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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白梓岑起床的第一件事,總是給梁延川和梁語陶準備早飯。
前幾天,鐘點工陳阿姨因為家鄉(xiāng)的兒媳婦要生產,就向梁延川請了辭。原本,梁延川打算另請家政公司的阿姨來幫忙,但卻遭到了白梓岑的強烈反對。理由很簡單,白梓岑認為自己辭職在家,本就沒事可做,擔起家務也是應當的。
梁延川起初還反對,但最終仍是拗不過白梓岑,只好順了她的意。但眼見白梓岑每天起早貪黑,都忙得腳不著地,梁延川就又起了請阿姨的心思。
畢竟,白梓岑每天早起晚睡,確實也同樣影響到了他……
彼時,白梓岑剛從梁延川的臥室里出來,穿好衣服打算去做早餐。然而,還未等她走進廚房,客廳里的門鈴聲卻忽然響了起來。
時間不過才八點不到,正常上班族剛準備起床上班的功夫。說實在的,白梓岑一時真猜不準來人是誰。
白梓岑從客廳里的貓眼里,小心翼翼地探了一眼。貓眼放大的視角里,露出一個年邁老人的正臉。他滿頭的銀絲,一身軍綠色的外套好幾處都打了補丁,整個臉也枯黃枯黃的。一看就知道,應當是從山上進城的農民。
白梓岑以為是老人家走錯了地方,也沒思考,就直接打開了門。
“老人家,您找誰?”她打開門,對老人溫和地笑了笑。
老人回以一抹笑,臉上的褶皺像是龜裂開的土地,瞬間擰成一團。他探頭探腦地往客廳里望,笑瞇瞇地問:“小姑娘,我找梁延川檢察官,他是不是住這里呀?”
白梓岑雖是不知道老人家意欲何為,但仍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是啊,他住這里。”
“我、我有事想找梁檢來著。”
白梓岑敞開了大門:“老人家你先進來坐一會吧,他剛起床,估計等一會就出來了。”
“那就麻煩你了。”老人憨憨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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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門之后,老人家就一直坐在沙發(fā)上,動作拘謹,還一直絞弄著手指,神情緊張不安。白梓岑特意給老人沏了一杯茶,希望能讓老人放松些。
她走到沙發(fā)的另一側坐下,抬臉看了一眼客廳里的鐘表,耐心地問:“老人家,你是不是急著找他,如果急著找的話,我現在就去房間里找他過來。”
白梓岑話音未落,老人家立刻揮手阻止她,他干巴巴地笑著,說:“不用不用,我慢慢等好了,也不是什么急事。”
“他差不多八點半會準時出門,現在看時間,也差不了多少了。”
“沒事,我等得及。”黑黢黢的五指握住了茶杯,老人慢慢吞吞地抿了一口茶。他遲疑了一會,才昂起臉,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周遭的環(huán)境。過了會,才恰有其事地問道:“對了,小姑娘你也住這里嗎?是梁檢的親戚?”
白梓岑頓了頓,臉頰上有微紅的暈色顯現:“我是他的妻子,我姓白。”
“是梁太太啊。”老人恍然大悟,眼神里像是有光華閃現。
“嗯。”白梓岑點點頭,問:“老人家,你來這里找他,是因為有法律上的事情需要尋求幫助嗎?”
