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二月初二,小考如期舉行。
崔瑈抬眼看向堂前,心微微一動。
陳夫子身邊站著兩個臉生的學官,聽介紹還分別是來自國子館和太學,這一場面她還是頭次見,畢竟國子監(jiān)七大學館向來是各自為政。
不僅如此,從監(jiān)考規(guī)格也能看出這次小考的非同尋常,僅設二十個考位的靜心堂,卻有三位學官一同監(jiān)考,大大異于以往。
坐在前排的張靈均和江新成立刻轉頭朝她擠眉弄眼,就連左側的袁怡也悄悄“咦”了聲。
前幾日,崔瑈一直幫著三人溫習功課,到了晚上也把袁怡和張靈均叫到她舍房一起自習。她雖不說原由,但幾人也漸漸回過味來,猜到這場考試定是不一般。
見前邊那兩位有些得意忘形,崔瑈眨眨眼,示意其低調(diào)些。
這次考試這般正式,還引得夫子如此在意,她猜想,怕是與那位新祭酒有關,究其原因不外乎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不知名聲震耳的趙齊光大人,到底是怎么個燒法。
此刻,其他監(jiān)生則沒那么好運,面面相覷后,心中無不掀起了驚濤駭浪。
“現(xiàn)在進行的是本年的開學小考,諸生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來,讓學官們好好驗收一二。”
陳夫子沉聲說完,便命兩個書僮將試卷依次發(fā)下。
瞬間,靜心堂的監(jiān)生們一個個如臨大敵,凝神屏氣,迅速進入考試狀態(tài)。
一拿到試卷,崔瑈先通覽了一遍卷上的十二道題,里面涉及經(jīng)類、史類和雜類,題目難度與往年相比高了不少,就連出題風格也大不一樣。
雖覺疑惑,不過她很快就摒除雜念,鋪紙?zhí)峁P開始認真作答。
空氣似綢緞般輕輕承載著微小聲響,細沙在漏瓶中極為舒緩地下墜,時間正一點一滴流逝。
答完卷收好筆,崔瑈抬頭看向計時沙漏,發(fā)現(xiàn)時間才過一半,不過她從不曾提早交卷,免得給旁人增添無謂負擔。只是仔細檢查好幾遍后,神思也終于游歷起了萬方。
不知淑文姐、霏霏和包打聽答到哪兒了?此卷對于整體監(jiān)生水平而言偏難了些,淑文姐倒是不用擔心,出不了什么大差錯,不過另外兩人……
抬頭看向前排,只見一個左手支頤似在絞盡腦汁,而另一個則抖腿抖得直晃人眼。
——算了,大致過得去就行,畢竟人家有好好努力過了。
反倒是她,因陳夫子格外重視這場小考,前幾日可算是繃緊了心神,罕見熬了幾夜,依著夫子囑咐把所有理學家文集都過了一遍。
不過今日答題下來,只覺這題目難度也還行,雖然出題風格確實與過去所有考試不太一樣,但并沒有預想中那么難。
崔瑈自幼習慣想象文字背后的人,從字詞用語和思考進路來勾勒對方的性情、經(jīng)歷與品味,過去看書時經(jīng)常邊讀邊提問,若是緊接著就恰好得到著者對她問題的回答,總會莞爾一笑。
似乎就在那一刻,不論是遠隔千山萬水,還是相距千百來年,兩顆靈魂偶然間交匯在一起,這種感覺頗令人著迷。
然而今日的策論和經(jīng)義,說實話都沒有以往試題出得有水平,題目頗偏頗怪,主要考人識記功夫,實則并未給予作答者多少思辨余地。
這試卷會不會是那位新祭酒出的呢?若真是他出的……
崔瑈蹙了蹙眉,說不清心底什么感覺,似乎隱隱有點兒失望,就好像一直仰望的人,原來也不過如此。
如果可以,她倒寧愿這題并非趙煜所出。
相比平庸之人被吹得神乎其神登上高位,得以掌控大周未來幾十年國運,她更愿趙煜的確如傳聞那般難以企及,這至少能叫千萬讀書人稍覺心安。
如今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真才實學方是士子為學為仕的根基,即便權力時常染指,卻總不能永遠一手遮天,而一旦帝國精英墮落至極,那么王朝必將失去民心,只等天命重啟。
歷史始終如此,概莫能外。
這場考試的結束并未讓崔瑈放松分毫。翌日,陳夫子便叫她每日午膳后去廣文館東苑廂房自習半個時辰。幾天下來,她已經(jīng)看了三本未留名的私人抄本,從字跡來看似是出自陳夫子之手,此外夫子還給了她幾份泛黃的試題,而那出題風格竟與上次小考如出一轍!
