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兩周，顧菡一邊處理工作，一邊趁著回醫院復診的時間跑了幾次脊柱外科，美其名曰探望應小南。
　　只是那兩次尤愈都不在病房，蘇凌有些憤憤地湊上來和顧菡吐槽，說尤愈這人平時除了上來和病人解釋手術原理征求同意再把人拖下去挨一刀之外，就和住在手術室沒有兩樣，整個一流水線生產出來的屠宰場機器。
　　手臂上被玻璃劃出的傷口已經被打不垮的身體重新聯系到了一起，他拆了線，李主任幫他換了材質更輕便的固托板并貼心地幫他開了一支祛疤膏。
　　顧菡第三次賊心不死，又往住院部十二樓走去。
　　這次倒是幸運十足，剛出電梯，對面下行的電梯同時應聲打開，尤愈拎著兩袋子粽子從里面走出來。
　　兩人猛地照面，原本做好失落而回準備的顧菡把錯愕寫在了臉上。
　　尤愈處變不驚地提了提左手袋子：“吃粽子嗎？”
　　是哦，過兩天就端午節了。
　　顧菡下意識點頭，又仿佛才反應過來他剛剛說話的意思，覺得自己這樣太不見外了，于是又搖了搖腦袋。
　　尤愈被他逗笑了，莞爾道：“到底吃還是不吃？”
　　“吃……吧？”
　　尤醫生歪歪腦袋，示意他去醫生辦公室等著，自己拐到對面送了一袋給護士站。
　　辦公室里三個實習生正并排坐著往病歷上貼化驗單，見到來人，齊刷刷抬頭，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顧菡和他們點頭打了招呼，自己找了角落的位置坐下。
　　沒一會兒，尤愈回來了，他把手里剩下的粽子放到長桌上，往實習生那兒一推，愉悅道：“從院長那里拿來的，百年老字號‘開一天’今兒早上新出的粽子，挑幾個喜歡的口味熱了吃，剩下的放冰箱等其他人來分。”
　　其中一個女孩兒機靈地問道：“那尤老師你不吃？”
　　“幫我熱一個鮮肉蛋黃的，再要一個……”他尾音拖長，轉頭看向角落里的顧菡。
　　顧菡接話：“紅豆堿水粽。”
　　尤愈對那女孩頷首：“去熱吧，順帶把白糖罐子從值班室拿過來。”
　　“得令！”
　　三個實習生立刻放下了手頭的工作，帶著粽子排著隊魚貫而出，辦公室瞬間就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這是他們鬧烏龍那晚之后，第二次單獨相處。
　　尤愈找了個凳子坐到顧菡對面，視線從他手里抓著的袋子往上，開了話頭：“這祛疤膏效果蠻好的，記得堅持用，對新生斑痕很有效。你骨裂恢復得怎么樣？”
　　顧菡有點拘謹地回：“還行，基本不太痛了。”
　　尤愈長腿向兩邊自然伸開，背也往桌子邊靠，他舒展道：“今天也是來看小南的么？”
　　顧菡不敢和他眼神對視，點點頭。
　　“你怎么知道我來看小南……”
　　“如果你有一個蘇凌那樣比居委會還要盡職盡責的同事，你就算住在天上，她也能把地界螞蟻們的運行規律事無巨細地叨叨給你聽。”尤愈有些無奈，但嘴角依舊帶著笑，“不過話癆也挺好，至少我們做手術的時候不無聊。”
　　“手術室是個什么樣？”顧菡有些好奇地問。
　　“空調很冷。”尤愈言簡意賅地回了四個字，接著又補充道：“對我來說，是個很能梳理自己思路的地方，每天站十幾個小時也不會真覺得累。不過，空調溫度太低很容易把我肩膀吹得僵硬，我也就這點可以抱怨了。”
　　顧菡被他平和的語氣安撫，逐漸放松下來，他依照電視劇里的形象腦補了尤愈在手術間的模樣，不禁喃喃說了句：“真厲害。”
　　“別把我想得太高，我充其量也就是個平常的，靠這門手藝討生活的人，按部就班而已。”尤愈歪頭看了看他，“相反，我覺得創業才是需要勇氣的事情，你的按摩店做得很好，不管是服務還是環境，都是我去過所有店里最好的。”
　　被猛地這么一夸，顧菡又有點找不到北的感覺了，不過尤愈的下一句話猶如千斤重的定海神針，將他一下從空中拉了下來。
　　他說：“我們在羔羊酒吧見面之前，是不是在按摩店就和你打過照面？”
　　此刻的顧菡心跳得比野蜂飛舞的節奏還快。
　　他閉了閉眼，接著小聲說：“是的。”
　　“所以你是為什么一路跟著我進了酒吧？”
　　顧菡還沒有做好準備，于是只能無言應對。
　　“你喜歡我。”
　　這不是疑問句。
　　“……嗯。”
　　得到肯定回答的尤愈莞爾一笑，平靜道：“我還以為是我太自戀產生的錯覺，沒想到真的是這樣。那我就直說了，顧菡，我從不和別人談戀愛，如果你只是想和我睡，那我們或許可以試試，但更深入的事我沒法兒做到。”
　　“我這人沒長性，用別人的話說是浪蕩。你看起來，不，你本質上應該和我完全不同，不然也不會像這樣一點點和我接近了。但我認為處朋友不是可以求同存異的事兒，所以還是希望你，死了那條心。”
　　突然的話題和突然的坦白，顧菡感受到了像潮汐沖刷沙灘一樣的直截了當。
