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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你也太勇敢了。”我說,“這么大的雨,還敢在街上晃悠。”

“和人見完就趕著回來了。”他淡淡地說。

“你該在哪兒先躲一躲。”

他接過我遞過去的毛巾,親和地說:“沒事。”

“你趕緊換衣服吧。”

“我先去洗澡。”他說。

“洗澡啊?洗澡也會被雷劈的。我小時候看新聞,有個女孩兒就是洗澡時候被雷擊了。好像電話也不能打。”

說著,天公爺爺還很配合地“咔嚓”一下,又劈了個驚雷。

他不禁笑了,“你怕打雷。”用的是陳述語氣。

“不……啊。”我理不直氣不壯地否定,“我不怕。”

“你上次說的,你說你有個親戚——”為了證明我死鴨子嘴硬,他大概是準備將那件事復述一遍。

“好吧,好吧。我承認。”即刻投降。

故事是這樣的,那個人也算是我親戚。鄉下嘛,基本上算起來一個村的人都能當親戚。那個時候,我念小學一年級,暑假沒人看管,就被送到農村外婆家。當天正好趕集,回來的路上遇到雷陣雨,外婆領著我在一個熟人的商店里躲了會兒。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快。放晴的時候,就聽見說前面有人被雷劈死了。我們在回家的必經路上,看到了現場。那地方整好是一個山坳口。因為離集市遠,只有附近幾家人圍著,尸體還擺在那兒,衣服已經化成灰了。大熱天,也沒人帶了多余的衣物替她蓋著。外婆于心不忍,就把我的小花傘撐在尸體旁邊,給她遮了遮。

這一幕,在我腦子里特別深刻。

上次在車上,我沒話找話說地跟慕承和含含糊糊地講了這個故事。他當時也沒搭腔。我還以為他根本就沒聽。

這時慕承和的手機響了。

“嗯。”他接起來說,“我見你在忙就先走了。到家了,沒事。”

“我上次去B市是半夜到的,一早就走了,所以沒有去看姥爺。”

“我有分寸。”

他掛了電話,看了我一眼。

不是我要偷聽他電話,是隔得這么近,不聽也沒辦法。

“是我媽。”他說,“晚上我去見她了。”

“哦。”我本來是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之后倏地意識到這個稱呼的重量,頓時后悔我下午怎么沒及時偷著溜走。這下他媽媽來了,突然見她寶貝兒子和人“同居”著,也不知道會不會很驚悚。

“她是來視察工作,只呆兩天。她從來都不會來我這里。”慕承和解釋。

他不解釋還好,一這么說使我更加覺得,我倆真的在偷偷摸摸地同居了一樣。我覺得尷尬,找了個借口去廚房倒水喝。

他洗了澡之后,我的身上也實在黏糊地難受,也找了衣服去洗澡。卻不想,洗到一半,停電了。

我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窗外的雨嘩嘩地下,蓬蓬頭的水也嘩嘩地流。

“薛桐?”慕承和敲了下廁所門。

“哎。”

“整個院子都停電了。也許等會兒就來了。”

“哦。”我急忙沖掉身上的泡泡。

“你別慌,慢慢洗,一時半會兒不會停水的。”他停了停,又說,“不害怕吧,我在這兒守著,有事情就叫我。”

“嗯。”

最后那句話,將我的心泡在了一盆甜膩的蜜水中,緩緩舒展開。

其實我不太怕黑,也不怎么怕打雷。即使是怕,也要強裝著藐視的樣子。但是當有一個值得依靠的人在此靜靜地呵護自己的時候,卻覺得,孱弱膽小居然是一件如此愜意的事情。

心,又開始貪婪了。

“你……”我猶豫著說,“你不要走開啊。”

“好,我不走。”似乎話語里都含著笑。

3、

夜里,我盤腿坐在沙發上,聽他講了很多故事,甚至還有父母的一些經歷。他父親當時是從美國留學回國,在A大教書,其間遇上了她母親。

“他們怎么認識的?”我問。

他似乎有點后悔說到這個話題,但是經不住我的好奇,只得緩緩答道:“我母親當時是他的學生。”

霎時間,我愣了。

他又說:“我母親年輕的時候據說大膽潑辣,父親雖然留過洋卻比較守舊,所以最后拖了很多年,兩個人才結婚。”

他用了簡單的兩句話將這段故事帶了過去,具體慕媽媽如何大膽,慕爸爸如何傳統,兩個人又如何終成眷屬,卻不再提及。

“后來呢?”

“后來,他們離婚了。”他平靜地說。

我聽聞之后,張了張嘴,也沒擠出一句話來。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慕爸爸的去世,才導致了慕承和的單親狀況,沒想到在那之前這段愛情就有了結局。

“結婚之后,我母親開始從政,我父親繼續在研究所里做他的學究,基本上和這個世界隔絕了。開始是吵架分居,接著就離婚了。”

“為什么?”

