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蓮獄有來無回,故而向來無人看守,此時崩塌神界也渾然未覺。
獨孤行御劍飛行,奇快無比,中間也不休息,不到五日兩人就已落在九燁城郊。
明溟一路嚇得臉色煞白,獨孤行剛一停下,她扶在一旁的大樹上,嘔吐不止:“行哥哥你這玩法,我真的是——嘔......對不住我真的受不了了......嘔!”
此時正是深夜,城郊自是無人,兩人披星戴月,獨孤行還好,明溟已然快要散架,當下只想找一處休息,兩人便朝城門走去。
獨孤行雙耳一動,似乎聽到急促細碎的腳步聲,轉而一看,明溟也聽到了,許是藝高人膽大,兩人都絲毫沒有避讓的意思。
“相公,你放下我吧,再這樣下去,你我都逃不了。”只聽遠處傳來一個女子極為細弱溫柔的聲音,聽來這女子應已受了重傷,命不久矣了。
“三娘,不要說這種話,我們早就說過了,要生死相依。”一個男子的聲音傳來,感覺他幾乎已經累到虛脫。
這男子的聲音,明溟驀地覺得有些耳熟,她沖獨孤行使了個眼色,自己悄悄上前走去。
那女子的聲音越發微弱:“相公,人妖殊途,能與你做這一年的夫妻,我已經知足了。你把我交出去吧,他們不會為難你的。”
“三娘,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會放下你的!”男子語聲堅定異常,明溟聽得此言,想起蕭霄從前所作所為,不禁悲從中來,喉頭一梗,鼻子微微發酸。同樣是殊途,這男子拼死也要保護愛妻,而他卻......她雖知他苦衷,卻不免心有憤恨。
此時那兩人已到了她視線范圍內,明溟一眼就認出,那男子就是當年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楊劍,原本就滄桑的臉上疲態盡顯。而他懷中的美貌女子,一身白袍上盡是血污,氣息漸弱,顯然是受了極重的傷。
楊劍看到明溟,還當她是仙士,登時大驚失色,跪地哀求道:“姑娘,求你放過我們吧!內人雖是狐妖,但從未作惡,請姑娘手下留情!”
明溟急忙上前扶起他,道:“楊大哥,你快起來!我不是來抓你們的!”
這時,楊劍身后來了一高一矮兩個追兵,高個子拔劍冷笑道:“你們有本事再逃啊。楊劍,我再勸你一次,你只要親手殺了這狐妖,我們就不再追究此事。”
矮個子道:“師弟,別再跟他廢話了,他既然護著這狐妖逃了這么遠,已經被狐妖迷惑了,我們一并殺了吧!”
“師兄說得有理!”
同時,矮個子注意到了楊劍身旁的明溟,此時她衣衫襤褸,青絲散亂,說她像個厲鬼也不為過,他指著明溟,高聲問道:“你是什么人?”
明溟看著這兩個所謂的仙士,心中早已燃起一股無名之火,她指尖輕彈,兩道氣刃同時將兩人擊退數米,看著兩人驚愕的神色,她抱臂冷笑道:“我可不是人。”
兩人見她修為不淺,忙念決御劍,明溟心念一動,手一揮,兩人只覺手邊劃過一陣和風,而劍已被擊落在一旁,手上也被劃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再一眨眼,兩人四肢已被她所傷,完全失了行動能力。
明溟啐道:“沒空跟你們瞎比比。”她回頭一看,楊劍已跪坐在地上,悲慟不已,大哭不止,而懷中的女子已變成了一只白狐。
獨孤行不知何時已經過來了,安慰道:“這狐妖來之前就已受了致命傷,活不成的。”
“他們怎么能如此狠心?三娘雖是妖,可她什么都沒做啊,”楊劍已泣不成聲,淚珠一顆顆滾落在狐妖的尸身上,他輕輕擦去她身上的血痕,緩緩道,“三娘的父親也是狐妖,他擔心我對三娘不好,遂對我百般刁難,但我始終對三娘不離不棄,他才把她嫁給我。成親一年來,我夫妻二人相敬如賓,直到上個月三娘生產時,我才知道她是狐妖。但人又如何?妖又如何?她既是我的妻子,我便要好好待她。可這些仙士,卻要將她趕盡殺絕!甚至殺了我那不足月的孩子!”
