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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紛爭

    有初娘子在家照管家務, 侍奉母親,楊家的幾個孩子都閑了下來。
    九哥的功課是沒有斷過的, 只是前陣子索性就搬進了月來館和五娘子做伴,如今大太太既然已經痊愈, 他自然是搬回東偏院。
    幾個女孩子的學業卻因為兩場大病而中斷了一個多月,如今才漸漸地恢復了以往的作息。
    四娘子也終于舍得走出七里香了。
    說實話,大老爺的確對四姨娘所出的兩個女兒不薄。
    這段時間里,名貴難得的養顏藥材就好像不要錢一樣,見天地往七里香送……歐陽家的少爺也是兩邊忙活,一面給大太太扶脈,一面照顧著四娘子的臉。
    就算下了這樣的苦工, 四娘子臉上還是多了些淡淡的疤痕……
    雖然遠看像是雀斑, 但近看就能發覺出不對來。
    四姨娘這陣子,就好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樣,在大太太跟前也是蔫蔫的,眼底那股繚繞彌漫的水霧, 不知不覺間也都干枯了下來。
    大太太也很頭痛。
    “只盼著老爺別是非不分, 四娘子都這個樣子了,還妄想把她說到什么好人家里去。”她私底下和初娘子抱怨,“本來就只是偏房庶女,這下臉上還有了疤,就算是那一等人家的庶子,恐怕都看不上了吧!”
    大戶人家娶媳婦,娶的就是個臉面, 再沒有愿意娶臉上帶了疤的女兒家進門的。
    初娘子就笑,“這也是四房自己照顧不周,說起來,這成人發水痘,還要比孩童發水痘更癢,七娘子又還是個孩子,都能把您照顧得妥妥帖帖的,怎么她們四房就出了這樣的事?”
    眼看著七娘子漂漂亮亮地服侍了大太太一場,在大太太跟前是就要得寵起來了,這種順口的人情,當然是不做白不做。
    大太太摸了摸光潔的臉蛋,就有些自豪,“你當人人都是你七妹?又謹慎又細心?”
    初娘子撒嬌,“您眼里就只有七妹!只看得著七妹的好!”
    大太太呵呵笑,“我知道你也辛苦!里里外外要不是我們大姐,誰能支應得下來?”
    可初娘子畢竟是出嫁的人了,大太太就算有心照應,也只能多給些私房錢罷了。
    真要從根子上提拔初娘子,還得看大老爺……
    或者就要等將來九哥入仕后,再提拔大姑爺了。
    初娘子就又和大太太說了幾句瑣事,才漫不經心地提起了觀音山的住持,“同壽大師那邊也給了話,說是要咱們方便的話,隨時都能上門來做法事。”
    大太太眼神悠遠,“你說,你父親要你私底下找人來做法事……這安的是什么心?”
    初娘子就頓了頓。
    三姨娘的死,是幾個女人心知肚明的秘密。
    七娘子小小年紀,卻把這種事看得這樣通透,不但明白了大老爺的用意,也猜出了大太太的反應,更做了這樣不露痕跡的布置……
    真是后生可畏!
    “我想著,怕還是覺得三姨娘是要對楊家的子嗣不利。”她就笑著為大太太添了茶水,“四妹這才把臉上抓破了,就吩咐人做法事……”
    大太太就松了一口氣。
    “也是,恐怕不想張揚,也就是不愿意再添亂了。”她喃喃地自言自語。
    初娘子卻嘆息起來,“不瞞您說,我倒是覺得有些怪呢!”
    “哦?”大太太精神一振。
    到底是在她身邊長大的初娘子貼心。
    很多話,不好對七娘子說明的,倒是可以和初娘子商量。
    “您看,這三姨娘作祟的話,能瞞得過別人,卻是瞞不過咱們的。”初娘子推心置腹,“她死的時候有沒有子嗣,又是不是被老爺打死的,咱們還不清楚嗎……就算要作祟,也應該沖著……沖著娘和四房么!大不了,還有我和我的小囡囡!”
