人。”
方婆子啊了聲,見許氏坐在地上滿臉淚痕,心知許氏得罪了岑三娘。再看滿屋子下人,個個都神情怪異。方婆子有點迷糊,“莫不是晚飯老婆子沒做好,三娘子消遣奴婢來著?”
岑三娘一本正經(jīng),“方媽媽只說做不做得來。做不來我就換人,做得來就你了!”
方婆子這才信了,滿臉喜色給岑三娘磕頭,“奴婢做得來!”磕完頭站起身沖交頭接耳的眾人吼道,“誰不服管教,我就把她扔泔水桶里泡著!”
廳堂立時安靜。
許氏猛地扶著百草的手從地上站了起來,“三娘子,你居然叫個管廚房的腌臜婆子做管事來羞辱我。你今天若不給我個交代,我便一頭撞死在這里!”
“好。我今日便給你說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岑三娘也怒了,大喝道,“方媽媽,去把自在居所有的人都叫來。鎖了院門,不準(zhǔn)出入。誰沒來,以后就不是自在居的人。”
方婆子雖然信了岑三娘要提拔自己的話,心里卻還不踏實。這時聽到許氏說自己是管廚房的腌臜婆子,就有了操菜刀的沖動。她伸出手指隨便指了個離自己近的丫頭吩咐她去叫人,對岑三娘稟道:“廚房的人只聽老婆子使喚,奴婢親自去叫。”
不消片刻,人便來齊了。
岑三娘親自去內(nèi)堂取了錢匣子出來,放在了案幾上。她在正堂主座上坐了,方媽媽自覺地站到了她的身邊,得意地沖著許氏冷笑。
岑三娘看了看廳堂里的人,看到有些丫頭婆子雖然躲閃卻不屑的神色,不由得笑了笑:“許氏先侍候母親,后來成了我的奶娘。救得我的命,忠心服侍過我。我下了她的管事,便成了恩將仇報。我原不想再說什么,但若不說,傳了出去,卻礙了我的名聲。方媽媽,我既然提你做管事媽媽,有幾個問題你得答我。”
方婆子福了福道:“三娘子想問什么?”
岑三娘問道:“為人奴婢,見主子于危難之中,該不該盡心服侍?”
方婆子想都不想答道:“這是做奴婢的本分。”
岑三娘又道:“為人奴婢,得主子信任,便能事事替主子做主嗎?”
方婆子答道:“主子信任是奴婢的福分,心里再有主張,也得經(jīng)主子同意才行。沒聽說過哪家的奴婢能替主子作主的。說出去也是笑話。”
岑三娘打開錢匣子,取出一袋銀子,“為人奴婢還該如何,上前回話者,一人一錠銀。”
燈光下銀子閃爍著誘人的光芒。
阿秋站了出來,“回三娘子話,為人奴婢當(dāng)事事以主子為重,盡心服侍。”
岑三娘拿起一錠銀,“賞你的。”
阿秋喜滋滋地上前接了,緊緊地攥著那錠銀,心怦怦直跳。
“還有人補(bǔ)充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不到一盞茶的工夫,案幾上的銀錠便分完了。
許氏和百草孤零零地站在廳堂里,聽到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為人奴婢需盡的本分,漸漸低下頭去。
岑三娘望著二人悠悠吐出一口氣來,“許氏,百草,你倆都聽清楚了吧?還需要我再給你們什么交代嗎?挾恩相報,我不聽你們的,就是對不起你們?”
許氏雙膝一軟,淚水洶涌奔出,“三娘子,奴婢對你忠心耿耿,奴婢越過你去找老太爺,都是為了你好啊!”
岑三娘聽到這句“為了你好”煩得想仰天大吼:“方媽媽,你覺得許氏說得對嗎?”
方婆子恨著許氏先前那句管廚房的腌臜婆子,狠狠啐了口道:“什么為了主子好。三娘子明顯不喜歡嘛!”
“對,就這句話,我不喜歡。”岑三娘接口說道,“很簡單,許氏,你覺得你是為了我好,可是我不喜歡。”
許氏急了,“三娘子,奴婢真心是為你著想,是為了你好啊!”
岑三娘倦了,指著阿秋道:“隨我出去走走。方媽媽,這里交給你打理了。將許氏和百草送回她們的房間。我先前對你倆說的話仍然算數(shù)。”
她起身便往外走,阿秋機(jī)靈地跟了上去。
自在居慢慢融合在靜謐的夜色中。只是遠(yuǎn)處的廂房里仍有細(xì)碎的哭聲傳來。
第二天,許氏和百草帶著岑三娘給的錢,收拾包袱離開了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