提起孩子,明溟雙手下意識護到自己的小腹上,仿佛感覺那里傳來一點溫度,獨孤行拍了拍她的肩,道:“不要再想了。”
明溟點頭不語。
楊劍凄聲道:“姑娘,若天下的仙士都像你一樣就好了。”
明溟緊緊咬著下唇,強壓住內心的情緒,苦笑道:“我不是仙士,我是魔。”
“哈哈哈哈哈!世人都道妖魔鬼怪四處作祟,我看作祟的倒是人,哈哈哈!”楊劍不驚反笑,而笑聲卻是凄苦無限。
明溟看向天際,長嘆道:“楊大哥,我還有些要事要辦,就不能陪你了。你趕緊走吧,我可能又要動手殺人了,真是抱歉,每次你我見面,我都在殺人。”
“不用勞你動手。”話音甫畢,楊劍已拿出自己防身的匕首走向那兩人,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明溟不敢相信,看上去文文弱弱的楊劍會動手殺人,他一刀刀刺進那兩人身體中,第一刀,他的手還有些顫抖,但接下來,他的頻率越來越快,神色越發瘋狂,空氣中全是金屬入肉之聲,那兩人已被他刺得血肉模糊。
然而,明溟與獨孤行兩人始終在一旁安靜看著,直到楊劍脫力暈倒,明溟方嘆道:“若是從前,我大概會阻止他的。”但自從去了紅蓮獄,她整個人如同脫胎換骨。這番偶遇楊劍夫婦,更加堅定她復仇的信念。
“我們不去摘星殿了。”
唐柒尋如何死去已經不再重要,即便查出真相,過去也無法挽回,而真相若讓人難以接受,更是徒添煩惱。
走之前,她將脖子上的古玉取下,那是蕭霄離開臨川前送給她的。她手指一松,古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信物已算交還,從此兩人恩斷義絕。
九燁,清風筑。
從神庭養好傷回來的第一天,蕭霄就到了這里,親自動手把所有擺設還原,但這里已沒有了她的身影。
蕭霄按時上朝,照常接見臣子,一忙完,就獨自一人跑到清風筑內,飲酒,發呆,意志消沉,這樣持續了將近一年,她的一顰一笑,仍是揮之不去。
他時常覺得她還在身邊,尤其是在他獨自一人時,突然聽到她在喚他,那聲音十分真切,蕭霄就習慣性地起身回應,卻空無一人,而他卻要在原地立上半天,看向她常在的位置,仿佛下一個瞬間她就會撲到懷里。
他數次幻想,這只是她故意開的一個玩笑,然而回想到那日,他親眼見到她進了紅蓮獄。紅蓮獄,紅蓮獄,里面關的都是極端殘暴之人,她怎么可能在那種地方安然活著?
蕭霄不止一次想過,如果自己不是九燁的皇帝,那么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救她,即使救不成,也可以陪她一起受刑,一起入獄,可是他不能,他不能讓九燁萬民為他的一己之私陪葬。那種無能為力的痛楚時時刻刻折磨著他。
他的異常蕭澈看在眼里,只想把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兄長找回來。
“皇兄,你再傷心也沒有用,姐姐不會回來了。”
蕭霄顫聲道:“澈兒,她會恨我的吧。”
“皇兄,人魔殊途,你還是不要太難過了。況且此事,與我也有關。”蕭澈低聲回答,那日明溟被帶走,他也遠遠看見了,同樣知曉了她是魔族的秘密。他那一刻開始內疚,如果他當時沒有幫助明溟打破結界,那么她的氣息就不會散出來,就不會被木川帶走。
蕭霄嘆道:“你不必自責。若是我那時沒有傷她,她就不會掩藏不住自己的氣息。澈兒,一切只怪我。”
蕭澈想了想,勸道:“皇兄,姐姐的犧牲換得九燁萬民安穩,你再這樣下去,姐姐可不就白白去了么?”
“她沒有死!她不會死!”蕭霄勃然大怒,他不愿去想她所遭遇的不幸,卻只是在自欺欺人。但正如蕭澈所說,他為了九燁,親手將她逼進了那個地獄,如今再這般消沉,豈不是讓她白白受苦?蕭霄一時急火攻心,生生吐出一口鮮血。
蕭澈大驚失色,正要傳喚御醫,忽而摘星殿派人來報,說是在九燁城郊發現了魔族的蹤跡。蕭霄當即起身出門,狂奔不止,當他趕到時,城郊只有兩名仙士血肉模糊的尸體。
多日后,有人將一塊碎裂的古玉送到玉器店修補,被認出此玉乃是皇家之物,上報朝廷,蕭霄看到玉時,那玉已經碎得太厲害,很難再補回原樣了。蕭霄放了那人,小心翼翼地將玉收起來。他知道,她還活著。只是他也永遠失去她了。
極北之地,一片雪白覆蓋,入眼是望不盡的白,這樣的冰雪世界,明溟從未見過。眼前跌宕起伏的雪山山脈望不到頭,雪花在金色的陽光下無比圣潔,恍如仙境。
一陣寒風吹過,冷得明溟一個哆嗦,獨孤行方揮手在兩人周身設下屏障。明溟笑道:“不用麻煩了,我想感受一下寒風的味道。”
獨孤行有些錯愕,還是依她所言。他問道:“你怎么想著到雪狼谷來?”
明溟淡淡地吐出兩個字:“結盟。”她想到雪狼族有藍芷與藍漪姐弟二人,藍芷對姬良有情,早就想盜取煉火珠救他,而藍漪又對她有意,這么看來,雪狼族無疑是結盟的最佳對象,只是她總覺得這樣很對不起他們,所以她站在雪狼谷外,遲遲沒有進去。
獨孤行問道:“你有把握?”
