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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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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
    梁延川一整天的工作都心不在焉,開會的時候忘記陳詞,又或是將案卷分給下屬的時候,分錯了對象。
    等到下班時間了,梁延川卻突然跟打了十二萬分的精神似的,直接驅車回到了家。連帶祁微熱情地邀請他去同事聚餐,也一并拋在了腦后。
    回程的一路上,梁延川模擬了許多遍與白梓岑道歉的樣子,只是每次都覺得不夠誠心誠意。想起自己白日里說出的那些過分的話,梁延川頓感無地自容。甚至,他還語氣灼灼地諷刺她為什么不去坐牢。可是明明單單想起讓她去坐牢這幾個字,他都覺得心疼到不能自已。
    他是個檢察官,他去過監獄,他知道監獄里的人過的是如何枯燥而可怕生活。因此,他知道這句話的殺傷力該有多強。
    固執且沖動的話語,傷人,也同樣傷己。
    他知道白梓岑受過苦,她能夠對那些和她一樣受過苦的人感同身受。雖然,他并不能。他想,或許他多一點理解,語氣多放松些,或許就不會傷到她。
    想到白天她站在他的面前,眼淚泫然的模樣,梁延川就有些無地自厝。
    當腳步踏上家門口的地毯時,梁延川有一瞬間的遲疑。之后,他才慢慢地伸出手,將鑰匙插進了鎖孔里。
    他正躊躇著該如何向白梓岑道歉,女兒梁語陶卻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里鉆了出來,一股腦地竄進了他的懷里,吵著要他抱。
    梁延川寵溺地將她撈進懷里,剛打算詢問梁語陶最近在幼兒園的表現,她卻忽地將兩只小手捂住了梁延川的左耳,然后小心翼翼地貼了上去。
    她環顧四周,在確定白梓岑不在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湊到梁延川耳邊,壓低了聲音問:“爸爸,你白天是不是欺負媽媽了呀?”
    “為什么這么說?”
    梁語陶扁了扁唇,像是有些小情緒似的:“剛才,媽媽在做晚飯的時候,我看見她在偷偷的抹眼淚。”
    “是嗎?”梁延川的眸子黯了黯。
    梁語陶煞有其事地點點頭:“我問媽媽怎么了,她只說是洋蔥熏得她眼睛疼。可是,陶陶對洋蔥過敏,爸爸也不吃洋蔥,家里不可能會有洋蔥的。”
    梁延川溫和地揉了揉她的發心,語氣慈愛:“你這小腦袋里一天到晚在想什么?媽媽沒有偷偷抹眼淚,她真的是被洋蔥熏了。爸爸昨天剛買的洋蔥,媽媽喜歡吃。”
    “真的假的?”梁語陶不信。
    “真的。”
    梁延川知道梁語陶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女孩子,因此,直覺中,他選擇了向她隱瞞他和白梓岑吵架的事。
    畢竟,哪個父母,都不希望在兒女面前,暴露出不和的跡象。白梓岑借口切洋蔥熏得眼睛疼,而梁延川,只是順應她的謊話,圓了下去。
    而梁延川也不會知道,為了圓一個謊話,你往往會需要用更多的謊言來掩飾自己的謊話。
    因而,當某日母親節到來,幼兒園老師讓小朋友在畫一幅禮物送給媽媽時。梁延川面對梁語陶用水彩筆畫出的一籮筐洋蔥,他也只能無語凝噎了。
    **
    將梁語陶安頓好之后,梁延川才終于走進了廚房。
    彼時,白梓岑正在廚房里忙碌著,將做好的菜擺盤之后,她又拿出了瓷碗依次盛了三碗飯,分量不均等,是一家人各自喜好的分量。
    梁延川躡手躡腳地靠近她,而后悄然無聲地摟住了她的腰際,微垂下腦袋,輕靠在她的肩膀上,對她低聲耳語:“白天的事,對不起。”
    她從筷筒里抽出一把筷子,輕點出三對,放在一旁:“沒事,這不怪你,當時我語氣也比較沖。”
    她沒有正面回應他的道歉,梁延川知道,她約莫仍是在生著氣。以前她就是這樣,一旦生氣了,即便是臉上裝作平靜萬分,但心里卻依舊是在賭氣著的。
    梁延川想了想,只好再次打開話匣子:“對了,我剛剛走進來的時候,故意放低了聲音,你是怎么知道我在你身后的,還一點都沒被嚇著?”
