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四章 三難
</br>
</br>“士氣正旺，皇上為什么下令暫緩前進？”
</br>
</br>周榮從案卷里抬起頭，看著面前數位對命令不解，集結而來的將官，詭異一笑，手下指點向地圖上標有“忠城”的小圓圈，“我們走太快了，魚兒可就沒有時間游過來了。 ”
</br>
</br>將官們面面相看，除少數領悟極好者，大多數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br>
</br>“這樣說吧”，周榮將身體后仰，靠在椅背上，或者人都會有點希望得意之處被人欣賞，他愿意去直白解釋一下，“忠城雖然只有兩萬多守軍，但城池險固，要是現在硬打，我軍一定也損失不少，而就算最后打下來，再往前走，云賀面臨絕境，守軍也只有舍命跟我們相拼。 ”
</br>
</br>“反過來想，我十幾萬大軍壓境，朕打賭，韓人知道兩萬多人守不住城，便會孤注一擲，全軍押上，都送到忠城來。 ”
</br>
</br>“那樣不是更不好打了嗎？”有懵懂的將官插話。
</br>
</br>“你想想，一袋米夠一個人吃十天，現在來了十個人，能吃幾天？”周榮笑著循循善誘，“到時根本不用打，四面圍城，撐死不出三個月，此城兵不血刃，唾手可得！韓國也會連守衛云賀的軍力都拿不出，坐等滅亡了！”
</br>
</br>“皇上妙計”、“我主圣明”之類的恭維話突然爆發出來，而這也正是周榮所期待的，瞇著眼睛安享。
</br>
</br>正在這時，卻有一句聲音不大的意見。 在一片贊揚中讓他耳朵驟然一豎。
</br>
</br>“皇上怎么能確定魚兒一定會游過來呢？”
</br>
</br>“陸愛卿認為他們不會？”，周榮興奮中被人潑了冷水，本能地有些不悅，反問道。
</br>
</br>“其他魚蝦臣倒不擔心，昨天皇上跟臣提到一條鮫人，就不敢保證了。 ”
</br>
</br>將官們聽著這對話，墜入云里霧里。 當然兩個當事者是溝通無礙地。
</br>
</br>陸濤接著說下去，“臣斗膽提醒皇上。 她的用兵手段，皇上也不是沒見識過。 若韓軍抓住機會，將守軍全部撤回云賀，到時打不得打，圍不好圍，只怕我們會懊悔現在的坐失良機。 ”
</br>
</br>“夠了！”周榮突然拍案，“都督輸了一陣。 連膽子都輸了，變得好生謹小慎微！難道沒她的時候，朕連年吃的都是敗仗？你輸給她，朕可未必！”
</br>
</br>這突如其來的怒氣讓他自己也有點吃驚，然而如果有旁觀者清的話，可以很輕易地道出根源：那就是，人往往會用過激地反應掩飾真正的懷疑擔心。 若有人公開說西施不如東施漂亮，絕大多數人會哈哈一笑。 而若說不如貂蟬，喜歡西施地人一定會憤怒反擊了。
</br>
</br>周榮此時就不自覺地回想起來，以前她在的時候，一旦問計，眾人常常有意無意看向她，置他這個皇帝于何處？
</br>
</br>借著這股怒氣。 他一徑說下去，“就算她看得破，也沒什么大不了！看得破不等于能應對，想撤回云賀，有三個實際的難處，克服不了，一切都是空談！”
</br>
</br>“第一，莫言要想從忠城退兵，等于一個人光著身子從盔甲里爬出去，一旦朕用大軍在后追殺。 這兩萬人等于白白送死！”
</br>
</br>“第二。 朕在與韓國結盟時查過，云賀所謂糧多。 卻有大半在四十里外陽谷的谷倉里屯著，平時自然覺得陽谷屬于云賀，要取也不麻煩，可如今時間窘促，要使人力的地方也多，朕就不信他們能幾天內調集幾萬民夫，把這些米糧都搬回去！那搬不回去的，只能要么一把火燒了，要么給我軍做軍糧！有何懼哉？”
</br>
</br>“第三，云賀本身地處平原，四面開闊，城門又多，我軍騎兵幾個門一跑，城內兵士必定疲于奔命，漏洞百出，就是管樂再世，不敢保票說守得住此城。 就算必須一戰，又有什么好怕？”
</br>
</br>“若都督能提出破解此三事之法，朕就聽你諫言，否則，不過恐懼太甚，縮手縮腳，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而已！”
</br>
</br>周榮最后這樣結論，聲色俱厲地看向陸濤。
</br>
</br>陸濤被嗆得滿臉通紅，他一生自傲，又何嘗被人這樣當面申斥。 還想說什么，身后有人暗暗拉他衣角，示意不要與憤怒的皇帝對頂。
</br>
</br>而他轉念，腦子里一時確實沒有能應對這…地辦法，于是只好咬咬牙，采用防御性的姿態，道一聲“臣知罪”，退下去。
</br>
</br>過了幾個月，他想起這一幕都還會面紅耳赤，十分羞辱，而那時候，他更有理由覺得原來自己是對的，是那個男人借著威權讓他無法平等申辯。 于是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心底默默膨脹起來。
