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標是站街女
10年后,我至今還能回憶起我的第一篇稿件當初在這座城市引起的轟動。
那天,登載暗訪乞丐的稿件一見報,報社的熱線電話就響個不停。市民們紛紛訴說自己居住地附近的乞丐情況,訴說自己被乞丐欺騙的經歷。
我也因為這篇稿件而受到了報社領導的器重。現在,我還能記得,在一次報社全體采編人員的會議上,總編不點名地表揚了我,他說這篇稿件是報紙創刊以來最有分量的一篇稿件。老總還在會議上叮嚀接聽熱線電話的幾個女孩子說,無論誰打來電話,都不能暴露這篇稿件寫作者的身份,很可能會有乞丐組織里的人,冒充市民打電話。
我心中充滿了融融的暖意。
暗訪乞丐的稿件是我用一個晚上寫好的,就在警察們端掉了丐幫窩點的當天晚上,我用圓珠筆在稿紙上寫出了初稿,寫了將近一萬字。寫完后,天已大亮,樓下的街道上響起了早班公交車的聲音。不久,主任進來了,他每天總是第一個走進辦公室,他非常敬業。看到我一晚沒有睡覺,他很感動,請我吃了一頓早點。
也是在那次會議上,主任照樣沒有點名地表揚我說,如果選擇了記者這份職業,就要有獻身精神。如果所有記者都能像我,何愁報社不能發展?
我知道他們不點名,都是為了保護我。
暗訪乞丐群落后,我又暗訪了一些人群:酒店里包房賭博的賭鬼,領取假鈔換取真錢的少年,酒精里兌水冒充茅臺的奸商……這些稿件只要一見報,就能引起轟動。登載著暗訪稿件的報紙,當天總能賣得很好。
然而,經過了這么多的暗訪后,我的身份也被暴露了,曾有人打進報社電話威脅我,說他們會將我打成殘疾;還有人說,會拿出10萬元買我一條腿或者一支胳膊。
我感到深深的恐懼。每天晚上,從報社下班后,走在大街上,我就感到驚恐不安,我不斷地回頭張望,擔心會有人在背后向我下毒手。而遇到有人快步走來,或者奔跑過來,我就異常緊張,趕緊背靠墻壁,我擔心那是我曾經暗訪過的人,是來向我報復的人。
很長時間里,我的包里都裝著一把菜刀,那是我在夜晚的地攤上買到的。走路的時候,菜刀硬硬地碰撞在我的胯骨上,我才有一點安全感。還有很多次,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右手放在包里,抓著刀柄,眼睛左右逡巡,看著旁邊每一個人的神情。而等到沒有人注意我的時候,我就快步奔進出租屋里。
那時候,因為報社擴大經營,我們的宿舍做了辦公室,我不得不在城中村找了一間房屋居住。
那年,我又暗訪了妓女群落。
這次暗訪源于一起刑事案件。
不久前,省城發生了一起兇殺案,一名妓女被嫖客殘殺在出租屋里,從現場的種種線索分析,系嫖客所為。然而,想要在偌大的城市里找到嫖客,卻如大海撈針。
幾乎在同一時間,很多城市里都發生了妓女被殺害的案件,為什么兇手都盯上了妓女?妓女真的像外界想象的那么有錢嗎?他們的工作是不是充滿了危險性?這些問題成為了人們關注的焦點。
那時候的妓女還是很神秘的。
為了了解妓女的生活現狀,我開始打入了妓女群落。
現代妓女是什么時候開始出現的?很多人都會認為是改革開放后,人們觀念更新,才出現了妓女,賣淫行業才死灰復燃。其實錯了。幾年后,我曾經采訪過南方一座城市的前高官,他說早在文革時期,這座城市的某一個地方,有一片樹林,每到晚上,就有很多名妓女聚集在一起,等待著嫖客挑選。后來,這片樹林被高樓大廈所取代。
森嚴的文革時代,居然也有妓女。
我想,那時候妓女的經營方式類似于今天的“站街女”。
據說,這種職業非常古老,自從有了人類,就有了這種職業。
按照我10年來多次對妓女的暗訪,我覺得妓女可以分成這么幾類:第一類的營業場所在酒店,環境幽雅,收入豐厚,他們不會出臺,只在酒店里做生意。這些年里,很多酒店里有了外國妓女,以俄羅斯妓女居多。第二類妓女在桑拿房里,環境較好,收入比第一類少很多,也不會出臺。第三類在發廊里,環境較差,收入略少于第二類,一般不會出臺。最后一類就是俗稱的“站街女”,風險最大,收入又最少,而兇手盯上的也是這類妓女。
我的暗訪對象也只放在第四類妓女身上。
此前,我看過很多描寫妓女的書籍,都把妓女寫成生活所迫,有的甚至是大學生,為了支付學費才來賣淫。我經過多次暗訪后發現,這些書籍都是扯淡,是一些無聊文人坐在家中拍著屁股想出來的。支付學費的方式有很多種,可以去做家教,可以去兼職,為什么非要選擇賣淫的方式?生活所迫可以去打工,可以去做小生意,又為什么非要賣淫呢?
