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住在沈府已有九日。第十日上午,天氣甚佳,陽光從樹葉空隙處撒入庭院,落下了滿地春暉。
今日四人來到書房一側的偏廳,將各自的首篇游學心得交給晉臣,隨后便尋位坐定,頗有些忐忑地等候著東廳里趙煜的問詢。
約半刻鐘后,晉臣走出書房傳話,命高玠入內,沒被叫到的三人則齊刷刷地看著高玠走入書閣。
崔瑈收回了視線,心思繁多,就不知這問詢順序是怎么排出來的,文章好壞?還是其他什么依據?
不一會兒高玠就走了出來,臉上平靜無波,對薛嘉卉說先生讓她進去。
方建鴻很是不安,立刻按耐不住地向高玠打聽,“承禮,先生問了你什么?”崔瑈聞言也好奇地看向了他。
高玠察覺到崔瑈的目光,步子略頓了頓,走至椅邊坐定后方緩緩道:“先生也沒說幾句,只是指點我最近該讀些什么書。”
薛嘉卉很快就出來了,下巴朝著方建鴻抬了抬,后者深吸了口氣,起身彈彈衣擺上的灰塵,視死如歸般走進書房。
崔瑈眉心微跳,這位兄臺有點兒夸張了吧?本來她還算鎮定,被方建鴻鬧得心里也打起鼓來。還記得之前掌管游學開支的事,趙煜僅用一句話便挫了她的意氣,令她頓生畏懼,不過自診脈一事后,自己心底又對他有了幾分親近,各種情緒纏繞在一起,只叫人愈發不安。
高玠一直暗自留意著崔瑈,知曉她定然好奇,于是主動問了薛嘉卉的情況。
“先生就說了兩句話,先指出我論點頗舊,前人議論甚多,讓我去讀讀別人寫的東西。”薛嘉卉蹙眉翻著心得,話里帶了明顯的失落。
崔瑈暗想,趙煜對大家的評點興許都差不多。
同樣沒過多久,方建鴻走出了書閣,她深吸一氣,終于該到自己了。然而奇怪的是,不同于前兩個人興致不高,方建鴻竟是春風滿面。
她頓覺驚訝,卻已顧不上多想,略整理了衣裙后起身朝書房走去。
一進門,只見趙煜端端坐于桌后,晨光從左側開著的菱花紋木窗中散入屋內,光線在他周身流轉著,氤氳出一層柔和的光圈。
他正垂眼翻著她的心得,春光下,側臉棱角分明,光潔如玉,高高的鼻子如山脊般起伏,英俊清朗。
崔瑈收回視線,恭敬問完安便靜等問詢,只不過半晌都無人出聲。她不禁有些走神,今日的他好像與以往又不太一樣了,似是多了幾分說不出的嚴肅,也許因事關學問,馬虎不得。
趙煜讀著崔瑈的這份心得,見其文筆頗似小說般曲折跌宕,再加上這如同稚童手記般的寫法,令他險些氣笑。
“你氣我呢,嗯?”趙煜抬眼看向她,神色如常,語調十分清淡。
然而此言一出,室內空氣似乎立刻凝滯不動。
崔瑈心跳如鼓,他隨意的尾音中帶了顯而易見的質問,不過這語氣卻又十分親近,似乎立馬就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從來沒有師長會如此對她說話!但若是由他說出,她又莫名覺著理應如此。
安靜候在書閣右側的晉臣眼神微變,他還是第一次聽大人這般說話,于是忍不住打量起崔瑈來。
崔瑈對上了趙煜的目光,心中忐忑:“學生愚笨,還請先生提點一二?!?br />
趙煜深深看她一眼,惜字如金:“自個兒想?!?br />
不料話被堵了回來,崔瑈微覺尬尷,開始努力回想問題究竟出在哪兒。
室內一片寂靜,只聽到輕微的翻頁聲。
“‘心境倒置’何意?”
“學生揉合了《華嚴經》中‘境隨心轉則悅,心隨境轉則煩’一句,自己造的詞?!彼曇粼谇胺街说淖⒛肯略絹碓降?,卻仍極力維持著面色平靜。
“‘鄉炊酒禮’也是自造的?”趙煜翻了一頁,淡淡問。
崔瑈極為驚訝地抬眼,一時懷疑自己是不是聽岔了。略微琢磨一瞬,謹慎措辭到:“先生或許是看錯了?學生所寫的,應是出自《儀禮》中‘鄉飲酒禮’一句?!?br />
趙煜抬頭,氣定神閑:“嗯,你這兒寫的‘鄉炊酒禮’?!?br />
啊?崔瑈一愣,下意識蹙緊了眉。
不應該呀,她很少寫錯字,而且交之前已反復檢查了數遍——
“呵?!壁w煜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猛地被這聲兒驚醒的人,這才意識到,還真是自己寫錯了?!一陣熱氣躥上雙頰,崔瑈突然變得惶惶不安起來。
鄉飲酒禮,鄉飲酒禮……所以剛剛到底是哪兒來的勇氣,竟敢質疑趙煜不知道這詞,畢竟這就相當于去問武學宗師,不知您聽說過扎馬步沒有?
