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晦風雨來臨前,人們往往毫無所覺,不論是面對高玠的轉變,還是薛嘉卉的反常,崔瑈都沒有放在心上。
在趙煜離開后的第三日,經由江左知州鄧旻安排,四人各自去往四地開啟了第一階段的見習。
崔瑈去到地方名叫旸縣,位于江左東北部,為江左下轄九縣之一,河網密布,人口豐饒,自古就是文教繁盛之地,江左近四分之一的進士都出自于此。
傍晚,知縣汪應奎得知崔瑈的馬車已入城后,立刻領著縣丞、主簿等數人整裝候于府衙門口。
自從半月前鄧知州吩咐,言趙齊光大人的學生將要來旸縣見習,汪應奎不由欣喜過望,能跟江左趙家之人打交道,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特別是聽說要來旸縣的人名叫崔瑈,曾被趙煜親點為一等后,他心下更安定了幾分。
相比高、薛二家的公子小姐,無家世倚靠卻得趙煜賞識的人,想來進退得當,更易結交些,也因這一猜想,他開始盼星星盼月亮地等著崔瑈的到來。
崔瑈剛一下車露面,汪應奎嘴角就不自覺浮起了笑意。
眼前女子亭亭玉立,姿容殊絕,雖年僅十五,但舉手投足間從容有度,絕非同齡之輩能比擬。見她甚為恭敬地向自己行了禮,毫無驕矜之氣,汪應奎心中大石完全落了地,含笑為她一一引見諸人。
晚間宴席上,除了崔瑈一個女子外,其余的全是三十歲往上數的官場前輩,她雖是初次獨自赴宴,卻并沒有感覺到絲毫不適,暗道這幾位大人瞧著都面善守禮,言談儒雅,不愧為江左俊才。
眾人對崔瑈身邊隨侍有女侍衛也不顯驚訝,沒有出聲問詢任何涉及趙家的事情,而汪應奎更是十分體貼,一入席便命人上了旸縣特有的紫筍茶,從茶葉入手為她詳細言及當地風物、特產乃至稅收情況,引經據典,用語風趣十足。
崔瑈當然感受到了這位大人以茶替酒的細致用心,自是樂得不用飲酒。她來之前對縣里情況也做過不少功課,時不時附和幾句,更引得汪應奎興致高昂,席上笑談聲不斷,可謂和樂融融。
然而某一日不經意聽到主簿吳鶴洲與衙門典史的閑聊后,崔瑈才發現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這官場中人還真是演戲高手。
“吳主簿您給透個氣,那崔瑈到底是何來歷?這么個嬌嬌小姐成天見著,難免人心浮動啊。”
“看好你手下的人,這位可得當佛供著,好賴也就待上一個月。”吳鶴洲悠悠道,語氣曖昧,“咱汪知縣對她寶貝著呢,給人接風卻一滴酒都舍不得叫人沾。”
“哈哈,還是官家小姐會尋樂子,閨閣里玩膩了就玩到男人堆里來,倒是個女菩薩,我看她未來的夫家可有得受了。”
旁邊幾人立刻會意地笑出了聲。
吳鶴洲一樂,回想那張令人心神蕩漾的芙蓉面,可不就是以欲勾牽,肉身布施的女菩薩嗎?都是男人他怎能不知,彼時在座的幾位看似眼觀鼻鼻觀心,實則腦中怕早已將她意|淫千百遍。
繞路出府上了馬車后,孟夏看向崔瑈,見她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風景,猜想許是剛才的那番話影響了心情。
沉吟片刻,孟夏開口道:“小姐不必為應酬憂心,您若是不想喝酒,便沒人能壓您喝。”
崔瑈先是愣了愣,繼而忍不住一笑,為孟夏的言外之意而開懷。
孟夏這是讓她無須在意旁人閑話,反正有人撐腰。只不過她還真沒將那些話放在心上,這類輕視早就聽多見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大有人在,更明白女子入仕難免令男人,尤其是底層男人深覺焦慮,于是身為男子這件事都可叫他們生出優越感來,卻也只能用性羞辱來紓解壓力。
若在過去,她興許還會因這些人和事而心亂,不過如今倒不再感到一絲煩憂,似乎只要那個人與他們不一樣,就已足夠。
只是,崔瑈又開始想他了,想著那位能為她撐腰的人,就不知先生此刻又在做些什么。
中州的那個山間雨夜,他曾提醒她要學會識人,可惜自己這次依舊看走了眼,好在現在看清也不算晚。