“十足的把握沒有,但七成還是敢說的。我們先進去瞧瞧,可還不知道他們在不在呢,”明溟伸了個懶腰,又是一陣風刮過,她躲到獨孤行身后,道,“還是給我加上吧,太尼瑪冷了!裝逼裝不下去了!”
“......你跟莫殤還真是,不怎么像啊。”
明溟默默點頭,深吸一口氣,問道:“行哥哥,我就這么去與他們結盟,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勢力很討厭?”
獨孤行道:“無需多想,既是結盟,各取所需而已。”
“說得也是。走,我們先進城搞一身衣裳,總不能太寒磣了,不然連門都進不去。”
“你有錢?”
“沒有,不過你放心,我花點子可多啦!”明溟狡黠一笑,這一刻她似乎又變回從前那個愛玩鬧的少女。
谷內,未曾化形的雪狼與人形狼妖共存,看著很是和諧。兩人經過一爿店鋪,只見一個碩大的賭坊立在街邊,一個男人罵罵咧咧地走出來:“他娘的小白臉,已經連贏十七把了!偏偏有沒有任何出千的痕跡!他娘的!”
明溟眼珠一轉,拉著獨孤行道:“你進去賭一把。”
“我不去!”獨孤行一臉驚訝地看著她,他歷經大小戰役無數,但這賭桌可真是一次也沒有上過,況且賭在他眼中向來是那些個紈绔子弟才沾染的惡習,此刻是萬萬不愿進去。
明溟負手嘆道:“我們兩個身上沒有錢,不去賭就只能去騙去偷去搶了,不然就去酒樓洗碗刷盤子甚至乞討了!”
獨孤行畢竟放不下身段去做那些事,但也不樂意去賭坊,只好說道:“可我不會賭。”
明溟把他推到門前,跺腳道:“嗨呀!行哥哥,你就去試試嘛,不行我再想辦法!”
“我用什么賭?”
“鐲子鐲子我鐲子給你!”
“你既然有鐲子為何不直接拿去當了換錢?”
“這鐲子就算當了,正價也就一套衣裳的錢,再加上當鋪老板壓價,就更不值錢了。你就拿這個鐲子賭啊,贏一把咱們不就正好夠了么?”
獨孤行實在拿她無招,莫殤為何會有這樣一個難以描述的妹妹。
他硬著頭皮進去,只見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男子坐在賭桌邊上,臉上玩世不恭的笑意,身邊圍了三五個打扮妖艷的少女,喂他喝酒吃水果,好一個浪蕩子。
賭坊的打手看獨孤行穿得破爛,想將他攆出去,但他身上散發出的肅殺之氣令人難以接近。
那男子抬起手邊的雕花酒壺,一口飲盡,笑道:“那位大哥可是第一次來?”
獨孤行點頭不語,徑自坐到桌邊。
男子笑道:“都說這初學者手氣極好,不如你我較量較量如何?”
獨孤行將銀鐲放在桌上,道:“我既是初學,這賭法就由我來定如何?”
男子微微挑眉,應允道:“好,就由你來。”
獨孤行道:“骰子如何?”
“好。”
“你我分別投擲六粒骰子,點數相加小者為勝。”
“有意思。那在下先開始吧。”男子說著右手一晃,六顆骰子都捏在手中。
獨孤行臉色一沉,他要是先把明溟的損招用了可就完了,登時說道:“難道不該讓客人先來么?”
男子朗笑一聲,將骰子遞到他手中:“那你先請吧。”
獨孤行將第一顆骰子拋向空中,緊接著,第二粒骰子沿著原先的路徑飛上去,突然像是得了什么勁力,向上猛一竄,正好將第一粒骰子撞得粉碎,在座人皆是目瞪口呆,第三粒骰子已拋向天空,那青年微微皺起眉頭,骰子方向稍微偏了一個角度,在至高點停了半秒,突然往右一偏,不偏不倚地擊碎第二粒骰子。如此,前四粒一一被打碎,第五粒與第六粒懸在空中,兩者相撞,同時化為齏粉。
旁人一片喝彩,那男子皺起眉頭,這種古靈精怪的行事風格讓他想起一個人,而那鐲子似乎也有點眼熟。獨孤行拿了錢轉身欲走,男子叫道:“且慢。”
獨孤行停下腳步,卻并未回頭,“怎么?”
男子起身笑道:“把同你來的人叫出來吧。”
獨孤行置若罔聞,快步離去,男子不依不饒,上前就伸手去抓他肩膀,卻被一股極大的力量反彈出去,正好摔在中間的賭桌上,將桌子砸成碎片,打手一擁而上,賭坊內登時一片混亂。
明溟在外面聽得這陣騷動,當下撩開門簾沖進去,那剛剛從地上爬起的男子又摔了下去,臉上滿是驚喜之色,“明溟?”
而明溟也驚道:“小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