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攤牌


  距鄧知州來函已有三天。早在事發那日傍晚,崔瑈就收到梅因如派人傳來的口信,請崔瑈給她些時間,一切都緣她而起,也只能由她結束,方可將影響降至最小。

  崔瑈沒有猶豫便答應了,事情發生至此,其實真相已沒那么重要,蘇庭和顯然成了兩大學派相爭的幌子,縱使這般,該澄清的仍得澄清,而關鍵之處還就在于梅因如怎樣表態。

  如今在這件事上汪知縣完全聽崔瑈的,既是得了空閑,她剛好能為薛嘉卉信中所說事情做準備。

  那薛朝宗和薛嘉瑛的父親乃禮部尚書薛敬仁,而禮部左侍郎梅濟明恰是梅因如之父,薛家與梅家交好多年,梅因如出閣前還曾與薛朝宗為國子監同窗,于是也才有了薛家兄妹的這趟旸縣之行。

  崔瑈因不知二人是否會住梅家,不過為求妥當,還是先行打點了住處。這日用過午膳后,她估摸著時間與孟夏提前來至旸縣南門迎接,兩刻鐘后,薛家的馬車果然緩緩駛入了視野。

  一見薛嘉瑛,崔瑈沒來由的記起前些日子的那個念頭——眼前女子正是位出身權門,性子端莊嫻雅的小姐……

  若說薛嘉卉仿若嬌艷牡丹,驕矜外顯,那么薛嘉瑛則似深谷幽蘭,清雅端凝,而正扶她下車的男子瞧著豐神俊朗,氣質十分矜貴,想來定是薛家大公子薛朝宗了。

  崔瑈微微笑著迎上前,“薛公子、薛小姐,一路辛苦,我是崔瑈。”

  “崔小姐客氣,還有勞你特意前來等候。”薛朝宗笑著道,自然地放下了扶著妹妹的手,語聲和緩有禮,一旁的薛嘉瑛也朝崔瑈輕輕點頭,眉眼微含笑意,舉動之間很是大方。

  這兄妹倆氣質相類,親切得體中帶了幾分不怒自威,不愧為京城薛家所精心栽培的下一代掌權人。

  崔瑈暗暗想著,嘴上自是客氣了幾句,很快得知梅家早已安排二人住在家里,遂將他們好生送至梅府,因正值胡清玄一案審理,為了避嫌便沒有跟著一同進去。

  第二日,當崔瑈赴約來至明玉樓蘭庭軒時,卻再次見到了薛嘉瑛,以及她身旁的梅因如。

  梅因如依舊坐在上次那個位子上,聽見門開,側首望了過來,臉色極為蒼白,眼里卻平淡如水。

  薛嘉瑛朝崔瑈笑了笑,不愿打擾二人談事,起身緩步朝門外走來,正要與崔瑈擦肩而過時忽而頓步,輕聲道:“令月姐性子略急,還請崔小姐著眼大局,從中調和些許。”

  也因有這句話打底,于是當崔瑈聽到梅因如決定脫離梅家,斷發入寺贖罪時,便顯得沒那么驚訝了。

  她知道,梅因如這是在回答她那日的問題。為了給吳王府一個交代,更為了不拖累家族,只剩這一出路。

  “你做這么多事就為了殺掉胡清玄嗎?去胡宅縱火許是想銷毀胡清玄手中把柄,又因忌憚吳王繼續出手相護,不惜以王府為靶子,試圖逼吳王撇清與他的關系,可是如此?”

  崔瑈淡淡發問,不知該說梅因如大膽還是魯莽,難道就這么有把握一擊即中么,竟沒給自己留一丁點兒退路。

  “我就想要他死,叫他身敗名裂,遭人拋棄,如踩死螞蟻般踩死他。”

  梅因如唇角微勾,垂下了眼,聲音幾近呢喃:“我不過是悄悄愛上了我的先生,本來誰也不會知道,然而胡清玄不僅窺破了秘密,還仿他筆跡與我通信半年,一步步引我墜落深淵,你說,我該不該要他的命?”

  不會有人知道,她懷著多少愛慕與痛苦寫下那一字一句,她愛他,愛得不為人知,卻已離經叛道。

  他是她的授業恩師,傳她圣人學問,教她待人處事,她從沒有見過有人能像他那般,坦然接受一切非議,心納萬象。

  他也是第一個關心她真正喜歡什么的人,在他心里,她不是父兄眼中那個沖動躁進的女孩兒,永遠擔不起家族重任,也不是被夫家用來傳宗接代的物件。

  她只是她,一個與他教學相長的學生,一個與他鉆研心學的同行人。

  他是那樣的好,處世從容,世間的繁華浮躁似乎都與他無關,只要站在他身旁,她只剩下了無盡快樂。

  梅因如淡淡笑了一下,“我太了解他,那般心性之人怎會與學生私信往來,滿紙情意呢?然而那個秘密太沉太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整夜整夜地想他,心痛得快要死去,可白日里卻連多看他一眼都不敢,生怕被他看穿心意。他若知道的話,想來定會包容于我,卻又深深內疚自責。”

  “所以,就這樣自欺欺人吧,胡清玄不是喜歡我么,那人也是個瘋子,陪我一直演下去多好,他該死就該死在生出嫉妒,既然自個兒戳破,不愿再當替身,那我就只好要了他的命。”

  崔瑈一直安靜聽著,留意到她竟不敢提及蘇庭和名字,沉吟片刻,問:“所以你是想表明,蘇老不曾知曉你心思,如今胡清玄叫人放出消息后也未必清楚,是嗎?”

