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年前,在尤愈的父母還生龍活虎地在這醫院發光發熱的時候,尤愈不過小學生。
他受到外界環境影響,天真地以為醫生這職業每天都在做報紙上寫的那些事,都是“妙手回春”、“懸壺濟世”這些形容詞描述中那樣驚心動魄的故事。他曾為自己的父母感到無上地自豪,并有意無意地對他們產生了慕強心理——如果我以后也當醫生,我要比他們更厲害——現在想想,小學生單純的想法簡直令人發笑。
可惜,還沒等他長大,父母的先后離去就讓他明白“生死有命”這四字的含義,以及,醫生也不過是凡人而已。他們沒有鋼筋鐵骨也沒有免疫一切病痛的能力,他們所做的也不過是試錯以及改正。
醫書上的知識年年都在進步,新技術和新試劑層出不窮,進步和老派混在一起螺旋上升,很像千年來人類一直在做的事——討生活。
而臨床醫生的生活和神話中的故事大相徑庭,比起救治罕見病例,他們做得更多的其實是重復著一種代代相傳的習慣,照顧和安慰,認清現實就是現實。
死去的人不會再回來,有些事就是覆水難收,生命更是堪比洪澇。
念了醫學院,他在書堆和消毒水的見聞中更明白,這條道是獨木橋,一路狹長危險,能夠理解他的人除去部分同僚之外,再無真正的感同身受。
這公認高尚的職業,不問來路也不管你去處,只是順利地搭你一程便心滿意足。
應小南的會診方案討論了三天,在陳主任的建議下,他們暫且還是選擇保守治療。小南媽媽每天都紅著眼圈聽他們的解釋,寡言得讓人忍不住心酸。
昏天暗地忙了三天,尤愈總算能松口氣,下了班帶上好不容易湊上休息的尤慰和整天伏案工作的小溯一起去按摩店放松身心。
剛進門,前臺就認出了他來。
“您好!您好像很久沒來了!”
尤愈被這熱情糊了一臉,有點猝不及防:“嗯?也沒有。平時基本一周來一兩次,距離我上次過來消費也不過五六天。”
前臺滿臉堆笑:“看您今天帶了朋友一起來,要辦張會員卡嗎?我們的VIP系統已經正式上線了,首沖有優惠,還送您代金券,這一單就可以用,很劃算的!”
上次是著急會帥哥才沒辦卡,這次他不趕時間,說什么也不會拒絕這到手的優惠。
在尤愈填單子的功夫,小溯和尤慰被前臺推薦各做了一個全身SPA套餐,引路的服務生效率極高地把人帶了進去。
前臺依舊堆著滿臉笑意:“我們這周還新上了一些小食,味道都很不錯,這個月都嘗新價。推薦您點個影音包廂,等會兒按摩完可以和您朋友一起吃吃飯看部電影什么的。哦對了,我們店的香薰也升級了,您仔細聞聞,是不是……有股大自然的感覺!”
……這小伙子可真是個嘴碎子。
“下次吧,我們等會兒還有事。”尤愈禮貌地笑了笑,婉言謝絕。
前臺還想繼續努力爭取這份營業額,還沒開口,就聽到一聲超響亮的“哇!”縈繞在大堂之中。
然后是故意壓低的氣聲:“好帥。你快看,真的好帥。”
在前臺的兩個人尋聲望去,辨認出來人之后,神色各有千秋。
很不矜持地發出怪聲的人正是賀許君,他邊上還吊著手臂的顧菡恨不得捂住這丟人玩意兒的嘴讓他再也不能講話。
怎么會這么巧?
他只是例行過來查看而已,怎么就這么巧遇上尤愈了呢。顧菡心里那點小九九還沒完全平復啊,這會兒再見到他,心率都要120起跳了。
“老板!”機靈的前臺在尤愈之前和顧菡打招呼,“您來視察啊?”
顧菡眨眨眼,強裝鎮定道:“……嗯。”
尤愈臉色變都沒變,他十分淡定地和顧菡對視頷首,微笑道:“很巧,又遇見了。”
“看來我們真挺有緣的啊,尤醫生。”顧菡走進前臺里,清清嗓子道:“我給你免單吧,就當是你送我小藍的回禮。”
“不用,我帶其他人一起來的,不太好意思。而且一個小抱枕值不了這么多錢。”尤愈把寫好的單子往前一推,“顧老板不需要這么客氣。我……先走了。”
尤愈風度翩翩地婉言謝絕他的好意,接著換了拖鞋,跟著服務員走進了房間。
賀許君從他倆的對話里猜出了關系,暗自打量了一番尤愈,并依照顧菡現在這失魂落魄的神情對那帥哥下了定義——銅墻鐵壁一塊,攻略難度五顆星。
俗話說,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
賀許君見尤愈第一眼的驚艷目前已經全消,腦子里只剩下一句話:小菡子,依照你的段位,這人搞不定的,不如放棄吧。
“你要真很想談戀愛,哥給你介紹個其他的。雖然他長得的確挺帥的,但人家對你沒興趣,那咱沒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啊。”
好哥們兒賀許君拍了拍顧菡的肩膀,立刻為他準備plan B。
顧菡沉浸在自己的思維里,他現在心里想的東西太矯情,不愿意當眾講出來。所以聽了許君的安慰卻沒回答,自顧自搖腦袋。
他想起小時候看的電影,想起那句: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顧菡覺得總是從容平靜的尤愈很像他心里的那道彩虹,即使他看起來可觸不可及。
“這按摩店的技師也太強了,好愜意,我現在渾身松散,感覺站著就能睡著。這么個好地方,你怎么不早點推薦給我!”尤慰狀如樹懶,渾身骨頭肌肉被按得酥軟,臉上也恨不得寫上“舒服”兩字。
滕溯跟著尤慰點頭,雙手挽住尤愈的左臂,閉著眼打盹。
尤愈看自己便宜親哥恨不得現在就躺在地上睡一覺,全然沒骨頭的樣子,自覺地把手伸向尤慰,說:“把車鑰匙給我,看你們這樣,等下我直接送你們回家睡覺,就不續攤宵夜了。”
“送我們回去?你不一起回家睡覺?我還當今天是難得的家庭日呢。你竟然還有私人安排啊,要去哪兒啊?”