還有的書籍把妓女寫成了古代小說中的杜十娘和國外小說中的瑪格麗特,什么看淡金錢,義字當先,為了愛情,水深火熱也敢闖,這更是扯淡。當代絕大多數妓女早就喪失了做人的標準,還談什么忠義?妓女閱人無數,那顆心早就不會對某個男人動情,只會對錢動情。曾經滄海難為水,和無數男人有過肌膚之親的妓女,又怎么會對某一個男人動真情?
將尊嚴和人格徹底摔在地上碾為齏粉的人,你還希望她會有人的感情嗎?因為她沒有了尊嚴和人格,她就沒有道德底線,她就什么事情都會干出來。這些都是我多次暗訪妓女后的感悟。
近幾年,很多城市的不法醫院出現了“處女膜修復”手術,聽說生意都很不錯,而顧客絕大多數都是妓女。妓女修復了處女膜后,又開始冒充純潔無暇的處女,害羞地戀愛,靦腆地結婚。妓女們都是表演高手,她們一定會欺騙很多青春期的對愛情充滿了憧憬向往的男子,可是,這樣的婚姻以后會幸福嗎?答案不言而喻。
在這座城市里,有一條街道,每當夜晚來臨的時候,大街上就出現了無數袒胸露背的身影,她們或者長發披散,嫵媚動人;或者短發拂肩,風情萬種。他們站在街邊,站在叫賣糖炒栗子的燈影里,站在商店飯店光線暗淡的臺階上,看到有男人走過來就問:“要不要XX?”
她們中,有的人一個晚上會有好幾單生意,有的人夜夜都在空跑。她們可以跟著男人去很遠的地方,去男人的家中,或者在就近的小旅社開房;她們又可以把男人帶進自己租住的小房間里,或者是和別人合租的房間里。她們的背后,有的有黑惡勢力在暗中撐腰,也有的是自己單打獨斗。
她們的生活千篇一律,她們每天卻都在接觸不同的男人。她們很快就忘記了男人的面容,卻不會忘記男人送到手中的鈔票。她們有的干這行已經很久了,眼光練得非常毒辣,一眼就能看出男人是否有錢,性格是否殘暴;她們有的性格扭曲,暴躁易怒,破罐破摔,完全不能用常人的標準來理解;她們中還有的剛剛入行,膽小怕事,懦弱畏縮,男人不給錢也不敢吭一聲。
這條街道的妓女數以百計,她們都住在街道附近城中村的出租屋里。
這座城中村里有一幢異常氣派的樓房,共五層,房屋足有上百間,租客大多都是妓女。為了暗訪妓女生活狀況,我也在這幢樓房里租了一間房屋。
這幢樓房因為鶴立雞群,所以價格比周圍的房屋租金都貴。
那幢樓房一到夜晚就成了妓院。盡管天氣炎熱,但家家房門緊閉,窗簾嚴實,從門縫窗縫里傳來絲絲縷縷女人或雄偉或細小的呻吟聲。站在天井中央,像在欣賞一曲宏大的交響樂。綿綿不斷的聲浪,沖擊著我的耳膜,折磨著我的忍耐力。
很多時間里,我會坐在門房的屋檐下。北方的房屋建筑有個規律,不管院子里是華堂大廈,還是低矮茅屋,都喜歡在院子出口處蓋個門房。我在屋檐下看到小姐們走進走出,一個個風姿綽約,搖曳生輝,她們的衣服短得不能再短,薄得不能再薄,走路的姿勢也極盡夸張,渾身散發著一股妖氣,讓我想起了聊齋。
如果妓女走在大街上,你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來。為什么?就是因為她們的身上有一股妖氣。這股妖氣只能感受出來,只能揣摩出來,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
夜晚的這家大院,就像走馬燈一樣,各種角色在粉墨登場。如果小姐獨自走進來,后面幾十米處一定跟著一個探頭探腦的男子;如果有男子從這個院子里走出來,隔幾分鐘后就一定有剛剛和他“工作”完的小姐走出來。那些男子就像上公共廁所一樣,“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這樣風雨兼程。”
夜半過后,妓女們陸續回來了,有的賺錢了,興高采烈,隔著老遠就對著樓上喊:“老公,下來吃宵夜。”有的垂頭喪氣,回到出租房里,很快就熄燈睡覺。
出租房里除了妓女,還有各種各樣的人。有的是妓女的丈夫,有的是妓女臨時姘居的男友,有的是背后保護妓女的人,還有的是依靠妓女生活的人。
剛剛搬進這間出租屋的時候,有三個人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個是小蘭,來自于這個省某山區僻遠縣的一個村莊。我以后見過她的身份證,那個地方就在山中,想來她的家境應該不好。小蘭長得不錯,身材又細又高,大概在170厘米左右,身上“三突出”,臉上有幾顆小黑痣,腳上穿著很厚很厚的涼鞋。那時候很流行這種像老戲中的靴子一樣的涼鞋,那個夏季時髦的女孩子幾乎一人一雙這樣的鞋子。小蘭的眼睛細長,眼角上翹,看起來總好像在笑。
有一天,小蘭帶進來一個瘸子,那個瘸子應該有30多歲,穿著西裝,沒有扣紐扣,他一走動,西裝的下擺就像翅膀一樣扇動。他一進房門就將小蘭撲到在床上,小蘭掙扎著,但是徒勞無益。那天夜晚小蘭的窗戶沒有關,她可能是還沒有來得及關窗戶,就被瘸子壓在了身上。隔著窗戶,我看到瘸子揭開小蘭的裙子,小蘭發出了哭聲。
我當時一直在做思想斗爭,我要不要沖過去,要不要報警,要不要救小蘭。如果是別的純潔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妓女,我一定會沖過去,然而,那個房間里此刻媾合的是妓女和嫖客,我該不該管?直到現在我還在想著,那天我該不該管?