    大太太就算有些不快,也都被初娘子的坦然沖散了。
    深宅大院,多得是見不得人的事,整死個把姨娘,在這些當家主母心里,又算得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她卻是有些迷糊了起來。
    初娘子很坦誠,“我看,九哥接連出事,背后的確是有東西在作怪,但卻未必是三姨娘!”
    大太太不禁動容。
    就沉思了起來。
    “三姨娘就算是道行深厚,這么多法事做下來,也該往生了吧?”初娘子一臉的憂心忡忡,“不說觀音山的同壽大師,就連寒山寺的師傅,我們都是多次麻煩過了,每年私底下還有供奉……她就算有天大的怨氣,也架不住這些大師多年來的祭祀與供奉……”
    不要說別的,就是在楊家,三姨娘都不是死得最冤的人。
    再說,三姨娘的死是誰造成的,她心底自然最清楚。
    大太太難掩震驚。
    “你是說……有人私底下供奉小鬼,魘鎮我們家的子嗣?”
    她的思路一下就清晰了起來。
    從九哥屋里的那口黑血,想到了浣紗塢的十二姨娘……
    “但輕紅閣里的異象又怎么解釋?”大太太很快抓住了疑點,“這要不是三姨娘……”
    這要不是三姨娘作祟的話,就是有人刻意安排,要把魘鎮的事,往三姨娘頭上栽贓了!
    大太太的眼神一下森冷了起來。
    “還是你敏銳!”她一字一頓地表揚初娘子,“三姨娘真要作祟,也就是應在了我的這一劫上,大不了,再加上四娘子的一劫!”
    她越想就越覺得有道理,“我看,倒是這場痘疹,才是她在弄鬼!”
    屋內的氣氛似乎就隨著大太太的話,一下陰冷了下來。
    初娘子心里也有些發涼。
    “以母親的性子,您只需要提上幾句,她自然就會明白個中的原委。”七娘子和她說起這話的時候,還有些微微的不好意思。“也正因為是自己想出來的緣由,母親才會深信不疑……就拜托大姐了。”
    這一番安排,雖不說是天衣無縫,大太太卻也是完全聯想不到七娘子身上。
    自己是真的不如七娘子啊!
    她的冷汗不禁涔涔而落。
    還好,還好自己已經出嫁了,否則,自己難免要擋了七娘子的路……
    還好自己識趣,做了順水人情,把大太太的病床交給了七娘子……
    有這樣一個敵人,那可真的一點都不有趣。
    只看她能耐心地等待兩年之久,才等到了這個良機,初娘子就曉得,二太太是一定會被七娘子斬于馬下的。
    七娘子能從一個偏房庶女,一步步走到今天,個中真是沒有一點僥幸。
    初娘子出了正院,就派姚媽媽給幾個姐妹送東西。
    “莊子里新送來的塘藕,最是新鮮脆嫩的。”姚媽媽笑盈盈地進了百芳園走了一圈,先進七里香,再進月來館,又過了小香雪,才進了西偏院。
    七娘子笑著謝過了姚媽媽,“還是大姐心疼我們姐妹。”
    就叫姚媽媽和白露吃茶。
    回過頭,白露就回報她,“初娘子說,話她已經帶到了,太太也已經想明白了……”
    雖說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但白露卻一點都不好奇。
    上位者自然有上位者的考量,恐怕就算是立夏,也都不明白七娘子的這番布置到底有什么用意吧。
    七娘子笑著點了點頭,“好……大姐辦的事,我是放心的。”