說到這里,老人的臉色有些發(fā)沉。但因為知道了眼前這個人是梁延川的妻子,他才大著膽子,說:“其實吧,我確實是上門來求梁檢幫忙的。不是因為我自己的事,是我兒子……”
說起自己的兒子,老人的眼底有著些零星的淚光。大約是沒有經歷過父母的疼愛,老人此時此刻的表情,無疑地打動了白梓岑。
“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嗎?”白梓岑皺著眉問。
老人重重地點了點頭:“太太,你看我這一身打扮就知道,我是從農村里來的。我們家世世代代都住在山里,靠種地為生。到了我這代,好不容易有了個兒子,好不容易讓他走出了大山,好不容易讓他讀了個大學,沒想到他卻犯了事。說起來也怪我,沒錢又不懂道理,只知道讓他死命讀書,卻忽視了對他的教育。都怪我,都怪我……”老人懊惱地敲打著自己的腦袋,就好像只有這樣將痛苦抱怨在自己的身上,才能讓他好受些。
白梓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停止他這種近乎自殘的行為。她說:“老人家你有話慢慢說,孩子的事情也總不能怪在你的頭上的。”
老人語氣微微哽咽,開始向白梓岑陳述那段故事:“事情是這樣的,我兒子前幾天在路上騎了輛摩托車,被警察攔住了。警察檢查下來,發(fā)現這輛車是贓車。警察問他,他否認這輛車是贓車,只說是個車販子賣給他的,可是具體的交易地址以及車販子的姓名他卻一個都說不出來。我問過警察,警察說一般這樣的案子,都會被以盜竊罪,或者是贓物罪起訴。可是……可是他現在還是個在校的大學生,如果被起訴的話,那就會被學校責令退學,甚至還有可能要坐牢。如果是這樣的話,他一輩子都會完蛋的。”話到末尾,老人已然泣不成聲。他也不顧白梓岑的在場,雙手捂著臉,就全身顫抖地哭了出來。
聽到坐牢那兩個字的時候,白梓岑的腦子里像是突然空了。那種感覺,就好像滿世界都是高高的圍墻,滿世界都是沒有陽光的陰影。
白梓岑一點都不否認,她害怕監(jiān)獄,害怕警察,害怕一切和坐牢有關的東西。
她語氣微微顫抖著,難以想象一個人的人生大權,未來就會被掌握在一紙訴狀書里:“老人家,你現在打算怎么辦?”
老人抹了一把眼淚,語氣絕望:“我問過那孩子,他說那輛車確實是他偷的,他犯的是盜竊罪。現在警方還沒有證據,如果真的拿到證據,就會被判刑坐牢,那他……真的一輩子就毀了。”
“有什么辦法,能不坐牢嗎?”白梓岑呆愣愣地問。
老人點點頭:“我找同鄉(xiāng)讀過書的人咨詢過律師,說是只要負責這個案子的檢察官愿意給孩子一個職權不起訴[1]的機會,讓他在法庭上自白自己的罪行,就能免于坐牢的可能。起訴書也只會被寄回家里,而不會寄到學校里,那樣他也不會被學校開除。而梁檢,就是負責這個案子的檢察官。”
“我今天厚著臉皮上門拜訪,就是想求求梁檢,能不能給我兒子這一次機會。”
老人驀地站起了身來,作勢就要跪在白梓岑面前。然而,還未等白梓岑來得及有所反應,就驀地有一雙手穿越過她,徑直扶起了老人。
梁延川的嗓音帶著無邊的冷意,就好像是一個冷血無情的裁決人:“老人家,你回去吧。職權不起訴只對于罪證確鑿的輕微案件而言,而你的兒子,身為一個受過教育的大學生,依舊知法犯法,我不認為這是一個輕微案件。”
“梁檢,我兒子他還小啊……”
“您行行好啊……”
老人老淚縱橫。
“對不起,您請回吧。”
梁延川直接回絕,不帶任何留有余地的機會。
老人見狀,自知是求助無門了,便大著膽子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沓錢。零星的票子,有紅的,有綠的,上面還沾著些泥土,灰溜溜的。
老人顫抖著雙手,捧著那些錢,硬是塞到了梁延川的手心里:“梁檢,這些是我和我老伴兒積蓄,還有一些是從村上的老鄰居那邊借的。我們沒什么門路,您能不能看在這點錢的份上,幫幫我們,幫幫我們的兒子一把。”
他一雙昏沉沉地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梁延川,眼神渴望從梁延川的表情里,看到一絲松動:“梁檢,我求求您了……求您了……”
梁延川毫不留情地將那些錢重新塞回老人的口袋,語氣耿直:“老人家,你知道你現在在干什么嗎?這是在對公務人員進行賄賂,這是要坐牢的,甚至還會害你的兒子一同被牽連進去。”他瞇著眼睛:“您覺得,這值得嗎?”