幾分鐘后,那個男子起身了,系好了褲子,他粗暴地對小蘭說:“哭什么?以后有我罩著你,就沒人敢欺負你了。”然后瘸著腿走了出去,沒有給錢。
小蘭一直在哭,哭了十幾分鐘后,她擦干眼淚,也出去了,繼續接客。
后來我知道了,那個瘸子是這個城中村的老街痞,他專做這種皮肉生意,有時候也拉皮條,妓女們每做一單,不管是不是他拉的生意,他都是要抽份子錢。他的手下有好幾個妓女。
第二個女子名叫小雯。不知道來自四川還是重慶,她說話的時候喜歡說“格老子,格老子。”一笑就有兩個小酒窩。小雯個子不高,眼睛很大,渾身就像吹漲的氣球,每一處都圓滾滾的。
小雯不是一個人租房住,和他住在一起的還有一個男人,也是四川和重慶的口音,喜歡說:“龜兒子,龜兒子的。”這個小個子男人夏天總喜歡耷拉著一雙拖鞋,穿著極大極大的短褲,短褲里足以塞進一頭大肥豬。他經常光著上身,身上條條肋骨像鍵盤一樣凸起。這個男人沒有工作,也什么都不干,他白天昏睡,夜晚吃完小雯做的晚飯后,就嘴角挑著牙簽出去打麻將了,而小雯也去找男人了。
我之所以在院子里上百戶人家中注意到他們,是源于一次打架。
有一天黃昏,我聽到院子里響起一個女人的哭聲,聲音異常尖利,還有什么東西抽打在身上的聲音。我循聲望去,就看到了小雯和那個男人。很多人都出來了,但沒有人去管,大家都興高采烈地看著,希望會有更好看的事情發生。從別人的交談中,我隱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這個男人是小雯的老公,也可能是男朋友,他每天夜晚去村子里的麻將館去賭錢,沒有錢就向小雯要。小雯錢賺得很不容易,競爭又激烈,昨天晚上沒有一個男人來,沒有賺到錢。男人要不到錢,就打小雯。
村子里的幾家麻將館晝夜不息,燈火通明,里面的常客除了小雯丈夫這種老賭徒,再就是妓女們。賭徒們先用錢從麻將館老板處買到籌碼(一種圓圓的像瓶蓋一樣的東西),然后才能打麻將。最后,贏到籌碼的賭徒就從老板那里領錢。這樣做,是為了逃避警察抓賭。
小雯丈夫賭博水平極差,每次都被殺得大敗而歸,卻屢敗屢戰,樂此不疲。結果,小雯辛辛苦苦賺到的皮肉錢都被丈夫送進了麻將館,養肥了麻將館老板和那些賭徒。
第三個女子名叫唐姐,我這是跟著別人叫的。唐姐大概30多歲,不好看,大門牙,扁平臉,一臉苦相。真想不到,像這種容貌怎們能夠做這份“工作”?但是唐姐自稱自己服務態度好,“那些小姑娘不會做的,我都會做。我結婚好多年了,經驗是她們不能比的。”有一次,唐姐向我這樣炫耀說。
唐姐說話不考慮,什么話都敢說。她說她發明了一種新的方法取悅嫖客。北方缺水,尤其這種城中村,經常會停水,堂姐說她把牙膏涂在男人那個東西上,“吃起來就是牙膏味。”這句話讓我惡心了很久,牙膏居然還有這樣的用途!直到現在還是這樣,一見到牙膏,就會想到唐姐說的這句話。
唐姐好像不是北方這個省份的人,她說話是用舌根發音的。她衣服也穿得很普通,看到人家穿吊帶裝,她也在路邊地攤上買了一件,結果她穿上去后,看不到美感,只看到肥肉塊塊飽綻,慘不忍睹。
這些妓女中,唐姐很爽快,問她什么就說什么,毫無顧忌。