“我想也許有很多方面,社會關系,性格特點,生活目標,家庭背景都不一樣,所有的東西交集在一起就有了這么個結果。”

須臾之后,他說:“還有,也可能是因為我。”隱約透著自責。

“和你能有什么關系?”我氣結。

“我五歲的時候就有了那個病,大人帶我四處求醫。一般孩子得這病是很罕見的,醫生就說有可能是隔代遺傳。因為爺爺也是壯年失聰,所以母親就埋怨是爺爺遺傳給我的。”

“我父親當時就來氣了,說是母親的娘家一直瞧不起他,孩子跟著她姓慕不說,現在有了毛病還又推脫到他身上。”

“以此為導火線讓他們分了居,母親忙不過來,我就跟著父親住。”

“有一次我在學校圖書館那個池子邊玩兒,一時犯病就栽進水里,差點被淹死。”

“不久他們就離了。”

他的語氣極淡,恍然一聽,還以為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那個時候你多大?”我問。

“十歲。”

黑暗中借著夜色,我看到慕承和有意無意地瞄了一眼屋子的大門方向,臉上似乎罩著一層淡如薄霧的憂傷,幾近透明。

這時候的我并不知道這個故事的后面,還有一段讓慕承和終身不敢直視的記憶。

即使胸中疑惑萬千,我也不想再問了。沒想到臨近而立之年,這些往事仍然讓他心有芥蒂。

那他現在又是什么立場呢?住在父親留下的房子里,和母親保持著距離,無論在什么地方提到他的時候,都只是慕承和,而不是他母親的兒子。

臨睡前,終于來電了。突如其來的光明,一下子將我們拉回了現實世界。我有些難受地瞇起眼睛。

慕承和回房前,忽然說:“薛桐,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其實還有個妹妹?”

我怔忪,“……還沒有。”

“我母親后來再婚了,她是我繼父的女兒,和你一樣年紀。”

清晨,暴風雨后的天空一碧如洗。

今天是和慕承和約定的最后一天,走還是不走?

“本來你挺堅決的,怎么今天就打退堂鼓了。昨天晚上,他是不是對你那個啥了?”白霖曖昧地問。

“你個女色魔。”我說。

“我怎么女色魔了,你倆都接吻了,發展點什么多正常啊。孤男寡女的。有沒有?到底有沒有啊?”

“沒有!”我申辯。

“唉——”白霖失落地嘆了口氣,“他昨天叫你不走了嗎?”

“……沒有。”

“那你還猶豫個啥,趕緊走得了得了。要是他不喜歡你,就此趁早找個臺階下。要是他喜歡你,”白霖邪惡地笑了下,“那你故意走了,正好氣死他!”

我思前想后,覺得白霖這人雖然和我一樣沒心沒肺的,但是說的還挺對。我趁早給自己留點后路吧。

在家里搗鼓了一陣,還順便替他收拾下客廳。

前幾天不知道他從哪兒帶回來一瓶紅酒,他就隨手就放在玄關的鞋柜上。我對酒不在行,不知道應該怎么放。只記得餐桌邊有個齊腰的柜子,似乎酒都放在里面。

打開柜門之后,在好幾瓶伏特加瓶子旁邊,我看到一個不大的長方形的紙盒子。切面是菱形,灰白盒子的腰上繞著一圈深紫色。恍然一看,樸素卻精致。

我以為是個什么小容量的洋酒盒,所以好奇地拿出來看了看。這下才發現,它根本不是酒,而是一瓶香水。

得到這個結論后,我的心倏地涼了。

它是我第一次在他家發現的,女性用的東西。

我從沒買過這類玩意兒。一來完全沒那個興趣,二來也沒有那個能力,小小的一瓶可以花掉我一兩個月的生活費。倒是趙曉棠以前經常用。她從不自己買,都是這個哥哥那個哥哥送的。

用趙曉棠的話說:當男人不知道給女人準備什么禮物的時候,送鉆石或者送香水準沒錯。前者消費門檻較高,后者要大眾化些。

當時白霖還不屑地白了她一眼:我看你要么做情圣,要么就得去做尼姑,算是徹底頓悟了。無論什么浪漫動人的事情,只要經由你的嘴一說,都俗不可耐。

盒子未曾開封,從它剛才呆的角落來看來,應該放了些日子了。他想送的是個什么樣的異性呢?他為什么買了又擱在這里?是一直沒有機會,還是最近因為我杵在這里,讓他根本就沒有接觸那個人?