老人家聽完,那雙準備掏錢出來的手稍稍遲疑了一下,最終仍是沒再有所動作。他啞著嗓子問:“梁檢,真的不能幫幫忙嗎?”
“對不起,無能為力。”梁延川說。
老人家聞言,暗自地低下了頭,也不說話,只是靜默的頷著首,往門外走。他自知,在面前這個檢察官身上,求不得任何的通融。甚至,他或許還會因為自己愚昧的舉動,害了自己的兒子。
他無計可施,最終決定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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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離開后,大門并未被關上。梁延川步履沉穩(wěn)地走過去,順手將門帶上。
彼時,白梓岑以一種僵持的姿勢站在沙發(fā)旁,抬眸望著梁延川的眼神里,多了一份陌生。
他走過去,一股腦地安撫她:“怎么了,是這件事情把你嚇著了嗎?其實我應該把這些事情告訴你的,這樣你碰到陌生人就不會輕易地給他們開門了。”
他靠近她的身旁,而后駐足,說:“這種事情,半年總會碰上個兩三趟。嫌犯家人覺得行/賄檢察官能夠使他們的家人擺脫罪責,又或是能放過他們的家人一馬。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梁延川笑瞇瞇地看著她:“就像那些電視劇里說過的,法庭不是我一個人開的,而法律也并不可能是為了人類的情感所服務的。”
他伸手作出了一個攬住她的姿勢,然而,還未等他的五指落在她的肩頭,她卻倏地揮開了他的手臂,帶著點怒意,帶著點狠戾。
“別碰我。”
梁延川英眉緊皺,不明所以:“怎么了?”
“你為什么要對一個老人家這么狠?”她質問他。
梁延川冷笑一聲:“不然呢,任由他對我行賄,然后讓我陪著他一起坐牢?白梓岑,你未免太過感情用事了。”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兒子的人生大權全都掌握在你的手里。你如果執(zhí)意要起訴他盜竊罪、臟污罪,他就會被學校退學,還會坐牢的。他的兒子又不是犯了十惡不赦的罪過,你明明可以放過他的,為什么不呢?”
梁延川淺淺地嘆了一口氣,義正言辭地說道:“這是一個檢察官的工作,如果所有人都打親情牌,而你每次都會被親情牌所打動,那么這個世界上就不可能會有永恒公正。”
他半仰起臉,目光灼灼地看著白梓岑,眼底有溫柔的感情涌動:“小岑,總有人要做冷心冷血,而檢察官就是個冷心冷血的職業(yè)。”
白梓岑并未被他的目光打動,她只是忽地笑了起來,笑得眼淚在眼眶里不停打轉。
“延川,我忽然覺得,你已經不像是當初的那個你了。”
她說:“如果法律的永恒公正,是為了將一個人的一生毀滅,那真的應該執(zhí)行嗎?”
鼻腔有些發(fā)澀,她用力吞咽了一口,才好不容易抑制住了奪眶而出的淚水。她眉目流轉,望著他的眼神,像是流轉過了數年的情感。
她問他:“延川,你知道坐牢的滋味嗎?坐牢……會毀了他的。”
吐出坐牢這兩個字的時候,白梓岑的嘴唇都在顫抖。
梁延川并未察覺到白梓岑的異常,他只是冷冷地笑出了聲,語氣里帶著偏頗的質疑。
“白梓岑別說得你好像做過牢一樣。五年前,明明你才是那個罪有應得而沒有被懲罰的人。你現在,又有什么立場,能說出這些話?!”
說完,梁延川便負氣離開。
只留下白梓岑一個人站在客廳里,空蕩蕩的客廳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終于支撐不住,抱著腿倒了下去。
痛哭失聲。
梁延川我突然覺得你不像當初的你了。如果法律的公益能毀人,你知道坐牢的滋味嗎?那會毀了他的。白梓岑你別說得跟你坐過牢一樣,你才是那個罪有應得卻沒有懲罰的人。梁延川負氣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