唐姐的房間里還有一個老頭,老頭足有70歲,走路都顫巍巍的,渾身干巴響。以前我以為老頭是唐姐的父親,堂姐說:“這房子是老頭租的,我在他這里住,不付房租。有男人一來,老頭就出去了。”
城中村里有好幾家發廊。從那個時候開始,發廊已經不理發了,改成了按摩松骨。所謂的按摩松骨,就是媾合的代名詞。
發廊里的妓女經常坐在玻璃門的后面,袒胸露乳,每個發廊都有專門的工作服,這種服裝也不知道是誰設計的,但是絕對是針對妓女設計的,領口極低,開叉極高,卻又把最重要的部位遮擋住,留給心懷鬼胎的人無限的想象空間。穿著工作服的妓女坐在門后,看到有男人走過來,就喊:“來呀,來呀。”也有的妓女看到男人來了,故意走出發廊,挺著顫巍巍的奶子,看到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又裝著若無其事地走回來。
因為有了站街女,發廊的生意大受影響。因為站街女便宜,三十元五十元都可以,而發廊開價就是一百元。來來往往城中村的人都是農民工,他們當然會貪圖便宜。于是,發廊女對站街女痛心疾首,她們看著站街女,當面就叫“婊子”、“破鞋”。站街女比人家低一個檔次,經常是聽見了裝著沒有聽見,落荒而逃。
丈夫和嫖客
我一般都睡得很晚,總是要院子里安靜了之后才會回到房中。有一天凌晨,樓下響起了敲門聲,聲音很重,整幢樓都聽見了,但是沒有人去開。這幢樓里掩藏著多少罪惡啊,都擔心會被暴露在陽光下。我相信那一刻很多房間里的人顫抖不已,驚恐不安。所有的燈光都關掉了,有人偷偷地打開后窗,跳了出去。
敲門聲依然響起,我好奇,就來到了門房后,隔著門縫,看到暗淡的路燈光下,一個女子孤苦無依地站著,我問了聲“誰?”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回答說:“大哥,快開門啊。”
我打開門,門外的女子一下子倒進來,我看到她的臉上都是血跡,衣衫破爛,光著腳板。是小蘭。
我問小蘭:“怎么了?怎么了?”
小蘭哇哇哭著說:“我被人打了,腳扭了。”
我看到小蘭的右腳腫起好高,站都站不穩,我背起她就走了出去,尋找診所。
這條街巷有一個社區醫療,可是現在已經關門了,隔著柵欄防盜門敲了很久,沒人答應,估計里面沒人。我又背著她向巷口走,巷子里沒有出租車。
站在巷口,好容易攔住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司機疑惑地看著小蘭裸露出的胸脯和大腿,又看看我,猶豫遲疑。小蘭說:“我身上沒有一分錢。”我說:“我有錢,快點開往附近的醫院。”
坐在出租車上,突然看到了路邊有個準備關門的診所,我喊“停,停。”背著小蘭走了進去。
診所里有一個老醫生,戴著老花鏡,臉上垂下兩嘟嚕肉,看起來好像學識淵博。他看了看小蘭的腳,然后伸出自己穿著布鞋的腳,踩在小蘭的右腳面上,手掌扶著她的膝蓋,突然一發力一扭,聽到格巴一聲響,小蘭呻吟一聲,錯位的關節扶正了。老醫生又給小蘭臉上身上的傷痕涂了藥。
“多少錢?”我問。
老醫生伸出了三個指頭。
“三十?”