  “事實本就如此!”梅因如定定注視著她,語聲顯出了些波動,“胡清玄就想令他身敗名裂!說來,我還得感激你留下此人性命,否則眼下已是百口莫辯。”

  “請你轉告胡清玄,我會承認自己與他暗通款曲,也懇求他承認那些誣陷的話,往后我與他名聲盡毀,生死相纏,他也該滿足了,不要再去四處咬人。”

  崔瑈心里明白,這的確是將影響降至最小的辦法,縱使梅因如這一生已毀。然而相比師生悖亂的傳聞,尋常的男女私情已算不上過錯了。

  “好,我會把話帶到。只是那因胡宅失火受傷的仆役,及杜仲陳蕙夫妻倆,該賠償的自去賠償,我不會再為你善后。”

  見崔瑈這般輕易應了下來,梅因如先是一愣,繼而情不自禁笑了。

  “我還以為你也會和他們一樣,再勸我慎重考慮。薛妹妹就說我太過偏執,世人不需真相,惟利益耳。不過想來也對,他與王老爺子、趙齊光大人交好,你當然不愿他出事。為這,我真得謝謝你,真心實意。”

  她對上了崔瑈的目光,素美臉龐有如冰雪消融,罕見露出了幾分欣悅。

  “其實,我寧愿死也不愿叫他知我心意,可死亡不過是逃避責任罷了,我又怎會忍心他因我而無端染上污名,這比死更讓我難過萬倍。”

  崔瑈看著梅因如淚光盈盈的雙眼,靜默不語。片刻前,她曾將自己代入梅因如所處境地,忽然發覺,這同樣會是她的選擇。

  心里的那道坎兒再也過不去了,當恩師因自己深陷輿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贖罪還恩,萬死不惜。

  獄中,胡清玄在聽完崔瑈傳來的話后,滿是胡茬的臉龐浮起了一抹諷意,喃喃道:“為了蘇庭和,竟然都愿求我了……呵,真是個瘋子。”

  崔瑈暗想,你連命都任人來取,倒是瘋得與她不相上下。

  “能得她一句‘暗通款曲’倒也不容易。”

  他眉眼漸舒,輕輕一笑,又抬眼看向崔瑈,道:“我會配合,不過想請崔小姐幫我一事。”

  “你說。”

  “請幫我壓下她做的那些事,叫她不要坦白。我會承認是我因愛生恨想要置她于死地,這才將蘇庭和與梅家牽扯進來。我也會向吳王承認,曾收過徐巖好處,受命留心王府動向,只可惜沒抓住什么把柄。”

  崔瑈有些意外,看來胡清玄是想將那些針對吳王的傳聞嫁禍給益王,以此令王府放梅因如一馬。

  “你知道徐巖已死是嗎,這才無所顧忌?”

  “是。”胡清玄承認得直截了當。

  “玄散香中有些香料極為難尋,想來并非中原物產,這也是得徐巖相幫?”

  “亦是。”

  見崔瑈擰了眉,直直注視自己,胡清玄笑了笑,也不打算再隱瞞,權當還她一個人情。

  “近年來匈兀頻繁侵擾西北,西域中原往來之路時斷時通,而玄散香里有三味香料正產自西域,徐巖乃是憑借甘州安王府名義,才得以將香料全部搜集到手。”

  崔瑈聞言一驚,所以這益王、安王怕是與匈兀關系不淺!腦中快速閃過趙煜那日對張豫成說的那句“南北夾擊”,心底瞬間似淌過一陣冰泉般徹骨!

  反觀胡清玄,卻是神情平靜,仿若絲毫不知該消息的重要性。

  崔瑈悄悄嘆氣,終是動了些惻隱之心。

  “一旦按此定罪,恐怕你將流放邊疆數年,若有人想你不知不覺死于途中,實在易如反掌,可真要如此?”

  不論是梅家還是吳王,都不會放過他!

  胡清玄盯著手中雜亂的掌紋,許久沒有出聲。

  按命理來說,他邢克六親,剛一出生父母皆亡,遂被旸縣舅父收養,然而家中又起橫災,此后飽受饑寒。落魄如喪家之犬時,也曾想過定要出人頭地,向所有人證明一番。

  只可惜,自己志氣易失,到底是個庸人,就想活得恣意舒適,索性落巾做那山人,嬉笑怒罵全由己心,不必再管世人白眼。

  胡清玄不禁彎了唇,心想,也許還得歸罪于自己腦子聰明,學什么便會什么,只覺著這世間事太過無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那些新鮮玩意兒轉瞬間已不再有趣。

  然而世人皆有魔怔吧,他終究遇到了命中劫數。

  與梅因如初初見面,他就知道他們定是同一類人,一樣的瘋狂偏執。他平生第一次體會著滿心滿眼都是一人的感覺,好像忘卻了時間,也忘卻了己身,只有這般目眩神迷地墜入情淵,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因為那個姑娘,他曾對往后時光有過希冀。

  察覺到崔瑈眼里的不忍,胡清玄雙眸輕闔,心里也莫名生出了些許澀意,半晌,淡淡道:“我好像一直不知為誰而活,如果清楚為誰而死,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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