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瑈喘著氣追上了隔壁誠意堂的三位女監生,心跳仍怦怦失了節奏,這才感覺后怕。
小名思和的吳臻瞧見崔瑈走近,熱情問:“哎綺月,我可有幾日沒碰見你了,你這是去哪兒呀?”
“夫子叫我去東苑取作業。”崔瑈平復幾許后笑著回到,發現徐媛媛正往她身后瞧,又忙問,“你們剛才說什么說得那么起勁兒?”
錢歆頓時笑出了聲,“還不是思和,今兒又被霍博士的俊顏給迷暈啦!”
徐媛媛轉過頭來,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別胡說,這種玩笑可開不得。”
她心里對錢歆的大大咧咧頗覺無語,便有意為吳臻遮掩一番。女學生老是談論男博士可不是件光彩事,崔瑈畢竟與她們不是一個學堂的,且關系也沒到那么親密。
崔瑈莞爾,“理解理解,愛美之心嘛?!?br />
吳臻小雞啄米般點頭,聽到這話像是找著了知己,“綺月我跟你說,霍博士可真是又體貼又風趣!今兒我們學堂一男的問了個問題,霍博士解答后他仍沒聽懂,直到霍博士耐心說了好幾遍,他這才弄明白了。”
“這人也特逗,自覺羞慚得不行,然而霍博士見他這般只說了一句話。”
知道該到她捧哏的時候了,崔瑈遂好奇地問:“什么話?”
吳臻和錢歆兩人倒是先哈哈笑出聲,就連徐媛媛也忍不住翹起嘴角。
“霍博士說:行了,好好學便是,只不過往后再如此轉不過彎兒,我就當你是‘欲得周郎顧, 時時誤拂弦’了?!?br />
話音一落,崔瑈也跟著笑彎了眼,然而心底卻不由想著,不愧是你,裝腔作勢,膩味不自知。
錢歆感嘆到:“霍博士這才二十七歲就成了廣文館的六大博士之一,真是年輕可為,我聽人說,他可是國子監有史以來最為年輕的博士了!”
吳臻點點頭,“最近不還有人傳,太學的宋博士打算致仕回鄉,吳博士很是欣賞霍博士,想要將他挖去太學授課,不過我們館的張博士說什么也不愿放人?!?br />
崔瑈安靜與三人并排而行,不置一語。
去年年底她就聽包打聽說過此事,沒想到如今這事兒竟已傳開了。
徐媛媛想了想,道:“人往高處走,張博士恐怕留不住人。聽人言霍博士的夫人不過是個商賈之女,這二人倒毫不相配,真可惜了咱霍博士。”
“哎,那他夫人才叫人羨慕呢,這優秀的人便是方方面面都優秀,瞧瞧,人家前途光明不說,還長得這般儒雅俊朗,風度翩翩?!卞X歆情不自禁感嘆一句。
徐媛媛側頭瞧了瞧崔瑈,見她嬌美的臉上帶著淡淡笑意,不過神情并不見得如何認真,忽而想起剛才看到的梁玨,便狀似開玩笑地問:“綺月是覺得霍博士俊還是梁三公子俊?”
吳臻一聽梁玨就立馬皺了眉,“梁三嘛,長得……還不錯吧,可是太邪氣了些,關鍵是品行根本比不上霍博士,這兩人當然是霍博士更??!綺月你說是不是?”
錢歆也生出些好奇,“對呀,綺月會欣賞哪一類男子?”
聽見這話,崔瑈倏爾一笑,頰邊頓時顯出兩個梨渦,精致可愛。
眼前人真是一顰一笑都叫人目不轉睛,也難怪那些男子對她緊追不舍……徐媛媛暗暗打量,心里頗不是滋味兒。
剛才她可是看到崔瑈和梁玨還拉拉扯扯,雖然那梁玨風流成性,然而畢竟出身侯門,跟了他便是進了富貴窩。也不知崔瑈在矯情什么,喜歡就喜歡,何必遮遮掩掩?如此小家子氣,她還真瞧不上眼。
察覺徐媛媛一直盯著自己,崔瑈側頭對上她的目光,卻見她頗為冷淡地移開了視線。
崔瑈略彎紅唇,怎么會看不明白徐媛媛的敵意呢?只可惜,她還就是懶得滿足閑人的窺探欲。
另外兩人見崔瑈笑而不語只當她害羞,嬉笑打趣幾句也就不再多問,轉而開始說起其他的曖昧八卦來,范圍不光限于廣文館,就連太學和國子館里的新鮮事都能擺上幾嘴,跟包打聽一比也不遑多讓……
崔瑈聽得直想笑,還真是懷春慕艾的年紀,不過一個眼神一句調笑,就能將彼此撩撥得心猿意馬。
不過就算周圍悸動遍地,她卻感官盡失,甚至隱隱感覺一陣厭惡,就好像梅雨季節里的黏糊濕氣,纏得人心煩意亂,只求及早脫身。
自己欣賞哪一類男子?反正既不會是梁玨,也不會是霍彥洲,這些敗類怎值得人傾注半分心神。
崔瑈想起了父親,就在如此諷刺的處境下再次憶起了他。雖然早就對那些污言穢語感到麻木,然而剛才梁玨的話卻是惡毒到極點,卑劣如他又怎會理解她名字中的愛意。
父親說,她永遠是他手心上的美玉,晶瑩美好,叫他珍之愛之。她也永遠記得,他說話那刻眼神是那般明亮若皓月。
崔瑈眉目柔和了幾分,很快又失落地垂下眼,心中泛起難以言喻的悵惘。
她知道這世間不會有比父親更好的男子了,再清楚不過。