說著話的功夫,尤慰把自己的車鑰匙上交,語氣既無奈有帶著些揶揄。
“孤枕難眠,去陳墨那兒找個人陪我睡。”尤愈直言不諱。
飽暖思□□這古語用來形容他簡直嚴絲合縫,沒一點兒破綻。
“每次你這么說,我都覺得墨墨那正經酒吧背后隱藏著個拉皮條的生意……”尤慰早就習慣了便宜老弟的彪悍作風,他隨口吐槽一句,接著見怪不怪道:“要給你留門嗎?”
“留,以后也都不會外宿了。”
尤慰沒個正經,嗤笑一聲道:“為啥?忽然對我們這小家庭產生了深重的依戀?”
“貧嘴。”尤愈白他一眼,“不想讓人誤會我留下睡覺是為了溫存,上次有個……神經病死纏爛打,結果你們也都知道了。我打算從今天起,自搖籃里替別人扼殺掉這種妄想。”
異卵雙生的哥哥一時無言地砸咂嘴,不咸不淡地總結了句:“厲害呢還是你厲害。”
幾人步速緩緩地走到前臺付賬,顧菡竟然還沒離開,他抱著筆記本坐在服務臺里面專心致志地點著鼠標。看上去簡直身殘志堅工作狂。
尤慰眼尖,視線一掃就發現了有過一面之緣的顧菡,轉頭對弟弟眼神詢問。
尤愈橫他一眼,試圖打斷他八卦的想法。
“打完折一共677,直接從您的會員卡里扣了,還剩1448。再送您三張200元的茶水券,下次您再來可以試試我們的新菜品和包廂服務,我們的電視連著各大視頻網站的會員,基本什么都能看呢。”
前臺的聲音把沉浸在表格里的顧菡一下喚醒,他下意識往外瞧了眼,正好與打量他的尤慰視線相對。
“你的手恢復得怎么樣了?”尤慰對他一笑,毫不見外地問。
顧菡略有錯愕,接著反應過來自己在哪里聽過這聲音,于是眨眨眼道:“現在覺得傷口開始癢了,應該是在愈合。”
尤慰擺出一副兄長的穩重樣子,微笑著說:“哦,這樣啊,那很好了。要是有什么事兒,記得隨時找尤愈幫你解決,我看他挺樂意的。”
“好,好……”
滕溯原本正瞎子一樣閉著眼等他們帶她回家,隱約聽到這段對話,像是意識到了什么,睜開了惺忪的眼皮。
她稍稍喚回神智,便隔著服務臺對立面的人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是顧菡嗎?”
年輕女孩長相清冷,眼神中卻有些懵懂迷糊,氣質十分獨特。她雙手親密地抱著尤愈的左臂,兩個人看上去……很相配。
“我……是。”顧菡沒有來由地感到一陣失落。
滕溯眼睛一轉,坦然笑道:“幸會。謝謝你救我哥一命,你真是個古道熱腸的好人。”
她故意把咬字放在“我哥”這兩個字上,一點誤會的機會都不給人留。
顧菡的心情如同過山車,上坡下坡松了口氣,還沒來得及和滕溯客氣,就聽到尤愈不耐煩地對身邊這倆人說道:“你倆現在不困了?話這么多。”
他把卡收回錢包,然后又掙扎著把手臂從小溯兩只爪子里解救出來,和顧菡道別:“走了,有事微信我。”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尤愈難得地沒有保持風度,而是蹙眉展示壞脾氣。
這讓顧菡感到錯愕。
他下意識和被尤愈扔下的兩位大眼瞪小眼。
尤慰和滕溯對視一眼,達成共識:既然被拋下了,那就隨他們自由發揮。
便宜老哥大方地和顧菡自我介紹:“我是尤慰,早尤愈十幾分鐘出生的雙胞胎哥哥,這是滕溯,我和尤愈的表妹。第一次和你面對面說話,認識你很高興。”
依照顧菡對自己的了解,他本身不是個社交恐懼癥,但現在他感覺自己的耳廓不知為何正在發熱,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和尤愈的家人見到面這事兒還真讓人應接不暇,他緊張得手腳都在“咔噠咔噠”作響,大腦空空地運轉著,好像下一秒就要開始胡言亂語了。
“我也很高興,要不然我再送你們一些代金券……”
顧老板憋了半天,也就講出來的這一句還算得體。
“不不不,別這么客氣,我們就是和你打個招呼。”
尤慰性格相較尤愈更活潑,說話語調也更高,聽起來很讓愉快。
他的手機鈴聲甚至都是華麗的交響樂——如雷貫耳的維瓦爾第:四季·春。
尤愈的電話追過來,尤慰剛接起就開始笑,對面語氣并不溫和,顧菡隱隱約約聽不清具體內容,但結合尤愈離開時那個狀態,總覺得對面現在正罵罵咧咧的。
不過看尤慰的表情,他倒是一點都不在意,愉悅地說了句:“知道了。”就掛斷電話,對顧菡輕輕頷首道:“他在門外等我們了,下次再聊。”
滕溯跟著尤慰,走之前還對顧菡甜甜地笑了下,輕聲道:“顧菡,你很可愛,希望下次還能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