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清玄案的審判進行了三天,涉案人與諸位證人悉數到場,圍觀百姓將縣衙圍了個水泄不通,嘰喳議論得火熱。
公堂上,梅因如坦白,她與胡清玄書信往來已有半年,因不愿旁人知曉這段私情,這才引發了胡清玄的不滿。面對此言胡清玄也承認,自己因一時沖動想要報復梅因如,于是模仿蘇庭和筆跡偽造了書信,欺瞞好友宋征幫他上告至鄧知州處,意圖將蘇庭和與梅家拉下水。
供詞一出,輿論嘩然!
為求公信,汪知縣命胡清玄當堂模仿蘇庭和筆跡,其相似程度令蘇庭和本人都萬分訝然,旁人對此免不得嘖嘖稱奇,而胡清玄的怪才之名也愈發傳播開來。
最終依據大周律法,汪知縣以通奸罪判處胡清玄、陳蕙二人兩年徒刑,胡清玄又因誣陷名士,煽動人心,影響極為惡劣,被判處流放漠北十二年。
審理剛一結束,梅因如便自請脫離梅家,斬斷青絲,入了那青元寺修行,法號覺心。
此事引得眾人慨嘆不已,一則軼聞也很快就在坊間流傳開來。
據說,梅家大小姐出生時曾有一僧入府,直言此女有佛緣,不過命中帶了情劫,等到情劫一過,定將皈依佛門,便以“因如”一名提點,日后造化自定。如今看來,這不正應了那僧人所說!
除去這等奇談,外界對該案審理結果卻信疑參半,尤其那理學的忠實信奉者一口咬定,蘇庭和在這件事中絕不清白,背后必有權貴相護。
士子們就此爭論得不休不饒,誓言定要揭露真相,甚至還有消息傳出,說寧安縣中已有人進京游說,準備將事情鬧大!
在這麻煩當口,崔瑈收到了一封來自葉宗行的信。葉老在信中說,王老爺子與他都已獲悉蘇庭和一事,鼓勵她做得很好,既已秉公處理,則萬事將解,不必掛懷于心。
讀完信后,崔瑈連日以來的煩心終于消退了大半。有王湛與葉宗行坐鎮,她總算能功成身退了,畢竟事情若進一步擴大的話,便絕非她能處理得了的。
須知那寧安縣作為前朝大儒張元盛的故鄉,理學氛圍極為濃厚,而蘇庭和曾任寧安縣知縣,在任期間就被以寧安王家所代表的理學勢力視作異端,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人把柄,王家且打算將蘇庭和之事呈至御前,大做文章。
然而正在此時,一件突然發生的大事卻迅速吸引了帝國的所有目光。
益王反了!
原來,自今年二月開始,有御史接連彈劾益王圈占土地,對此該如何處置,不僅朝臣爭論不斷,就連皇帝也猶疑反復。
四月中旬,御史王珺遽然上奏,言建州按察司副使顏綸自去年以來,凡上書七次,不知何故竟次次受阻,見建州無人敢言益王無道,失望之下他自劾致仕,可是卻意外死于回鄉途中。
據王珺言,顏綸疏中歷數益王罪狀,劾其侵吞民田,縱容親信劫掠,禮樂政令自藩府出,盡違太|祖之訓,請朝廷防患未然!王珺此疏奏上,皇帝下兵部,移文益王府,命益王嚴加約束左右,閉門修身三月。
然而到了六月二十日,情勢驟變!
流民首馬長寧打出“還民田地”的口號聚眾叛亂,短短五日攻占江右、建州七縣,響應者多達十五萬眾,一時朝野震動。
閣老趙元溥當即提出兩個對策。
一為安撫流民,保留嘉祐二十六年益王開府時的定額親王田莊,多出土地重新清理后用于安置流民,余下之人則允其遷至自古封禁的九夷山區。
二為出兵剿滅,征調建州益王護衛軍兩萬人、江右靖王護衛軍一萬五千人,配合湖安、建州、江右、江左四地的十六萬兵士,四面包圍叛民,將之一舉殲滅。
首輔吳一本與閣老梁宇意傾安撫之策,蔣儲也表贊同,卻言益王田莊逾年猛增,乃得先皇恩許,遂建議派幾位皇親、文武大臣先下建州,向益王曉喻大義,以示不違先帝慈恩。
內閣議定后上請皇帝,得旨,命定國公謝璋、駙馬都尉顧錦文、都御史唐宸急下建州,宣諭益王清理田莊一事。就在一行人剛走出京畿時,意外突然發生了!