我想起白霖說,他是不是當你是什么替身了。慕承和說:我有個妹妹,和你一樣的年紀。兩句話一直翻來覆去地在我腦子里繞成一團。我知道我電視劇看多了,想象力被成功激發,并且全是狗血又雷人的劇情。

可是,自己越想下去,越是感到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情緒郁結于胸。

小心翼翼地將香水放回去之后,我回房繼續收拾行李。

不到中午他就回來了,帶著食材,還破天荒地對我說:“我做魚給你吃。”言罷,興致勃勃地去翻書柜里的食譜。一面看,一面做。

過了會兒,香味從廚房飄出來。

“薛桐,吃飯。”他說著,端了兩盤菜放餐桌上,正好看到我將盥洗間的牙刷和日用品收回自己的行李袋。

他的睫毛顫動了下,又重復了一聲,“吃飯了。”

我不挑食,別人做什么就吃什么,但是依舊無法否認,那盤魚還蠻好吃的,有點甜有點酸,就是我平時嗜好的那個味道。

“那邊宿舍聯系好了?”他問。

“嗯。我和另外一個新來的女老師住一起,正好下周一起培訓。”我埋頭吃飯。

“缺不缺什么?”

“不缺了,要什么從家里帶過去就行。”

“準備什么時候走?”他又問。

我聽見這話,有點不是滋味,米飯堵在嘴巴里,嚼了幾口,賭氣說:“吃了飯就走。”

“我送你。”

“不用了。”我也坳上了。

吃過之后,我搶著撿碗筷,兩下三下洗干凈,就收拾自己剩下的行李。

氣氛凝重。

所有東西被我整理成兩個大包放在玄關,然后開始換鞋。

慕承和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忙來忙去,最后走過來,彎腰替我提起東西。

我想從他手上將包奪回來。

但是,他沒松手。

在我固執地使了點勁后,他妥協了。

我告別道:“慕老師,再見。”說完,就去拉門。

在鎖被拉開,門隙出縫的那一瞬間,他的手倏地伸過來,將門大力的拉了回來,只聽“砰——”地一聲,鎖了個結實。

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我有點錯愕。

他的眼中帶著薄薄的怒意,嘴唇緊緊地抿著,耳根都是紅的。生平第一次撞到他生氣的模樣,沒想到發怒的對象居然是我。

我說:“我馬上就消失,再也煩不了你了。”

他卻突然問我:“薛桐,你到底要我怎么樣?”

我錯愕了。

就算他在生氣,但也不能蠻不講理是不是,我據理反駁他:“什么要怎么樣?要我走的是你。先親了我,然后又不理我,整天躲著我的還是你。好像多看我一秒鐘都要長針眼的那個人,仍然是你。”

我越說越覺得憤恨不平,最后不禁連名帶姓地叫他:“慕承和,我還想問,你究竟要怎么樣?”

他被我說的怔了下,臉上的怒意被另一種表情取而代之,“我……”依舊沒了下文。

我擺擺手,掀開他的胳膊說:“我走了。”隨即又去開門。

這一回,他比之前還要快,制住我的動作,然后用身體將我抵住,猛然吻了下來,他的牙齒磕在我的唇上,生生地疼。我想扭頭躲開,卻被他鉗住下巴,絲毫動彈不得。越是用力掙扎,他貼得越緊。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一個男人的力氣可以比女人大那么多。

他的氣息透過他的吻,鋪天蓋地地襲來,激烈凌厲。和第一次的吻截然不同,甚至和平時的他都不一樣,盛氣凌人地幾乎讓我暈眩。

時間似乎停止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放開我,卻依舊臉對著臉,鼻尖挨著鼻尖。

我頂著略微充血的嘴唇,面無表情地直視著他。

他亦然。

就這樣,我們相互盯了很久,直到彼此的呼吸漸漸平穩,我終于沒憋住“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4

慕承和卻沒笑。

他神色緩和了許多,耳根的紅漸漸褪去,皮膚比我們去海邊之前黑了些,但是絲毫也沒有掩蓋住那份雋秀和靈氣。

他拉我入懷說:“不要走。你走了,我肯定沒有勇氣一個人繼續在這里住下去。”

一句極度樸素話,像是種花蜜般的芬芳,在空氣中逐漸蔓延,使我的整個身心都妥協了。

我緩緩地應了他。

那日午后,慕承和像個孩子似的,看著我把那兩個包掏空,然后將所有東西又一一放回原位。

智商高的人不一定情商就會高,看來心理學家們果然說的是真理。

假期里,單位給新老師崗前培訓。所謂的培訓就是開會,學校人事處的老師一人一個主題,每個主題一到兩天,就給講學校的規章制度,讓我們記筆記。

因為是學校的二級學院,既不在師大西區,也不在校本部,而是在城市另一頭的一個大專學校舊址里。怪我一時被慕承和迷惑,答應他留下來,害得我每天要提前一個小時出門,幸虧附近有條地鐵線,不然這種酷暑的天氣,我覺得我會死在路上。而那間單身宿舍,被我用作午間休閑地。

室友也是今年的新老師,叫張麗麗,她畢業前就簽約了,所以比我對這里熟。

她說:“這些老師都聽愛護我的,所以工作起來挺好。”

“這么早就混熟了?”

“我沒給你說嗎?我就是這里畢業的,雖說是個二級學院,不過好歹掛的是A大的牌子是不是。”

“哦。”

“薛老師,你哪兒畢業的啊?”

“A大。”

“本部?”

“本部。”我一邊抄筆記,一邊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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