    回過頭就像是忘了這碼子事,該做什么就做什么。
    過了幾天,倒是大老爺找七娘子去外院說話。
    七娘子才下了學,就被守在家學門口的牛總管嚇了一跳。
    牛總管雖然常常進出內院回事,但也一向都是在姑娘們上學的當口出入,七娘子倒還是第一次在這個時點與牛總管碰頭。
    “牛總管。”幾個姑娘都笑著問好。
    雖說大老爺更寵幸的是身邊的張總管,但牛總管娶的就是大太太身邊的陪嫁,內宅事務也多半是他和大太太協商,幾個姑娘對牛總管都不陌生。
    “給姑娘們請安了。”牛總管就恭恭敬敬地跪下要給女兒家們行禮。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都連忙避開,只受了牛總管的半禮。
    三娘子與四娘子卻都只是略停了停。
    四娘子都沒有回禮,就直接拐進了夾道里。
    自從臉上落了疤,四娘子就越發陰沉了起來。
    三娘子急急追著她也進了夾道,只對牛總管稍稍點了點頭,就算是回了禮。
    幾個小娘子都不由得目注牛總管。
    大家大族,講的是舉止有度,像牛總管、王媽媽這樣在主子跟前都是有臉面的大仆,就算是正房嫡女見了,都是客客氣氣的。
    牛總管臉上還是一團笑意,“老爺請七娘子到小書房說話。”
    幾個人都吃了一驚。
    就連七娘子都費起了思量。
    大老爺對內院的事,是從來不會多說一句話的。
    幾個女兒無非是他高興的時候做伴解悶,享天倫之樂的工具。
    七娘子更是連這個工具都沒有資格,雖然書法寫得好,但吟詩作賦上全無天賦,甚至還比不上三娘子。
    兩父女雖然居住在一個屋檐下,但幾年下來,仍然好似陌生人。
    七娘子跟在牛總管身后,一邊走就一邊忖度起了大老爺的心思。
    總不會是為了族譜的事吧……
    七娘子這還是第一次進楊家外院。
    比之內院百芳園的嬌媚,外院就要肅穆得多,同正院相仿,三進堂屋坐落在當院中,懸了昭明日月的匾額,隱隱約約,還能看著里頭條案上的小金鼎。
    牛總管卻是直帶著七娘子進了外偏院。
    外院堂屋一向是設而不用,只有接旨、祭祀并婚禮諸事,才會啟用。大老爺日常起居,多半都在外偏院的小書房里。
    整個內院也就只有二娘子、三娘子有資格常常到小書房陪伴大老爺。
    “牛總管。”
    “范大人!”
    外偏院里來往的幾個師爺就笑著和牛總管應酬起來。
    七娘子連忙望住腳尖,目不斜視。
    大家女兒,要的就是這份矜持。
    牛總管看在眼里,對七娘子倒是多了幾分恭敬。
    “請七娘子稍候。”把七娘子領進了小書房外間,他就告了罪,進了里間回報。
    簾子一撩起來,就隱約聽見了大老爺的聲音。
    “劉家這是要徹底撕破臉皮?”
    大老爺一向城府深沉,很少有形于色的情緒。
    這句話里卻布滿了怒火。
    “好,他能上書,我就不能了?給他留了幾分余地,倒還當我怕了!”
    又不知是誰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我楊海東倒不至于這么不濟!”大老爺抬高了聲音,“此事為國為民,于心無愧!倒是那位要好好思量,因私廢公,包藏禍心……我一本奏上去,倒要看是誰倒臺!”
