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溟醒來時已是三天后,她本以為自己要殘廢,覺得周身疼痛不已,甚至連呼吸也牽動著痛覺,可這親切的痛覺無不昭示著她還活著。
獨孤行忙給她端了一碗水,她起不了身,也說不出話,獨孤行就靜坐在一旁,待她恢復。
三日前發生的一切,獨孤行雖在調息,卻聽得一清二楚,他未曾想到這小丫頭能做到這一步,對她有幾分贊賞,心里又有些過意不去。
躺了大半日,明溟終于能勉強起身,獨孤行見她起來,問道:“你好些了么?”
明溟搖頭道:“死不了,就是疼。”
“你不簡單。”獨孤行此生很少夸人,這四個字已經算是很高的贊許了。
明溟輕笑道:“也沒什么。經歷了這么多,反而不把自己這破身子當回事了,只要留得小命在,還管他什么呢?”
獨孤行忽而想起什么,說道:“伏陰跑了。”
明溟眼中霎時裝滿怒火:“什么?”
獨孤行道:“我沒找到他的尸體。”
“會不會是被吹得尸骨無存了?”
“不會,你的法術還沒到那火候。我找過了,一點蹤跡也沒有,應該是趁亂跑了。”
“......真是可惜了,不過我今后都要在這兒了,這次沒殺成,下次再去殺就好了。”
想著自己余生就要交待在這兒了,明溟頓時有些傷感。她看向獨孤行,他臉上布滿濃密的須發,根本看不清面目。她突發奇想,問道:“你頭發、胡子這么長,每天不熱么?”
獨孤行被她問得發蒙,她昂首笑道:“我幫你理一理?”
“好。”
明溟笑著站起身,輕輕梳理他蓬亂的頭發,用匕首為他剪去多余的須發,輪廓逐漸明朗,他垂眸看她,她那耐心認真的神態與莫殤有七分相似。此時她穿的又是獨孤行的衣服,頭發高高束起,有幾分英氣,獨孤行突然覺得她此刻似乎就是莫殤,一時激動,大力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力道幾乎要捏碎她的腕骨,明溟吃痛哀嚎一聲,獨孤行迅速松了手,道:“抱歉,我看錯了。”
明溟轉轉手腕,微笑道:“沒事,不過我和哥哥除了高鼻梁和劍眉之外都不怎么像,他比我好看得多,可能始終是血親,才讓你覺得像吧。”
獨孤行不回答,沉聲道:“你繼續吧。”
明溟聞言,小心翼翼地剃著他的胡須,一張棱角分明、剛毅有力的臉呈現在眼前,她皺眉笑了笑,輕輕給他刮了刮眉毛,終于完成了整個改造。此時的獨孤行才有睥睨天下的戰神的味道。
明溟把他拉到鏡前,獨孤行從鏡中又看到了當年意氣風發的自己,微微一愣,明溟笑問道:“是不是太久沒看到自己的臉,有點認不出了?”
獨孤行會心一笑,道:“似乎是的。”
這時他的脖子露了出來,明溟看到他掛了一個黑色的小錦袋,人家一般都是掛個玉,獨孤行掛個袋子真是有點稀奇。她問道:“這個袋子里面裝的是什么?”
“沒什么。”獨孤行言語間有些不自在,此時臉上沒了須發遮擋,她明顯看到他的臉紅了,她前后聯系一番,明白了大概,看他不愿提及,便不再多說。
獨孤行忽然站起身,道:“有個地方還需帶你去一下。”
獨孤行帶她走到一片湖邊,周圍寂靜無聲,湖面澄澈如鏡,清晰映出兩人的倒影,沒想到這種鬼地方還有這景致,她伸手就要去捧水,獨孤行拉住她,將一塊布料扔到水中,布片瞬間蒸發,明溟大驚不已。
“半個時辰內趕到湖底,跟緊我。”獨孤行揮手,在兩人身邊結成一道屏障,徑自走到湖水中,兩人就像置身于一個透明的空氣球中,絲毫不受影響。湖水清澈,其中沒有游魚,沒有水草。明溟遠遠望去,湖底中央似乎有個凸起的巨大巖石,兩人正是朝那方向走。待得靠近,她才看清,眼前是個圓形石洞,周圍也有一道擋水的屏障,洞口大開。
獨孤行收了功法,兩人彎腰走進洞去,洞中幾乎沒有光亮,走了十余丈,視線逐漸開闊,洞內也亮了起來。只見石洞中央有一男子負手而立,一身錦袍,身材挺拔,烏發及地,面若新月,雙眸微閉。
見獨孤行沒有說話,明溟也沉默不語,獨孤行走到那人面前,示意她過去,她緩步上前,那男子始終紋絲不動,她靠近觀察,才發現他身上沒有活物的氣息,但肌膚與常人無異,想著應該是個栩栩如生的雕像。
獨孤行道:“你看他眼睛。”
明溟抬頭看去,男子的左眼也是一片血紅,正是天闌王族的象征。她驚道:“這里怎么會有天闌先輩的雕像?”
