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六月十八,趙家未來家主的生辰并未讓南府上下歡欣熱鬧,而當趙煜帶著晉臣離開臨江時,也并沒有多少人知曉。
崔瑈卻覺著,因為他的離開,這座恢弘典雅的府邸一下子就變得空落落的。
前段時日當她費盡心思準備生辰禮時,偶然得知孟夏并不清楚趙煜生辰是何日,眼見著日子臨近,南府內也全然未見任何慶祝跡象,她這才漸漸明了,先生恐怕向來不慶生辰,而趙夫人去世后,或許就更不適宜宴樂慶生了罷。
不過從趙瀛和王湛的詩詞來看,許多人卻一直記掛著這一日,不論身處何地都會向趙煜遙遙寄語,而作為學生的她也想向他祝好,只是這禮物的選取絕不能馬虎,不可擾其憶母哀戚。
她費勁想著到底該送先生什么才好,自己沒錢買貴重禮物,而他也不缺這些,如此一來,親手作祝壽字畫則較為得體。
先生,今年二十三了,比她年長八歲,所以也就是她剛剛出生時,他便已令葉老有瑜亮之嘆了。
她忍不住彎了唇,話說回來,這也是該成家的年紀,卻又不曾聽聞先生有所婚配,就不知什么樣的女子才能站在他身旁。
也許,是那同樣出身世家權門,性子端莊嫻雅的小姐吧……
崔瑈忽然感覺一陣難受,心里好像有螞蟻爬過般發癢發疼,她知道自己對先生存了些占有欲,就像曾經對爹娘那般。
小時候她常問爹娘,世間他們最愛誰,雖說是發問,但只肯聽“最愛綺月”這一答案。有時候,娘親也會故意逗她說最愛爹爹,而她則是聽一次哭一次,不曾有過例外。
直到娘親去世那天,崔瑈才承認,娘親也不算騙人,那些看似玩笑的話,其實一直藏有真心。要不她怎么會經常問同一個問題呢?許是小孩子特有的敏感,像小獸般能捕捉到季節交替時那極其細微的差別,人心變幻也似這般。
正因如此,她才羨慕先生。不用患得患失,為旁人或喜或悲。
就像當初在云龍寺見過的那尊水月觀音像,嘴角隱約含笑,以普渡眾生為業,然而眼里永遠沉靜,與世間萬物保持一尺之距,于是也就在靜謐中尋到了永恒……
她心想,不如就畫水月觀音吧,不僅與他相像,還可寄托思親之意。
于是她畫了一張又一張,總算在十六日那晚畫了幅最滿意的,不料第二日突聞先生召見,于是決定攜著畫盒前去,正好能趕在生辰前將禮物送出,畢竟不知下一次面見先生又會是在何時。
崔瑈也并不知情,昨夜趙煜展開畫卷時,目光驀然定住。
他能猜到她的用意,而且極為巧合的是,這窟水月觀音恰好是母親所資助修繕的眾多洞窟中,他最喜歡的一座。
趙煜伸出左手輕輕撫過那些線條,不由自主想象著她作畫時的認真模樣,慢慢的,唇角有了笑意。
薛嘉卉走進小南軒時,崔瑈正坐在書案后用心寫著要交給葉老的文章。
見薛嘉卉來了,崔瑈本還想著如何掩過這事,畢竟先生只叫葉老照應她一二,此舉不免會令旁人失落。
誰知向來在這些事上感官敏銳的薛嘉卉不過瞟了眼書案,反常的沒有多問,而是拉著她往露臺上走,直言看不進書,便來找她聊些閑話。
薛嘉卉今日前來,卻是想要弄清楚一些事。
昨日她收到家書,父親說高玠家中已為他向吳閣老的孫女提親,據說高玠曾問過先生對這門親事的看法,得到先生贊許后方而行事,父親便借由這事兒提點她主動去向先生請教,別叫先生忘了她這學生。
得知高玠即將定親,薛嘉卉不由大吃一驚,那崔瑈呢?他前陣子不是還對崔瑈窮追猛打么?