“三十?開玩笑?三百。”
我只好給了300元。
坐在回去的出租車上,小蘭說她今晚接客,被客人搶了。
幾個小時前,小蘭站在街邊拉客,過來了一個男子,很瘦小,衣服穿在身上,就像掛在樹杈上。他比小蘭要矮半個頭,神情猥瑣,一副沒有睡醒沒有洗臉的樣子。
兩人談好了價錢,小蘭就向出租屋的方向走。走了十幾米,看到男子沒有跟過來,小蘭又走回去問怎么回事。男子說,去賓館啊,去你家我擔心被你男朋友打。
小蘭覺得這個男人挺風趣的,又瘦瘦小小,就放松了戒備,決定跟著他走,男子叫來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走了十多分鐘,來到了一個賓館門前。那個賓館有三層,門口豎著三桿旗桿,飄著不同顏色的三面旗幟,貌似三星級酒店,其實就是一家私人旅社,入住其中,連身份證都不用看。
小蘭剛進門,就被門后一個男子卡住脖子,摔在床上,然后撕開她的衣服。驚惶萬狀的小蘭看到那個男子很強壯,滿臉都是紅色疙瘩。就在那間房間里,小蘭遭到了輪奸。為了掩蓋小蘭的叫喊,他們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
完事后,小蘭等著他們給錢,瘦子拿起小蘭的衣服,把她的手機和僅有的幾十元錢拿走了。小蘭哭著說:“行行好,行行好,手機給我。”瘦子一巴掌打在小蘭臉上,小蘭像一件衣服一樣摔倒在地板上。她還沒有起身,強壯男就踩在她的臉上,邊踩邊罵“臭婊子”。
瘦子說:“跪在地上,面朝墻壁,不準回頭。”小蘭依樣照做。剛剛跪下,強壯男又踢了她一腳:“回過頭來,老子就打死你。”小蘭歪倒在地板上,又哭著爬起身來,面朝墻壁跪好了。
過了好長時間,小蘭感覺不對勁,偷偷回望,看到房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強壯男和瘦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走了。
小蘭心疼她的手機,那個新買的手機是諾基亞3210,那時候要1000多元,現在已經淘汰了。
小蘭哭著走下樓梯,扭傷了腳,摔倒在地,她不敢讓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沒有去找賓館服務員打聽那兩個男人的情況,她一路走回家,走到出租屋的時候已經快到黎明。
小蘭那次被洗劫后,她去找那個瘸子,那個瘸子說:“以后再遇到這種事情,你就打我電話。”
幾天后,小蘭拉到了一個男子,回到出租屋,結束后那個男子只給20元。小蘭說,說好的50元,怎么只給這么少?男子說,他從來都是20元。說完后就準備出門。小蘭拉住他,他一甩手就給了小蘭一個耳光。小蘭拿出電話撥打了瘸子的號碼。幾分鐘后,瘸子帶著幾個人在院子里攔住了正和小蘭糾纏的那名男子,一頓暴打,男子跪地求饒,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錢。
那天我正好在院子里,我看到了那場慘不忍睹的毆打場面。為了取悅小蘭,瘸子用他另一只完好的腳,一腳又一腳地踢在了男子的身上,以一副英雄救美的姿態給小蘭報仇,那名男子全身浴血,身上能腫的地方都腫了,剛開始還在連聲求饒,后來連求饒的力氣也沒有了。看到大獲全勝,瘸子像個驍勇善戰的公雞一樣,趾高氣揚地站在小蘭面前,吹噓地說:“這里沒有我擺不平的事情。”然后就帶著那幾名地痞走了。那幾名地痞都光著膀子,前胸后背都紋著張牙舞爪的龍。
此后,瘸子堂而皇之地來到了小蘭的出租房里,小蘭不再哭泣。
后來,我才知道了瘸子屬于一個什么公司的職員,這個我現在已經忘記了名字的公司都有本地的老少流氓組成,他們充當妓女們的保護神,另外還負責討債。妓女們如果遇到糾紛,他們就會閃電般地沖過來,大義凜然,視死如歸。但是妓女們要交給他們保護費。
聽小蘭說,保護費是一人一天20元。交了保護費的妓女們,此后就不再害怕小流氓的騷擾和不給錢的嫖客了。
事實上,10年前的街痞首領流氓頭子們都依靠妓女發財了,那時候的妓女行業剛剛浮出水面,大面積出現,這些街痞首領和流氓頭子都開設妓院,廣納妓女。妓院是最容易打架滋事的地方,但是因為有流氓頭子罩著,妓女們就會相對平安無事。而次一等的流氓們則傍上了站街女。
認識瘸子讓小蘭免于受到欺負,但是認識瘸子卻讓小蘭在犯罪的路上越走越遠,直到最后被人殺害。這已經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省會里有很多來自外地的妓女,姿色好的就進了酒店和夜總會,姿色差的就當站街女。在這個院子里,南腔北調,什么口音都有。而嫖客也是這樣,形形色色,千奇百怪。
小雯還是經常被那個打麻將的丈夫打,在丈夫的眼中,麻將牌比小雯要親密得多。為了免于挨打,小雯每天的生活變得非常單一:不斷接客,不斷賺錢。
每天下午,還沒有到吃晚飯的時間,小雯就早早出來了,孤獨地站立在街邊,穿著長袖長褲,遮擋著被丈夫打傷的胳膊和腿腳。有熟悉的妓女路過這里,問候一聲:“這么早就上班了?”小雯凄涼地笑笑,背過身去擦掉涌上來的一滴眼淚。
小雯什么客人都拉,年齡大的,年齡小的;長相丑的,長相俊的;穿著整潔的,衣著邋遢的……為了拉到更多的客人,小雯不得不降低收費標準,這讓很多妓女牢騷滿腹憤恨不已,她們說小雯破壞了行規。小雯甚至連20元的活也接,她們說小雯是豬,“什么都吃,連垃圾都不放過。”
那時候我坐在門房的屋檐下,經常能夠看到小雯出出進進的身影,她的身后十幾米處跟著一個個能夠做她爺爺的人,小雯剛開始的時候見到我還有些靦腆,后來就坦然了,對我笑笑,我看到小雯的眼睛很空洞,好像看開了一切。有一次,她帶進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頭,一會兒老頭就出來了,他手扶著拐杖,對著小雯大講人生觀價值觀和革命理想,教育小雯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當時我正在喝汽水,那汽水一下子噴上了屋頂。
還有一次,我坐在門房屋檐下,看到小雯和一個穿著中山裝的干部模樣的人走進去了,那時候的中山裝已經很少有人穿了,那人頭發一絲不茍,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情。小雯和他的丈夫就居住在門房的對面,距離門房不到十米的距離。他們進去了很長時間,還沒有出來。大約一個小時左右,我聽見了小雯不耐煩的聲音,嫌那個干部模樣的人在她的身上摳來摳去。干部很不高興地喊了一句:“我掏了錢呢。”
又過了大約十幾分鐘,他們出來了。干部走在小雯的身邊,教誨小雯說:“年紀輕輕的,做什么不好,為什么要做這行?”