她隱約猜到,夫子似乎在自己身上壓了重寶,接下來,或許還有更重要的考試等待著她……
突然,幾道笑鬧男聲從南北大道另一頭傳來,聽著極為張揚無忌,崔瑈下意識抬眼望去,目光一滯,一瞬間竟有往回走的沖動。
抿了抿唇,她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只是腳步略加快了幾分。
發(fā)覺梁玨緩緩停下步子,旁邊的三個發(fā)小有些莫名,不過在瞧見迎面走來的女子后,頓時明了,臉上無不露出看戲之色。
梁玨直直盯著崔瑈,看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
不知怎的,普通單調(diào)的監(jiān)生服穿在她身上卻是那般好看,只見她黑發(fā)如瀑,紅唇鮮潤,不施粉黛的臉蛋泛著珍珠光澤,白皙瑩潤有如凝脂,細長的柳葉眉烏黑秀美,垂首抬眼間皆各具情致。
想起片刻前她先是一怔,然而神情很快又似水般沉靜,好像自己在她眼里不過塵埃而已,這一發(fā)現(xiàn)真叫他心尖發(fā)癢。
就在崔瑈目不斜視地與他擦肩而過時,梁玨勾了勾唇,“怎么,崔小姐又不認識我了?”
見崔瑈恍若不聞,他嗤了一聲,轉而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旁邊三人也壞笑著緊跟上前。
“我們梁三兒風流倜讜,譽滿京城,某人倒是拿喬得很,還在故意吊著呢。”一個浪蕩子輕佻戲謔一句。
崔瑈眼里浮起一絲不耐,自顧自往前走。
這梁玨乃是西伯侯府家的三公子,年僅十九已花名在外,其父也是京城有名的浪蕩公子哥兒,父子二人竟得了個“雙槍不倒”的穢名。早在一年前,梁玨便開始騷擾她,言語也愈發(fā)刻薄。
“崔瑈這名兒起得倒不賴,你是玉,我也是玉,咱倆緊緊合在一起,又正好應了我這‘玨’字,你說,我倆是不是天生一對?”
梁玨狀似閑閑出聲,目光卻凝滯在身前人的玉白頸項上,腦子里早已浮想聯(lián)翩。
一個肥碩公子哥故作風流地搖搖扇子,“咱梁公子怎就學了酸秀才的那副做派,只不過,‘二玉相合為一玨’,你倆合在一起不就三塊玉了嗎?怎的說是兩塊?”
“這第三塊玉啊……”梁玨輕笑著睨了崔瑈一眼,“好姑娘,你告訴他們,這塊玉究竟‘合’到了哪兒?”
旁邊三人立刻爆笑出聲。
“哈哈哈哈,梁三兒你可得貼緊些,小心露出這第三塊兒玉,連累我們長針眼!”
一瘦高個兒男子故意道:“快別說了啊,再說下去,人姑娘得羞哭了。”
“哦?我倒要瞧瞧,是羞哭了還是爽哭了。”梁玨邊說邊兩步上前,伸出手想要扣住崔瑈手腕。
崔瑈大驚,忙側身躲過,情急之下瞧見不遠處正走著幾個相熟的女監(jiān)生,脫口喚道:“思和——”話音未落已匆匆朝前跑去。
梁玨緩緩放下手,無聲地看著她慌亂的背影,而身旁的肥胖男子仍在叨叨個不停,“嘖嘖,瞧瞧那蠻腰,握在手心里可不得……”
“閉嘴,你他媽還說得來勁兒了?”
“嘿!怎么著,當你包了崔瑈啊?許你說就不許我說?”
一旁的人見梁玨臉色立刻陰了幾分,拍了拍那男子,連忙打圓場,“行了行了,大家犯不著因旁人傷和氣。”
梁玨嗤笑一聲,懶懶側過頭,盯著那道愈發(fā)走遠的倩影。
想當初,他待崔瑈尚存幾分憐香惜玉,然而面對自己的屢次示好,她竟分毫不為所動,就連一絲羞赧之色也不曾有,幾次過后弄得他剃頭挑子一頭熱。
一直所向披靡的京城梁公子,卻因著她在哥們兒面前下不來臺,自然是生了幾分惱怒。可是只要一想起她那雙水潤清澈的眼眸,他心頭就有些發(fā)熱,回神后又忍不住暗諷一句,裝什么裝,給你三分面兒,就真以為自個兒高貴了?
那日當又一次遇見她,瞧著卻仍是那副以禮相待的模樣時,梁玨積攢已久的惡言終于盡數(shù)爆發(fā)。
出乎意料的是,他第一次看到了她愣怔的神色,輕顫的眼睫就像是風中飄零的花兒,竟有種脆弱的驚人美感。
彼時,他心跳快得近乎失控,好像一把扯下了她那人前的面具。
他漸漸發(fā)現(xiàn),只要將崔瑈弄得越臟,將她貶低至塵埃,自己便能從羞辱她的那些話中,瞬間回憶起無數(shù)個夜里的旖旎之夢,于是也就找到了這一整天的趣味。
他愈發(fā)癡迷凌駕在她之上的快感,原來,不學無術的自己竟成了教導她男女之事的老師。也是,她娘早就死了,許是來不及教,如此可不得由他代勞?
梁玨自得一笑,就這樣記著我吧,崔瑈,你永遠也忘不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