當跟人拋出這一疑問時,高玠劍眉輕挑,漫不經心道:“人姑娘看不上我唄。”
這話中的怨氣可不小啊。薛嘉卉開起了玩笑,“綺月周圍還有男子比得上你?哦,除了先生外——”
怎料高玠深深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薛嘉卉心里一個咯噔。不,會,吧。難不成綺月還真愛慕先生?!可是以往相處她也沒表現出多特別,不過是有人提及先生時,她會顯得更有興趣些……呃這,看著倒還真有點兒苗頭。
薛嘉卉不覺皺緊了眉,若真如此,綺月不就太糊涂了么,她怎可能與先生在一起呢,不提這身份懸殊之大,就說二人這師生關系,一旦暴露,雙方只會遭受萬世唾棄。
這念頭別說變為現實了,就算只是心里想想,于她而言都百害無一利,何必自尋煩惱。
思及此,秉著幫崔瑈懸崖勒馬的心態,薛嘉卉借著玩笑的口吻建議高玠再加把勁兒,只說崔瑈年紀小不識情,他該多有些耐心,沒準兒就得獲芳心了。
高玠懶得搭理這茬,薛嘉卉挑挑眉,故意激將到:“嘖,男人變臉可真快,上次劫匪那事兒你可是舍命救美去了,這才不過幾天就放棄。”
高玠無奈一笑,“你別管這事兒,真沒可能,綺月就不是我能招惹的人。”
未等她有所反應,他突然轉了話題,“與其關心我這外人,你不如好好關心關心你堂姐,她的勁敵可真不少,畢竟江左趙家未來主母這一身份,誰都想要。”
薛嘉卉一愣,難道是裴家和李家有所行動了?高玠也沒說是不是,只漫不經心道:“有的對手你想都想不到,總之,叫你家里人抓緊了。”
薛嘉卉有些半信半疑,雖聽出高玠話有所指,卻完全沒把他前后說的兩件事聯系起來。
高玠心里嗤笑。看吧,縱使他如此暗示,人都不會主動往那方面去想。
趙煜,他們所敬之畏之的先生,竟對自己的學生動了異樣心思。
與高玠分別后,薛嘉卉反復琢磨他那句“不能招惹”。若高玠指的是師兄妹關系,倒也太牽強了,他要是真忌憚這一點,那么一開始就不該向崔瑈示好,何必先前費心忙活那么久。
按說,他的態度轉變似乎是從林間行刺那日開始,而那天,究竟發生了什么?
回轉心思,薛嘉卉望向安坐茶幾對面的崔瑈,心里微微嘆氣。
過去竟是高看綺月了,原以為是個拎得清的人,到頭來還是被感情沖昏了腦子,有些念頭啊,本就不該生出,更別提還叫旁人發現……看在她曾救過自己一命的份上,還真得拉她一把,不然這十年用功只會一朝盡毀。
“綺月有喜歡的男子么?”薛嘉卉緩緩說完,抬眼一瞬不瞬地看著面前人。
崔瑈愣了下,反應過來后肯定道:“沒呢。”這位師姐今兒還真是反常。
薛嘉卉饒有興致地繼續問:“我突然有些好奇,究竟什么樣的人才能得你愛慕?”
崔瑈彎了唇角,并不正面回答:“師姐不妨猜猜,就以你對我的了解。”
薛嘉卉也不氣餒,右手支頤,思索片刻:“我猜的話,首先肯定得聰明吧,有廣見洽聞、博物通達之資……嗯,你心思細,那對方也需靈心銳感,最好呢,做到用世志意與曠達心襟的融匯……”
崔瑈的心輕輕一觸,正生出興趣想繼續聽時,卻見薛嘉卉皺了眉。
“不對,怎么越說越覺著熟悉,這不就是先生嗎?”
崔瑈呼吸立停,下一瞬心跳快如擂鼓。
目光淡淡落在薛嘉卉臉上,只見她神情自然,不顯絲毫異樣。然而這話,真是極不合適。
崔瑈倏爾一笑,“師姐,這可不能隨意開玩笑,被旁人聽了傳出去,我倆得向先生以死明志呢。”
這半戲謔半恐嚇的話把薛嘉卉給整糊涂了,到底是她裝得太好,還是自己與高玠判斷失誤?