她越想越覺離譜,腦子里亂成一團漿糊,蔑視師長,有錯不認,眼下裝病還來不來得及啊?
趙煜放下心得,見女孩兒尷尬得似乎想鉆進地縫里去,便好心放她一馬。
“你可以造詞,但得說清楚是什么意思,你并非只寫給自己看,明白了么?”
“明白了么”這四個字被他低低道出,輕飄得如同羽毛般劃過她心尖,里面明晃晃流露出他對自己的不放心,就好像小時候娘親溫柔教她,小白貓可不能多吃果子哦……
崔瑈抿緊了唇,忍著羞恥回:“學生明白了?!?br />
趙煜看著她的眼睛,語氣平緩道:“今日這種錯誤絕不能再犯,在我這兒丟人也就算了。”
可別去外邊丟人……她嘆氣暗暗補充完后半句,心知趙煜指的是寫錯字外加不認賬的事,一時想死的心都有,只得訥訥回是。
一旁的晉臣開始對崔瑈刮目相看,他可從未見大人如此直白地提點過誰,這崔瑈可真是了不得。
“想出來你哪兒惹我生氣了么?”趙煜不急不徐地問,一邊抬起左手放在桌面,舉止舒落而隨意。
崔瑈腦袋仍在發懵,只得硬著頭皮如實交代:“回先生,學生實在愚鈍?!?br />
趙煜頓了頓,清淡一笑:“我可沒功夫搭理愚鈍之人?!?br />
說完,手指又點了點案幾,“回去好好想,明日午時來這兒找我,看你想得如何?!?br />
崔瑈雙頰通紅地退下,走出書閣后見其他三人還在等著自己。
“我們幾人中,就數綺月得到先生指點的時間最長了?!狈浇櫢袊@著,隱含試探。
薛嘉卉直接問:“怎么樣?先生說了什么?”看起來對崔瑈的會面結果也極為關注。
崔瑈心神未定,搖了搖頭,只說先生很不滿意自己寫的心得,緊接著問方建鴻是何情況。
方建鴻高興道:“先生說,我這次的文章比游學考試那篇有進步。”說完咧嘴一笑,“真沒想到,先生還能記得我先前文章的內容?!?br />
崔瑈又借了高、薛二人的文章來讀,均是記錄游歷見聞,聯系經義,闡發近日讀書所得,與她所寫并無二致。她就想不明白了,為什么唯獨自己被批得這么狠?
這個問題想到快入睡時也沒有結論。
崔瑈手托下巴坐在書案前,蹙緊了眉看著桌上的心得。趙煜說自己“氣他”,可她到底哪兒做錯了呢?自己向來便是這般寫文章,而且他還曾給了她一等。
只不過,從另外三人的反應來看,他獨獨對她說了這句話,也只讓她明日再去找他,這是不是意味著——自己更受趙煜看重?
崔瑈心跳陡然加快,卻仍有些難以置信,按理來說,高玠和薛嘉卉與他關系更近,他真的會舍近求遠,更重視自己幾分嗎?而他們三人是否知曉“某子”的存在,又知不知道“某子”便是趙煜?隱隱感覺似乎只有她發現了這個秘密,一時竟希望無人再知。
她搖搖頭,暫且先將這些雜念擱置一邊,眼下最重要的是明日的見面,于是起身走至西側房門外,叩了叩門,“孟夏姐休息了嗎?”
“尚未?!泵舷暮芸熳吡顺鰜?,“小姐有何吩咐?”
崔瑈清楚自己的要求有些難為人,卻莫名覺得有幾分可能,于是試探地問:“能否請晉侍衛長問問先生,我可否借先生的文章用以學習觀摩?”
孟夏一笑,暗嘆大人料事如神,很快轉身回屋取出了一份卷軸,恭敬遞給崔瑈,“大人說過,此文可供小姐參考一二?!?br />
崔瑈驚訝睜大了眼,趙煜竟然猜到自己會找他要文章?
“這卷軸是先生今日給你的嗎?”她好奇地多問了一句。
孟夏聽出她背后的意思,如實說:“游學之初大人交代我收好,若小姐需要,便呈給小姐?!?br />
原來是這樣。崔瑈極快地一笑,這么說來,先生倒是特意為她而帶上了這篇文章……她如獲至寶接過卷軸,向孟夏道謝后快步回了房。
此刻,她只覺如在夢中,一個月前還在書堆里費盡心思尋覓著趙煜的只言片語,卻沒想到今夜竟能瞧見他的親筆。
崔瑈下意識屏氣,緩緩展開了卷軸,不由暗贊卷上之字剛勁挺拔、豐筋多力,隨即迅速通讀了一遍,讀至最后落款處時,目光緊緊盯著“嘉祐二十一年”幾個字,頓覺如雷擊頂。
所以先生寫下這篇文章時,不過十歲而已?更無奈的是,若沒有落款,她只會將此文當作他近日所寫。
深吸了口氣,她很快接受了這一殘酷現實,開始沉下心來字句精讀,細細揣摩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