    七娘子也不禁聽得入了神。
    劉家說的是浙江布政使劉家吧……
    原本以為大老爺親自到杭州催糧,還不是手到擒來?眼下聽他的話意,這一趟公差,出得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如意。
    沒有多久,牛總管就出了屋子。
    “還請您到西翼稍微等等。”他笑著安頓七娘子,“老爺這會還有些人要見。”
    七娘子只好跟著牛總管出了屋子。
    迎面就撞見了一老一少。
    都做的是武將打扮,老的那個滿頭白發,穿了玄色曳撒,少的卻只有十三四歲,一身香色飛魚服,越發顯得眉目清朗,七娘子不禁就偷眼微微打量。
    “蔣百戶,桂少將軍。”牛總管連忙行禮。
    七娘子也只好福身對兩個武將行禮。
    “牛總管。”蔣百戶滿面憂急,“總督在——”
    牛總管就點了兩個小廝,“將兩位請到西翼用茶!”一面又歉意地給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曉得牛總管的意思。
    外偏院就這么大的地方,兩位武將要進西翼,她當然要回避。
    索性就一回身進了里間。
    還能聽到蔣百戶和牛總管客氣,“勞煩您通報了。”
    倒是桂少將軍一路沉默。
    沒想到大太太心心念念要見上一面的桂少將軍,倒是先進了外院。想必為了軍糧的事,桂二少沒有少和大老爺接觸吧。
    光看長相,倒是眉目清朗,神色間又透出西北男兒的剛毅。
    膚色要比江南男子深邃得多,近乎麥色。
    眼角眉梢透出的倒是一股難得的沉穩,想來以桂家嚴謹的家風,也長成了一個規行矩步的君子吧。
    七娘子就自失地笑了笑。
    三娘子若是能嫁給桂家二少,倒不算虧待了她。
    只是看四姨娘的意思,想必也是看不上桂家的窮與遠了。
    不過,想說進張家,也要看有沒有這個福分,張唯亭一向淡泊名利,沒有什么求著楊家的地方。這樣的書香世家,素來又看重臉面,大老爺就算有心把三娘子說進張家,恐怕張家都未必娶個庶女做嫡媳。
    也不曉得四姨娘看中的到底是張家的哪個少爺。
    張家一共有三個少爺,大少爺已經婚配,二少爺一心要考科舉,二十多歲了還沒有成親,三少爺也有十七歲了,卻是個庶出。哥哥沒有說親,倒不好越過了先定親的。如果看的是三少爺,又要等了二少爺考上科舉,如果看的是二少爺,又有些不穩當……
    正這樣想著,里間又傳來了大老爺的聲音。
    “好!劉徵要和我玩這一手,我楊海東又有什么好怕的?只盼他們將來不要后悔!”
    “大人!大人!”不知是誰又急迫地勸解了起來,“您這是冒進了……徐徐圖之,徐徐圖之……那邊可也不是吃素的,正少了挑頭請命出閣的重臣!”
    對話聲又漸漸低了下去。
    七娘子就一下把桂家的事拋諸腦后。
    浙江布政使劉徵一向仗著自己背后是皇長子達家,和大老爺是面和心不和,幾次都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要不是大老爺簡在帝心,恐怕早坐不穩江南總督的位置了。
    聽大老爺的意思,是要和劉家徹底撕破臉皮了?
    只看福建布政使王家、浙江布政使劉家都是皇長子旗下的干將,就知道皇長子能呼風喚雨,和太子一較短長,并非沒有自己的籌碼。
    而楊家又是兩邊不靠……真要和劉家作對,要面對的可就是皇長子一系狂風暴雨的攻勢了。
    這里頭,可是一個不小心就要抄家滅族的危機啊……
    “我楊海東俯仰無愧于天地,摘了劉徵的帽子,就是因為他因私廢公無視大義,為了朝廷的一點爭斗置萬民于不顧!”大老爺又咆哮了起來,“扣押軍糧——那是多大的罪,他劉徵擔得起嗎?北戎打進關內萬民涂炭,他劉家又受得住這份孽?!”
    “您別……”里頭的師爺也露了無奈,“可您要摘了劉徵的帽子,和那邊可就徹底沒法交代了!”
    “交代?我倒是要看看他到了金鑾殿上該怎么交代!傳我的話,劉徵貪財枉法,扣押軍糧私下變賣牟利,犯我大秦十三條重律,我楊海東奉皇上鈞旨總督江南三省軍政,防的就是布政使因私廢公犯上作亂!命諸總兵往杭州擒下劉徵,鎖上京城送三司處置,我的折子,自然也隨他一道送上京城!”
    大老爺的這番話,擲地隱隱有金石之聲。一下就讓屋里屋外,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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