每每望著父親,那些曾在書中讀過的魏晉風骨便盡數有了具體模樣,如玉君子,不懼生死,也不以己悲。在生命的最后時光,父親仍安然待在藏書閣,每當臨近傍晚,她會走上樓請他用膳。
不知為何,崔瑈一直記得那個瞬間。
暮靄霞光從拱形窗欞中灑進屋內,在那清癯的身上灑落溶溶光影,他緩慢翻過一頁,低垂著眼沉浸在書中,好似忘卻了世間的一切煩憂。
站在樓梯口,她忽然有種哽咽的沖動,就這樣靜靜看著他。
就算一生入仕不利,他也依舊不變崔氏子孫的風度,清雅自守,惟適之安。
崔瑈望向南北大道的盡頭,忍不住彎了唇。
一年前曾有人諷她目下無塵,自視甚高,現在看來這話還真沒說錯,她的確清高,且以此為幸。對她而言,如果曾經見過最好的,那么就再也不能退而求其次。
筆直縱貫國子監兩端的南北大道,是監生們往返于舍房和學堂間的必經之路。天光還未大亮,茫茫霧靄中的國子監莊重肅穆,一座座古建筑就像潛伏在暗中的猛獸,悄無聲息地咀嚼著無數人的命運。
崔瑈抱著幾本書再次走在南北大道上,迎面而來的涼風將殘留的睡意吹散殆盡,風聲呼呼,耳朵都被吹得冷到發燙。
她突然感覺眼前的這條路好長好長,竟一眼望不到頭。
一日之計在于晨,伴隨著陣陣鐘聲,監生們的腳步聲愈發密集了起來。有人匆匆趕上她后繼續疾行而去,也有人如她一般不緊不慢。不變的是,他們都被一種無名的東西推著向前,正去往自己也難以看清的未來。
這樣的清晨日復一日,今日也沒有什么不同。
早課過后,陳夫子走進堂里打算公布小考成績,然而在此之前,他先放出了一個震驚四座的消息。
原來,新任祭酒趙齊光大人打算選拔出四位優秀監生,于今年隨他一起游學歷事,游學結束后依據各監生表現,將超擢優秀監生進入六部!
消息一出,堂下瞬間如湯水沸騰,眾人興奮地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崔瑈驚詫地抬起了眼,此事可是前所未有,全因這位新祭酒而起……她直直看向陳夫子,心里的猜測開始愈發清晰,咽了咽喉,下意識屏息期待著。
“肅靜!”陳夫子雙手下壓,示意大家安靜,“上次的小考由七大學館統一進行,為的就是篩選出八人來,繼續參加本月十五日的終選考核。此次初選,律學、算學、藥學和令學這四大學館全軍覆沒?!?br />
陳夫子話音激動,雙目炯炯,“通過初選的八人里,三人出自國子館,四人出自太學,而剩下的一人就出自我們廣文館!”
他頓了頓后目光與崔瑈相接,臉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于是周圍人立時訝然地齊看向她。
崔瑈雖早有預感,心跳卻依舊加快了幾分,不過面上卻不見波瀾。
“我堂的崔瑈同學將代表廣文館參加游學選拔!崔瑈,你可一定要再接再厲,為最后的考核全力以赴!”
一時間,耳旁全是好友和同窗們的歡呼恭賀聲,崔瑈暗暗舒了口氣,起身朝陳夫子行禮致謝。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陳夫子曾說過的“時運”究竟是何含義,她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或許能與名震朝野的趙齊光產生關聯!
陳夫子走下堂來提醒她,廣文館的六大博士明日欲見她一面,又滿懷欣慰地叮囑幾句,這才腳步輕快地離開了靜心堂。
“天吶,超擢入六部,竟還有這等好事兒!”張靈均感嘆連連,一把握住崔瑈的手,“綺月姐,茍富貴勿相忘哦?!?br />
江新成也嬉笑著湊上來說:“還有我!往后還請崔大人記得提拔小人一把,我這就去給您老打探敵情,你們先去用飯唄。”
崔瑈正挽著張靈均和袁怡往堂外走,聽聞這話不由翹了嘴角,悄聲許諾:“放心,待我最后一關渡劫成功,一切好說。”
袁怡噗嗤一笑,同樣真誠祝賀著:“綺月,恭喜你了,愿你順利通過最后的選拔,說來你年紀比我還小兩歲,卻已如此出眾優秀,我真是自愧弗如。”
與崔瑈一樣,袁怡以地方俊秀的身份從地方州縣考入國子監,來到天子腳下求學謀業,幾年如一日勤勉上進。此刻,她沉靜的面龐不免添了幾分落寞。
崔瑈看著她,心被輕輕扯了一下。
世間不是所有付出都有對等的回報,淑文姐似乎與父親一樣,走了九十九步,卻始終差了那一步……與最初就難以企及所愿相比,這種無奈也許更加深刻。
她緊了緊與袁怡相握的手,袁怡側頭看向她,感受到了這份無聲的安慰,笑著搖頭示意自己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