盡管小雯在拼命掙錢,但是丈夫的手藝確實是太臭了,他總是輸,輸了后就向小雯要錢,小雯又不敢不給。他們這種關系讓很多人無法理解。人們無法想象,小雯為什么會找到這樣一個好吃懶做,只會打麻將又技術極臭的男人?也無法想象,這個男人為什么會逼著自己的老婆一次次去接客賣淫?
后來暗訪中,我發現這種事情其實很多,很多男人吃軟飯,靠妻子賣淫來生活。還有的妓女在外包養小白臉,丈夫一點也不知道,這都是那些長相俊俏的妓女。人類最隱秘最骯臟的一面,在這些妓女之間袒露無遺。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經常交流誰接到的客人多,誰包養的小白臉漂亮。
我曾經見過一個妓女,容貌非常漂亮,每隔幾天,就有一個猥瑣的老頭子來她的出租屋過夜。這些妓女們一般都不會留人過夜的,以免夜晚有警察突然查夜。很長時間里我一直猜不透他們是什么關系,而且當這個妓女接客的時候,老頭子也會在里面,拉張門簾遮擋住自己。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們屬于什么關系。有一次,這名漂亮妓女炫耀地對別的妓女說,那個老頭是一家很大商場的經理,有權有勢。
這個妓女群落中,有太多我們想不到的事情,我們不能用常理來判斷這個群體,因為這是一群沒有道德底線、沒有善惡標準、沒有是非觀念的人。我們的不可思議在她們的眼中很正常,我們的正常在她們眼中反而匪夷所思。
有一天,因為給錢少,小雯又遭到丈夫打罵。大家對他們的吵架打架已經習以為常,沒有人管沒有人理。我當時完全是出于義憤,從十米外的門房屋檐下走進他們的出租房,小雯看到我,好像大海中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顆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我的胳膊,躲在我的身后。我說:“做丈夫的,怎么能整天打自己老婆?”小雯的丈夫氣勢洶洶,脖子上的青筋條條暴起,像一頭隨時就會跳起來啄人的公雞,他臉上一副真理在握的神情,斜視著我說:“你算什么人?格老子打堂客,管你屌事?”
這個渾身干巴骨頭的男人,聽不進我的任何解釋,他認為老婆是他的,他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后來我知道這個男人和小雯都是來自四川大涼山,都沒有上過學,他們所有的人生經驗都來自祖輩的口耳相傳,
怪不得他喜歡打老婆,怪不得老婆不敢反抗。
挨打過后,小雯很快就忘記了,該做什么還做什么,該給丈夫做飯還做飯,該給丈夫洗衣還洗衣。丈夫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妓女妻子提供的這一切。
我常常在想,當有一天小雯老了,不再做妓女了,她會怎么總結自己這一生的經歷?她的丈夫會為自己這一生的所作所為悔恨嗎?這些年的妓女經歷,會在他們心中留下無法抹去的印痕嗎?
也許不會,因為他們覺得這一切很正常,他們覺得這一切不是恥辱。就像小偷永遠不會認為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能偷一樣,小偷認為別人有,而我沒有,我把別人的拿過來天經地義。也許小雯的丈夫認為,妻子閑著也是閑著,讓她出去拉客賺錢,反正什么都不會少,何樂而不為呢?