</br>
</br>、
</br>
</br>、
</br>
</br>“黃團練！”
</br>
</br>“在！”
</br>
</br>“帶你本部三十里內巡城，民家全部撤進城里，能帶走的帶，帶不走的燒掉！”
</br>
</br>“得令！”
</br>
</br>“李巡按！”
</br>
</br>“在！”
</br>
</br>“方圓十里內，三里一崗，五里一哨，發現敵軍舉一幟，接近警戒線舉兩幟，進入舉三幟，向城市而來舉四幟，接近城郊舉五幟。 晚間則以火代幟，可明白？”
</br>
</br>“明白！”
</br>
</br>“張副使，王副使！”
</br>
</br>“在！”
</br>
</br>“你二人分晝夜兩班，帶民夫加固城墻，挖深壕溝，木樁拒馬，都在你們身上！”
</br>
</br>“是！遵命！”
</br>
</br>……
</br>
</br>萬素飛端坐帥椅之上，堅持主張著她的戰略，將所有軍力集結云賀，對周軍實行堅壁清野。 令箭一支支扔下，都發出如同她語氣一般毫不拖泥帶水的響聲。
</br>
</br>在這個時候，那個揮斥方遒的萬素飛又回來了，仿佛之前那些猶疑灰暗不曾存在，她一直坐在這個位置一樣。
</br>
</br>如果周榮不是這么快進攻韓國，也許她還要在對自己地懷疑困擾中徘徊許久，反而是因為逼到沒時間感傷的份上，這柄寶劍才重新顯露光芒——就算錯，也要錯得輝煌。
</br>
</br>韓笑讓她全權負責這場戰役，朝臣們本來都頗為忐忑，但所謂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武將們聽了幾條令，安排如此周詳有序，條理分明，心里紛紛暗愧不如，一塊大石就落了地。 甚至，她說話那種不促不緩，鏗鏘有力的聲調，都讓人覺得熱血昂揚。
</br>
</br>但是，仍然有不少人在暗中觀望，心內憤憤不平，盧侍郎就是其中一例：當時作為在場武官最高職銜的張廣，已經明確提出這個戰略所面臨的三個現實難題——尋常章法做的再好，這三個難題破解不了，云賀照樣是一座死城——她卻只淡淡一句“我自有辦法應對”帶過。
</br>
</br>一介女流可以應對這么多朝臣百官都想不出辦法地問題？而最氣人的是，國主居然也肯相信她！
</br>
</br>“孟工部、袁技官！你二人負責召集工匠，并帶兩千民夫，負責制造守城器械，生死攸關，不可懈怠！”
</br>
</br>又一支令箭落到地上，然而振動的聲音還沒有平息，就有人出列插話。
</br>
</br>“如果下官沒記錯，發完這支箭，城內所有民夫已經全被征用了？”盧侍郎努力伸著圓滾滾的脖子，瞪大眼睛質疑，“那么敢問王妃，陽谷谷倉的米糧如何搬運回城？”
</br>
</br>“戰時不比尋常，實在沒辦法，有些東西該不要就不要了！大不了一把火燒了，也不能留給敵軍！”一個斬釘截鐵的回答橫空出世，卻是個男孩的聲音。
</br>
</br>原來是佘牙，他喜歡盧笛，卻始終完全無法對預想中這位未來的岳父有好感。 在他看來，盧侍郎是城破了換個地方繼續稱臣的人，對萬素飛的質疑，恐怕也是出自不甘心被駁丟臉地情緒，而并非真心為了國家，于是決定開口為王妃辯護。
</br>
</br>“佘將軍說得輕巧，那可占了云賀存糧地六成啊！”
</br>
</br>佘牙剛想回嘴，卻被堂上啪地一聲驚住了，萬素飛一拍醒木，豎眉喝道，“本宮發令之時，誰許你們喧嘩妄議！再不住口，各杖二十！”
</br>
</br>兩人都訕訕退后，眾人亦低頭噤聲，不敢多言，但有人心中不禁閃過一絲疑慮，陽谷的事情，王妃是否真地忘了呢。
</br>
</br>他們的問題在靜寂片刻后得到解答，萬素飛又扔下一支箭，“曹校尉，你去通知莫都督退兵，退軍路上，正好經過陽谷，讓他的二萬五千軍士，把糧食運回來便好。 ”
</br>
</br>此言一出，底下一片張口結舌。
</br>
</br>這個答案實在出乎意料，說不合理吧，是最有效率的，一句話讓這個抓耳撓腮的難題迎刃而解，可說合理吧，這前提本身又建筑在另一個難題基礎上。
</br>
</br>曹校尉就小心翼翼地問，“可、可是，倘若周軍以十幾萬大軍追擊莫都督，只怕莫都督自身……”
</br>
</br>“聽本宮把話說完”，萬素飛笑起來，遞給他一個蠟封錦囊，“你去的時候，切記把這個也交給莫都督，他看了自有分曉，保他退兵無事。 ”
</br>
</br>眾人驚疑之中，這名校尉得令而去，而萬素飛繼續發號施令，壺中令箭越扔越少。
</br>
</br>“王妃，沒事情要我做嗎”，佘牙翹首以盼半天，忍不住問出口。
</br>
</br>素飛遲滯一下，拎出最后一支令箭，“破解第三個難題的任務，就交給你。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