    她笑笑:“你的腳步聲,無論放低多少,我都能聽得出。五年,再加上過去在一起的兩年,我們相識整整七年,我怎么可能聽不出,怎么可能忘得了。”
    聽她說起以前,梁延川不禁有些難受。他忽然有些后悔過去的那些無端的糾纏,他甚至后悔,自己為什么要跟她置氣五年,也都不回來找她。他明明就應該……等傷好出院之后,就馬上來找她的。陪著她,她可能就能少吃點苦,也少受點難。
    現在享受過了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覺,梁延川頓時覺得,連過去隱瞞著陶陶是她女兒的事,都是一種錯,錯到離譜。
    “小岑……”他湊近她的耳邊,無意識地呢喃著她的名字。
    然而,白梓岑卻忽地打斷了他的溫柔,轉過臉來,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延川,你真的打算起訴他嗎?”她的目光里有著無比的倔強,“白天的時候,我上網查過了,如果被起訴盜竊罪并定罪,以他的情況來看,少說也要判個一年。你知不知道,他才二十歲,且不說判刑會使他退學,而且一年的牢獄之災,等于是一輩子都難以抹去的污點啊。”
    “小岑,別說了。”
    白梓岑據理力爭:“延川,你沒坐過牢,你不知道監獄的可怕。”
    梁延川握住她腰際的那只手緩緩松開,他伸手撫了撫額心,說:“即便是監獄可怕,但他也是罪有應得。犯罪了,就理應得到懲罰。”
    “可你想過他的父親嗎?想過他的家庭嗎?想過他的未來嗎?坐過牢就有了案底,意味著他的臉上,會無時無刻地被貼上勞改犯的標簽。他是好不容易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孩子,你沒去住過那種地方,不會知道那里的可怕。”白梓似乎陷入了回憶:“那里的山很高,高到你覺得,窮極一生都可能爬不出那座山。現在,他終于爬出了那座山了。而你現在的行為,卻是要硬生生地把他重新塞回那座山里。那種感覺,對他而言,是絕望啊……”
    她紅腫的眼眶,又再次蓄滿了淚水:“我小時候被拐賣的時候,住的就是那樣的山。山里什么都沒有,連一本像樣的書本都沒有。我想要逃跑,可每次逃跑,引來的總是我養父母的一陣毒打。我還記得,家里對面的山好高好高,高到我一輩子都爬不出去。終有一天,我逃出去的時候,我才發覺,滿世界的都是新奇,滿世界的都是希望。”
    她哽咽了一會,才說:“你不能理解逃出大山有多不容易,但是——我能。”
    白梓岑從未在梁延川的面前講述過關于拐賣的事。以前,是為了仇恨,掩蓋這一事實。后來,又是因為分開,他又無緣知道這些事情。現在,她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講述著這些故事的時候,梁延川才發覺,那一刻的感覺,竟是絕望的。
    絕望于,他滿心愛著的小岑,受過人生大苦。更絕望的是,這種痛苦的來源,很可能是因為他的父親。
    梁延川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只能背轉了身子,用背影朝對她,說:“我先去哄陶陶吃飯,這些事你不用想了,這并不是你的事情。”
    她站在他背后,說:“我問過那個老人家,他愿意全權賠償盜竊罪所產生所有損失。”
    她望著他連綿起伏的背影,孤獨且悲哀地開口。
    “延川,放過他吧。我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回到我以前的生活——那種瀕臨死亡的生活。”
    “那種人生被全盤摧毀的滋味,你無法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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