“不是雕像,是尸體。”
明溟腳下一軟,差點撲倒在先輩的尸體上。天闌早有祖歸,首次拜見自家先輩的尸身、墳冢,須得叩首千遍,以示尊敬。此人與她一樣,同屬王族,自然是受得這大禮。她幾乎沒有猶豫,雙膝跪下,恭恭敬敬地朝著這尸身叩首,口中數著數。
這洞中沒有供人跪拜的蒲團,都是硬邦邦的石頭,才磕了不到三百個,她已覺腦門發疼,身體酸痛,但想著給自家先人磕頭哪能偷工減料,又繼續堅持。
獨孤行曾與莫殤交好,所以知道這祖訓,也不攔她,只看著她單薄的身軀一次次俯下,不免也有些心疼。
待磕滿了一千個,她已是渾身酸軟,又不好意思在先人面前躺下,獨孤行將她抱起,放到一邊,她已累得連道謝都不想說了。
這洞中石壁上突然出現一行金字:天地初分,萬物甫定,魔本為神,神即是魔。
明溟看得這字,大惑不解,轉眼看去,獨孤行也是摸不著頭腦。
只見文字逐漸變暗,石壁上從右往左,慢慢顯出一幅幅壁畫,畫中事物還有動作,像是在放映電影一樣。
天地混沌間,云霧漸開,神族居于九天之上,人族、妖族居于地,尚未出現仙、魔,各界互不打擾,相安無事。
多年后,幾個山間旅人與下界游玩的神族偶遇,人族得知神族所居之處至上美好,洞天福地,沒有災難,沒有戰爭,遂提出想親自看一看神境,游玩的神族欣然應允,屢次下界與人族交談,但人族不會飛,眼前這男子便助他們搭筑通天塔,通往天界。
然而,神界其余諸神擔心人族貪婪,唯恐人族到了天界搶奪神生存的空間,提出反對,神族內部意見發生分歧,反對者以人族今后可以修行延長壽命為交換條件,并傳授修行法門,下界勸說人族放棄登天,人族擔心神族出爾反爾,便與其立下契約,神不可以術傷人,否則神受萬箭穿心之痛,而人亦不可僭越本分,否則神降天火焚城。神應允,人族欣然而反,從此人開始修行,逐漸有人成仙,遂有了仙界。
然而,神界反對者擔心支持者再幫助人族,將支持者逐出神界久居福地,驅逐到通天塔頂附近的臨川,合力設下不可跨越的結界,臨川之神借助神樹另立天地,雙方再無往來。
支持者離了福地,體內氣息發生偏離變化,導致經脈逆行,少部分性情變得暴虐不堪,又想起被人、神共同背叛,憤恨之下,于人界作亂,為人詬病,也引來了神界的討伐。
而居于臨川的神中,不乏主和者,認為與神本為一脈,無需兵戎相見,主戰者勸說不下,擅自集結,與神大戰而敗,神族繼續攻打討伐,主和者無奈,于通天塔設立防御工事進行抵擋,神界知難而退,但將當年被驅逐的神祇一律污蔑為魔,從此神魔不兩立。被驅逐的神只是少數,主和者擔心后人知曉此事,找上神庭,以卵擊石,約定將此事爛在腹中,不傳予后人知曉。
此事后,這男子悔不當初,恨不該助人修建通天塔,悲痛之下于原神界、魔界的縫隙中建造紅蓮獄,不設出口,將自己關在其中,直到臨死之前,方覺此事不能就此消散,便繪此壁畫,尸身也留在此處,只盼有天闌后人來此,揭開這個秘密。
壁畫放映結束,盡數揮發,男子袖中掉出一個泛黃的書卷,上面寫著:“吾名白術,汝既叩拜千遍,必是我族中人,虔心叩首,必非嗜血之徒,遂將此告知于汝,望汝心知,切莫尋仇。待余身毀,此地亦然崩塌,余身下即為生路,望逃出生天。白術手書。”
讀完最后一個字,男子的尸身也轟然倒塌,化為烏有,其下突然裂開一道口子,露出一線紫金色的微光。
剛才的信息量太過驚人,兩人還沒消化過來,相顧茫然。但見那微光逐漸變亮,地上的口子不斷扭曲變大,霎時間,大地劇烈震顫,頭頂落下些大小不一的石塊,周圍的空間也開始扭曲。容不得猶豫,獨孤行拉起明溟跳進那地縫中,兩人同時失去了知覺。
再睜眼時,周圍的陽光刺得兩人睜不開眼。明溟瞇著眼睛看向四周,周圍居然橫七豎八躺了不少人,她定睛一看,他們都是紅蓮獄中的人。害怕自己寡不敵眾,她放聲叫喊道:“行哥哥!”