七月初六,益王武竑反!下令王府長吏紀紜傳檄遠近,聲稱奸臣挾君殘害宗室,今日起兵乃為清君側,肅朝堂!
武竑留下萬銳精兵留守刺桐,自率三十萬人分五路北上,聲言直取京城!
消息飛速傳至南北兩京后,不出一個時辰,皇帝詔諭天下,曰:逆藩竑悖逆天道,罪無可赦,欽命國子監祭酒趙煜調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提督建州、江右、江左三地軍務,正名討罪。脅從逆藩之徒盡行寬釋,侵占土地田產悉歸于民,兵出有名,事非得已,惟愿天下忠義之士,同心合志,協力效謀。大義不私于所親,至仁無敵于天下。故茲詔示,咸使聞知。
此詔一下,江右和建州兩地流民不禁長舒了一口氣,而對崔瑈來說,卻是忽覺眼前迷霧盡皆散開……
直到此時她才恍悟,不知不覺中,自己竟親眼見證了趙煜謀劃的步步成真!
早在宛溪城時,崔瑈還曾覺疑惑,為何流民中未見男人,又為何一家老小得靠女子賣身養活?所以,消失的那些人便是被征集做了叛亂之軍罷,而那震動朝野的流民叛亂,不過是他“先發制人”的工具!
對于蜂擁而起的流民軍,不論是安撫還是剿滅,內閣所擬之策都將極大挾制益王勢力,益王已成了俎上魚肉,“騎虎難下”,若順從則必定一死,而造反卻未必會亡。
如此一來,朝廷出兵自然“師出有名”,至此,兩京官員異議全熄!
崔瑈心跳愈發失序,這些事情絕非短期內能部署完畢,她沒來由記起一件事來。
自前年開始,閣老蔣儲愈得圣上信任,受此影響,即便益王不時遭人彈劾,最終也大事化了。然而,以今年正月鄭鵬被抓為分水嶺,事情似乎悄然生了變化。
——不僅鄭鵬一事令蔣儲與益王生隙,而且趙煜又恰在正月底任職國子監,新辟游學之制。
也就是說,當他們南下游學的車輪滾動時,趙煜獨下的那盤棋局也已無聲開啟:羅翀手里關于蔣儲一派的把柄、陳知州代替蔣儲的示好、益王以刺殺嫁禍蔣儲、張豫成的臨陣倒戈、對徐巖的果斷處決……
眼下一步步復盤后,她才覺出,趙煜竟是以身作餌,將蔣儲與益王兩方勢力變成了那棋盤上的黑白之棋,先是誘發蔣儲生出金蟬脫殼之心,繼而逼迫益王提前做出叛亂之舉!
她想起先賢曾有言:天下之患,莫過于不測之憂。
世事皆為如此。若坐觀隱患變化而不為之,則終有難以挽救的一天。
數百年前,晁錯以“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之,其反遲,禍大”為由,力主削藩,可是等到七國之亂爆發后,漢景帝卻頓生怯意,竟腰斬晁錯于東市。
如今,趙煜這一步一行,正無異于晁錯當年之舉!即便所用的手段謀略,已遠比前人迂回精進。
在天下治平之時,無故而發大難,既發之,且收之,方能對天下萬民有所交代。
趙煜,他是如此算無遺策,然而種種之舉卻絕非尋常,對那些流民來說近乎殘忍無情,而他本人呢?竟也未嘗為自身計。
真相一旦泄露,罪當可誅!
她不是從來就知,他絕非表面上那般清華內斂嗎?出身權門,承擔了無數厚望的人,又怎會溫和簡單,只做那閑談風月的貴族公子?
縱使旁人永遠不會猜到,自幼成名的他,似乎也喜遍覽山川,泛舟江海,愛那人間煙火與地方風味,眼里含情,唇邊帶笑地與人漫聊世間之趣,一樣的愜意悠然。
即便如此,她卻依舊沒有料到,趙煜與她、與那萬眾士子之間,其實隔了一道天塹!
所學為何?做官又為何?她時常在那數個選項中搖擺不定。或為自己,或為家族,或為道,或為天下。此時方明了,只有到了行動關頭才能知曉,那心之所向究竟為何。
世上有誰像他一樣,心智淬煉似鐵,冷毅得幾近冷酷,以異于千萬人的勇氣與決斷,出身為天下犯大難,以求成大功。
這便是他七歲時曾隱約悟出的“無我”之義嗎?此刻,她是如此為他心驚,心酸,甚至心軟。
曾與他約定的那兩個月的歸期,眼下想來,真是她一時的孩子意氣,幼稚得可笑。
而他,竟也應許得風輕云淡。
前路兇險環繞,她惟愿,一切順遂,不負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