薛嘉卉目光滑過她臉龐,很快,不甚在意地點點頭:“也是,別提說了,看來以后動都別動這念頭才行。”
略微一頓,又問,“那你對承禮兄是何想法?上次他可是丟下與我多年的交情先去救的你,這都不感動么?”
崔瑈啞然,笑笑沒說話,還記得上次梁晟一開始說沒人追來,然而最終高玠卻又出現了,她也弄不清楚這中間是何緣故。
孟夏正好手持茶盤走至露臺,半跪著置杯添茶,聽見二人言及之事,心里微動。
薛小姐這話中的撮合之意顯而易見,而小姐似乎有所動搖……想起侍衛長臨別前曾說,對她的一切處置等大人從建州回來后再進行,惟有好好表現才有將功抵過之機,而眼下只有將小姐推向大人,才對自己和侍衛長最為有利。
想到這兒,她抬眼看向崔瑈,似乎有口難言。崔瑈心下奇怪,孟夏姐這般模樣倒真少見,特別是,還表現得如此刻意。
“孟夏姐是有何事?說吧,這兒也沒有外人。”
孟夏遲疑了一瞬,道:“屬下要說之事有些僭越,就先向兩位小姐告罪了。”
見二人都未出聲反對,孟夏這才繼續說:“那日高公子救停馬車后,第一時間是往東去救薛小姐,后來看見屬下已至密林外,于是轉而改道西邊去救小姐,并命屬下往東救人。”
“屬下斗膽猜測,高公子認為東邊賊人的武功遠不及西邊,只有高公子往西,屬下往東,那么兩位小姐的安全才都有保障。”
二人聽完,心下各異。
崔瑈這才恍然,如此剛好與梁晟所說相合,另外,她一直記得那日不知哪里惹到高玠,他竟對她罕見的刻薄,這也解釋了高玠最初放棄她轉而去救薛嘉卉的這一舉動。
而另一邊的薛嘉卉卻皺緊了眉頭,手捏茶蓋輕刮水面的動作一頓。
她發現高玠對崔瑈的態度實在是奇怪,明明前一天還熱切依舊,然而翌日馬車上卻突然對崔瑈很冷淡,所以他后來救人時,選擇去救她而放棄崔瑈。
這般態度轉變,很有可能是發現了崔瑈的隱秘心思吧?一向眾星拱月的高家公子心氣極高,恐怕寧愿接受崔瑈不開竅,也不愿接受她喜歡上了其他男子。
再有,她曾聽孟春提過一句,說孟夏和高玠的武功不相上下,所以剛才孟夏的那個理由并不存在,不過是給高玠找補而已。
以自己對高玠的了解,當日他對崔瑈有所介懷,介懷到情急關頭可以直接舍棄,只不過一旦情勢緩和,他又會想在崔瑈面前掙表現,這說明他并沒有完全放棄崔瑈。
而今日他所說的“不能招惹”,就十分值得深究了。
除非受到外部壓力不能和崔瑈在一起,不然以他的性子很難會放棄喜歡的人或物。而能讓他突然放棄的,只有可能……是先生。
薛嘉卉心中忽而閃過高玠的那句話。
——“你想都想不到”。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猛地冒了出來。
先生,或許對崔瑈有意!
只有這樣,一切就都解釋通了……高玠為何會突然放棄,自言“不能招惹”,迅速向吳家提親,又叫自己通知家里人抓緊——
薛嘉卉莫名想起了那次算命,彼時眾人都覺其荒謬,然而此時此刻,算命先生的那番話竟確證了那個驚駭猜想。
她直直盯著崔瑈白凈素美的臉龐,心思劇烈翻涌。
“師姐?”崔瑈稍稍歪頭回視過去,不知為何,面前人似乎變得神思不屬。
薛嘉卉遽然回神,注意到她關切的神態,客客氣氣一笑,“綺月,我還有些事兒,先走了。”說完不等崔瑈反應,立刻起身離開。
身后人并不知道,她的師姐心底已然百轉千回。
薛嘉卉扯了扯嘴角。綺月,對不住了,相比趙煜因你而自毀長城,薛家全族上下更愿將薛嘉瑛送上趙家未來主母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