大周開國之初,太|祖分封了十七位世襲罔替的藩王,其中吳王藩府位于江左旸縣,如今已傳至第五代。由吳王出資修繕的青元寺近日已完工,吳王特邀名士在寺廟后的鳴崖山上舉辦詩會相慶,崔瑈此行便是應邀參會。
青元寺位于鳴崖山山腳,今日前來的香客雜沓喧囂,焚香青煙渺渺繚繞于空,廟門兩側錯雜一排客棧寓所,各色貨郎在廟前空地上賣些瓜果素齋、神像飾品等小玩意兒招徠顧客。
鳴崖山連綿高聳,清幽蔥郁,上山路口處有兩個侍衛把守,吳王府輿人正靜候在一旁。
崔瑈一下馬車,立刻有王府管事上前恭敬問安,隨后命人用轎將她抬上山。
石階小徑頗窄,右側外便是陡峭石壁,崔瑈不過略瞟一眼便生出些緊張來,卻見輿人閑庭信步般游走山間,不消半盞茶已登至山腰。
八角涼亭內,一位身著青白魚龍素緞常服的年輕公子見崔瑈落了轎,微微笑著站起了身。
此人面容清俊,鳳目長眉,通身一派貴氣,另見穿有王府長史衫服的人隨侍其后,崔瑈不由猜想這位恐怕就是吳世子武謙。
見他似是專門候于此地等她,崔瑈心里雖驚異,唇角已含了笑,快步上前躬身行禮,“崔瑈給世子請安,承蒙吳王與世子不棄,崔瑈得預今日盛會,幸甚之至。”
武謙右手虛扶一下,臉上笑容有度,道:“崔小姐客氣,父王得知齊光大人高徒初來旸縣,本欲親自盡地主之誼,怎奈近日身體不適,特命我好生招待小姐。”
崔瑈聞言略感異樣,自己無官名在身,怎需勞煩親王接待?只當這是對方客氣的場面話,然而等到吳世子一邊陪她前往詩會舉辦地,一邊為她詳解與會眾人的身份時,她這才后知后覺回過了味。
原來,今日這場詩會竟是吳王特意為她張羅的,用以助她融入當地士紳圈!
要知道,江左以盛產英才聞名天下,而旸縣又以人杰地靈聞名江左。今日,梅、余、湯、陳、宋、游、李等七大家族的人會悉數到場,這些大族幾代以來文運丕隆,先賢輩出,幾乎包攬了旸縣科舉進士名額,在地方聲名甚重。
崔瑈很清楚,皇室宗親向她這般示好正是奔著趙煜而去,不過來這兒之前她未曾聽說江左趙家與吳王府有何特殊交情,眼下便不知該如何把握與王府之人相處的分寸,只怕一個不小心給先生惹麻煩。
胡思亂想間,趙煜當日的那段話驀地在她腦海中浮現。
——“往后像陳韜這般恭維討好你的人只會如過江之鯽,這些我并不在乎。你只需記住,既不偏聽偏信又不杯弓蛇影,以不變應萬變,懂了么?”
以不變應萬變……想著彼時他眼里的從容自若,她的心莫名安定了下來。
詩會在山腰的景湖邊上舉辦,湖面上青蓮極茂,芙蓉遍植,風吹過送來清淡花香。岸邊蜿蜒的百余棵古松下置有數張丹漆案幾,文士們雅集其間,隱聞笑談。
二人剛一入場,在座諸人立即起身相迎,崔瑈也瞬間覺察出數道打量的目光。
武謙笑著朝眾人頷首,一邊低聲為她介紹場中分量最重之人,“左前方中間那位便是蘇庭和,蘇老與王老爺子私交甚篤。旁邊女子乃梅家的孀居小姐,出閣前曾在蘇老處求學。”
蘇庭和?
崔瑈目露訝異,順著武謙所說方向看去,只見四五人正簇擁著一位身穿鴉青色廣袖襕衫的男子,此人身量中等,樣貌遠算不上出眾,卻自有素簡和順之氣。
原來,這就是蘇庭和,她曾在王湛文集中多次看見其名。
蘇庭和乃湖安江源人,早年得中舉人,后屢試進士不中,曾在東海蘭陵任儒學教諭數年,繼而升為江左寧安知縣,與王湛、陳廣雅、孫明安、王斐等人交好,學林諸人視之為心學八大家之一,自此名傳天下。
因性喜淡薄,十年前雙親相繼離世后,蘇庭和干脆辭官回鄉守制,居喪一結束又被旸縣第一望族梅家請來家中講學,全力助其著述立言,直至今日。
略微一算,崔瑈不由驚了一驚,按說蘇庭和該年近六十了,然而看起來卻不過四十來歲!
帶著十足好奇心,崔瑈隨武謙朝蘇庭和走近,正當她要見禮時,卻見蘇庭和緩緩一笑,道:“坐井觀星,不若數顆,其勢也。如今隨公子游物歸來,綺月是否已至澄澈超然?”
其聲溫潤爾雅,暗含親近,眾人皆聽出了蘇庭和語氣中的不尋常。
崔瑈暗自心驚,蘇老讀過她那篇游學選拔文章就罷了,竟然連她小名都知道……究其消息源頭,恐怕來自她的師祖王老爺子,而能令王老知曉她名的人,自是不言而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