“我在。”獨孤行在遠處沉聲回應,手中已握緊了他的巨劍。
明溟跑到他身后,問道:“你去哪兒了?”
“找伏陰。”
明溟看到他劍上沒有血跡,便知沒有找到,不過,紅蓮獄崩塌,伏陰或許沒有逃出來,就這么死了,還真是有點便宜那個惡徒。
周圍眾人身上出現了轉醒的跡象,明溟突然心驚,低聲問道:“紅蓮獄中關的都是十惡不赦之徒吧?”
“多半都是。”
“我們眼前這十幾個,你看看有沒有好人。”
獨孤行搖頭。
明溟握緊拳頭,沉聲道:“我想殺了他們,一個也不留。”
獨孤行一愣,但旋即懂了她的意思。這些人都是重犯,任何一人逃出來都是不可估量的災難,不如就地正法。他抬起巨劍,趁著他們還未全然醒來,從左到右殺了個干干凈凈。
明溟閉眼嘆息不語,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變得這樣殘忍。
獨孤行道:“此處還在神界范圍內,先離開吧。”
明溟起身,跟在他身后,輕聲笑起來,原來呼吸到外面的空氣,已經能讓她如此愉悅。她從未想過能從紅蓮獄里逃出來,現在真的到外面了,卻不知以后該去何處,一時迷惘,心緒萬千。她問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獨孤行愣了一下,他被關的時間太長,完全沒想過這些問題。
“我想贏回一切,”她的聲音甚至還有些顫抖,但語意真摯堅定,“因為卑鄙的神,我們才會被滅族,我的族人才會被禁錮在那小小的天地里,我才會不慎落入紅蓮獄,受這些屈辱,我不服氣。”
獨孤行問道:“你想如何?”
“我想復仇,想讓我的族人重見天日,想讓大家不再擔驚受怕,不再被無故討伐。可神界勢力太大,我害怕,怕他們把天闌趕盡殺絕。可我現在是自身難保,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沒有一點隱瞞,如今她無依無靠,只能祈禱獨孤行愿意護她周全。
獨孤行看著她尚帶稚氣的臉,莫名心軟,況且她又是莫殤的妹妹,他也著實不忍看她受傷,便上前道:“我保護你。”
“當真?”
獨孤行點頭。
“那我就不怕了。”明溟垂眸一笑,既然得了戰神的承諾,那自己的人生安全是不用太擔心了,只是如果真放出了天闌眾人,僅憑這一點力量根本不足以對抗神界,必須要與他人結盟,但這又是一連串的問題,與誰結盟?以什么名義結盟?對方又如何肯聽她號令?即便聯盟達成,難保對方永不背叛,且到時必然又是一番大戰,難免生靈涂炭,況且這一番折騰,整個世界的秩序必將重新被打亂,她頭疼欲裂,萬分糾結。
她強迫自己暫時轉移注意,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九燁的過往。她忽然想回去看看那里的一切,看向九燁的所在,心緒難平。
忽而想到,既然有了為天闌鳴冤的想法,那何不先為自己平反呢?明溟眼珠一轉,當即想去摘星殿,查出唐柒尋身死的真相,她看向九燁的方向,心緒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