小雯家中沒有電視機,她買不起。這個院子里很多妓女家中都有電視機,是那種兩三百元就能買到的組裝電視。城中村狹窄的街巷里,經常會有騎著三輪車,叫喊“收舊家具舊電視”的男子,三輪車慢悠悠地駛過去,凹凸不平的路面將他們的叫喊聲顛得又細又長,像皮筋一樣。這些舊電視被這些收購的男子以極低的價格送給廢品收購站,廢品收購站又賣給家電修理部,家電修理部重新修理,更換不能用的部件,然后換上新制的殼子,這樣,一臺外表看起來嶄新的電視就組裝成功。這些電視無法走進大商場,就在一些小商鋪里出售。妓女們購買的都是這樣的電視機,她們隨時準備離去,離去的時候就只帶著銀行卡和安全套,別的什么都不會帶走。
這樣的電視存在極大的危險性,經常會壞掉,嚴重的會爆炸傷人。
小雯家中沒有電視機,她卻又特別喜歡看電視。有時候她涎著臉來到別的妓女家門口看電視,總會遭到人家的白眼。我的出租房里有一架小電視,這架沒有牌子的電視肯定是以前居住的妓女留下來的,她就經常過來看。有時候,看著她跟著電視里的歌星一起唱歌,亮晶晶的眼睛里充滿了神往,我就覺得她還是一個孩子。
她的丈夫沉醉在麻將中,他才不管自己的妻子賴在誰的房中。
就這樣,我和小雯漸漸成為朋友。
被打被搶的常態生活
和小雯一樣鍥而不舍的還有唐姐。唐姐也是愛崗敬業,恪盡職守,然而由于先天條件太差,唐姐的生意很不景氣,她一直在慘淡經營。
在這個院子里,唐姐屬于最節省的一個,他連在外面吃一碗面條的錢也舍不得掏。他總是要回到出租屋來吃,而那個老態龍鐘的男人總會將唐姐伺候好,一日三餐必不可少,房租也從來不會要唐姐掏一分錢。
大家都知道唐姐極度吝嗇,妓女們遇到她的時候,就故意說:“你什么時候請我吃一頓飯啊。”唐姐總是搪塞說:“下次,下次。”然后落荒而逃。
也有妓女看到唐姐走來,就故意在她的面前吐口水,在她的背后說:“這么老還出來賣,真是個老婊子。”唐姐聽見了也裝著沒聽見,她知道自己斗不過她們。
妓女們都很狠,發作起來就像雌老虎,不見到血是不會罷手的,她們把壓抑和屈辱都變態地發泄在斗毆中。曾經有兩個妓女打架,一個高個,一個矮個,矮個非常刁蠻,她拿起凳子砸在高個的臉上,高個去醫院縫了十幾針。這種事情一般男人都不敢下手,但是妓女就能下手。妓女打架從來不會驚動警察,她們總是私下解決。后來,高個找了一群人,矮個也找了一群人,雙方在院子里擺開戰場,互有輸贏。再后來,那家保護妓女賣淫利益的公司出面,矮個賠了高個幾百元,這件事才算平息了。
有一次,我問唐姐,你今年多大了?唐姐絲毫也不隱諱地說:“你看看我有多大?”我還沒有回答,她就接著說:“我43歲了,女兒都上大學了,要不是女兒,我才不會做這行。”
堂姐說,她以前在工廠上班,后來工廠改制,她下崗了,丈夫吃喝嫖賭,自己賺的錢還不夠自己花費,她一氣之下就離家出走了,和丈夫斷絕了來往。
我問唐姐:“女兒一個月能花費多少錢?”
堂姐說:“最少也要一千多塊。”
我說:“大學生可以做家教啊,你何必現在還要給她錢。”
唐姐愣了愣,說:“夾腳?什么夾腳?”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么。她也難堪,也不知道說什么。
后來別人說,唐姐是從農村來的,大字認識不了幾個。什么女兒?她就不會生育,和丈夫離婚了,自己跑出來。
妓女們的話是不能相信的,她們每個人都有說謊的天賦。
我在報社沒有編制,沒有正式職位,國家財政不會撥款,我們拿的是計件工資,如果沒有稿件見報,我當月就沒有工資。然而,暗訪妓女群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一月兩月是沒有結果的,我決定撤離。
半個月后,我回到了報社。為了生計,我不得不寫那些殺人放火兇殺搶劫交通堵塞下水管道爆裂垃圾沒有人清理之類的新聞,每天忙得像個陀螺,經常在黃昏時候才吃早餐,而經常在吃早餐的時間已經風風火火地趕往第一現場。只有在做了記者后,我才真正體會到了廢寢忘食的真正含義。胃病是記者的職業病,那就是廢寢忘食造成的。
盡管離開了那個城中村,但是我還一直和小蘭、小雯、唐姐聯系著,電話中她們問我做什么工作,我說自己是網絡工程師。她們感到很神秘,都會發出感嘆聲。網絡工程師是干什么的,她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我說自己是網絡工程師來源于一個笑話:蜜蜂小姐和蜘蛛先生結婚了,婚后小倆口經常吵鬧。蜜蜂回家告訴母親說,這日子不能過了。母親安慰她說:“他雖然粗魯點,可人家是網絡工程師呀。現在搞網絡的最吃香。”蜘蛛也十分痛苦,他的母親也勸他:“讓著她點,人家是空中小姐嘛,嬌氣點沒什么。”