　　顧菡轉念又想，他肯定不是第一次說這些話了。
　　不知道為什么，有點生氣。
　　“你干嘛妄自菲薄啊。”
　　顧菡吊在身前那只手的手指蜷縮了起來，他想，既然都攤到明面上來了，那也就沒必要注意什么徐徐圖之，什么社交距離了。
　　他抬起眼和尤愈對視，眉頭卻蹙得很緊，他說：“我們之前不是相處得好好的么，我也沒見你和我說當不了朋友啊。怎么你知道我對你有別的意思，就要斬釘截鐵地把我甩掉，有這必要嗎？而且，你怎么這么妄自菲薄，不談戀愛也不代表你是渣男是壞人啊，一定要和我劃清界限嗎？”
　　尤愈挑了挑眉，“沒人會安份地和心有好感的人做朋友，人都是貪心的，早晚會忍不住跨界。我這兒不養備胎，沒必要那么賤，講清楚了對誰都好。不然我該怎么做，讓你和我一睡了之試一試？”
　　“我……”
　　不是不行，身體也不是多么金貴到只用一次的東西，但是……
　　既然對人產生了某種感情，那如果再加上□□的連接，顧菡不敢想象以自己的性格要多久才能走出來，他一定會念念不忘好一段日子。
　　顧菡上段戀愛談了兩年，真正意識到自己脫離失戀的痛苦，花了他六年的時間。他不是一個能很快走開的人，相反的，顧菡較真又執拗，實在容易真情實感地吃虧。
　　“不是一路人啊顧菡，不必硬著頭皮答應。”
　　尤愈眼神清明，依然在笑，依然慢條斯理，從容溫柔。
　　他中午還有一臺手術，所以洗手衣沒脫，套了個白大褂在外面，綠色洗手衣的大V領能一下從上望到底，露肉簡直常態。手術室的姑娘們一般會在領子上黏無痕膠防止走光，尤愈從來嫌麻煩，反正他白板一塊也不怕看，就任由胸前那塊皮膚明晃晃扎人眼。
　　他大剌剌地伸了個懶腰，手肘撐在膝蓋上，沿著鎖骨靠近肩頭那塊兒和大半的胸肌一覽無余。顧菡瞟了幾眼，在這些區域內看見了至少兩個紅色紋身，都是和黃豆差不多大小的愛心。
　　尤愈的身體就這樣猶抱琵琶半遮面地給他觀光，臉上還一副任君采擷的表情。
　　真是……舍不得就停在這里。
　　“我……考慮考慮。”
　　尤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沒等顧菡反應，第一時間澄清：“不是嘲笑你的意思。我得提醒你，只要你答應了我剛剛說的那些，就得按我的規矩來。之前那個鬧劇你也看到了……不要變成那樣。總有人不想輸，所以只能靠一哭二鬧三上吊賴賬，你不是那種人。所以，請慢慢地慎重地考慮再做決定。”
　　“嗯。”顧菡垂目，安靜地陷入了思考。
　　“我哥和我妹妹都很喜歡你，我的老師、同事也覺得你很好，但這不代表什么。不要把他們對你的態度當做參考，也不要聽信他們評價我的好話——如果有人講好話那一定是昧著良心的——所以不要聽，不要信。那群人為了治我簡直無所不用其極，妖魔鬼怪一樣。”
　　尤愈在詆毀自己和身邊人這件事上簡直天賦異稟。
　　這人完全明白該如何拿捏話語里的自嘲和警告，一番話既不會讓顧菡感到冒犯又不至于太輕飄飄，每句話都傳達了“我不是好人，但你是，所以如果你想接觸我，就得做好準備。”這樣的信息。
　　顧菡對尤愈那種曖昧和旖旎的情緒幾乎全部被他打散了，現在只剩下了“做或者不做”的兩極思考。
　　這是一個需要慎重對待的問題。
　　吃了蘸白糖的粽子也不能讓顧菡心里多出甜蜜，他心里揣著大問題離開醫院，半路卻忽然接到顧淞打來的電話。
　　堂哥著急忙慌地語調一下把顧菡拉回現實：“菡啊！在哪兒呢？顧小貓午休在家把腰給摔閃了，救護車正把他帶就近的醫院去，他媽回娘家了晚上才能到江城，我在柳城出差得過兩天才回去，你有空嗎？有空幫忙照顧下那讓人不省心的小子行嗎？”
　　這怎么也不能說不行。
　　顧小貓大名顧曉淼，是顧淞的兒子，也就是顧菡的小侄子，今年十四歲，白白胖胖一小孩兒，念書成績還行，但更喜歡各種奇奇怪怪的運動。前段時間迷戀蹦床，在家搞了個簡易的，有空就蹦，動靜大得比裝修還可恨。
　　這下好了……擾民活動終于遭到報應。
　　“就近醫院？我們家周邊有好幾個醫院呢，最近的是哪個啊？”
　　“你等會兒，我給小貓打個電話問問，具體短信發給你。”
　　顧菡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沒一會兒顧淞的信息發過來，他打開一看，有點愣。
　　上面寫——江城大學附屬第二人民醫院，救護車里的醫生說那邊外科更好，就稍微開遠一公里把人載那里去了。
　　附二院的外科的確挺好，這簡直好到讓人趨之若鶩，流連忘返啊。
　　“師傅，麻煩調頭，回附二院。”
　　顧菡臉上擠出一個沒大事的笑容，平靜地對出租車師傅要求了一次回馬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