一個月后,那條站街女聚集的街道受到綜合治理,站街女們作鳥獸散,隱身在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里。綜合治理結束后,她們又冒出來了。這次的人數更加龐大,除了站街女外,還有各種各樣的犯罪分子隱身其中。
我聽到了很多發生在這條街巷的故事。一個嫖客在這里找到妓女,妓女高大豐滿,嫖客很滿意,到了旅社,嫖客才發現妓女原來是個男子假裝的。結果嫖客的錢和手機被洗劫一空。
更多的是嫖客搶劫妓女的。幾個嫖客合起來,其中的一個人出面把妓女釣到野外,埋伏的另外幾個人一哄而上,妓女的財物就被搶光了。
那時候的手機都很值錢,最便宜的也要1000多元,所以劫匪和小偷都盯上了手機。妓女們離不開手機,再窮的妓女也要買一臺手機,而劫匪就專門搶劫妓女的手機。那時候的男人們都很喜歡在皮帶上掛著一個小盒子,皮質的,有暗扣,小盒子里裝著手機,結果給小偷提供了極大的行竊方便。
警察對這個地方打擊了幾次,但總是死灰復燃,這條街巷成為了這座城市的盲腸。
有一次,小雯打電話說,那次和高個打架的那個矮子被人殺了。我問被誰殺了?小雯說不知道,被發現時已經死了,脖子被割了幾刀,在旅社發現的,肯定是嫖客。但是,別說嫖客,矮子叫什么名字都沒有人知道,是哪里人也沒有人知道,這個案件注定是個懸案。
站街女們人心惶惶。站街女的生命安全再次成為很多人關注的話題。
妓女們都說這個矮子有點傻,沒有防范心理,又性情暴躁,所以遇到了很多危險,也被人打的次數最多。關于她的很多故事在妓女們口中流傳。
有一次,這個矮子跟著一名嫖客去唱歌,進去后才發現,包間里有很多人。其中一名嫖客拿出一罐打開的可樂讓矮子喝,矮子聽話地喝完了,結果,天旋地轉,不省人事。矮子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包間里只有她一個人,音箱里的音樂還在震天價地響著,地上有幾個骯臟的安全套,身上的手機和錢都沒有了。
那罐可樂,肯定是被嫖客做了手腳,放進了安眠藥或者迷奸藥。
還有一次,矮子帶回來了一名嫖客,商量好給50元。完事后,嫖客給了100元,說不用找了。矮子高興得不得了,就拿著這100元去村外買煙,老板說這是假幣,矮子不服氣,說老板偷偷換了自己的錢,和老板大吵特吵。結果,老板娘出來了,拿著棍子將矮子打得跪地求饒,邊打邊罵“臭婊子”。這家商店是本村人開的,矮子怎么能惹得起?
矮子臉上有一塊傷疤,那是被人刺傷的。矮子脾氣不好,動不動就會暴跳如雷,大呼小叫,尋死覓活。有一次,一個男子騎著摩托車把矮子帶到了野外樹林里,這里黑乎乎的,四周沒有人煙,看起來陰森恐怖,一般的妓女絕對是不會來這里的,給多少錢都不會來。但是,矮子沒有這個心眼,她的眼中只有錢,沒有危險。結束后,男子轉身要走,矮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要錢。男子從褲兜里掏出刀子說:“你放手,不放手我殺了你。”矮子意識不到危險,還在撒潑,拉著男子的衣袖破口大罵。男子一揮手,矮子的臉上就感到火辣辣一片,趕緊放開手臂。男子騎著摩托車絕塵而去,矮子捂著臉嚎啕大哭。
嫖客殘忍無比,妓女們也在想辦法對付那些兇殘的嫖客。妓女和嫖客的矛盾始終是不可調和的,嫖客總想花最少的錢,干最多的事;而妓女們卻總想干最少的事,賺最多的錢。
為了保證生命安全,一些關系好的站街女就聯合起來,遇到有嫖客要人,她們就會說:“我們一起去,只收一個人的錢。行不行?”
嫖客中絕大多數都是民工,初中和初中以下文化程度,乍一聽著這話興奮不已,這不是有便宜可占嗎?來到了民工的住處,卻是一個妓女坐在門外監視,或站在旁邊袖手,一個妓女提供有償服務。民工大呼冤枉,妓女據理力爭,如果想多占便宜,就哀求再給一個人的錢。這實在也是妓女們沒有辦法的辦法。她們認為這種辦法浪費時間,收效甚微,確實得不償失。
那年,政府對這條街道加大了整治力度。
接連幾次的整治后,報紙每天都會把最新的消息登載在報紙上,結果,這條淫蕩的街巷全城人都知道了,更多各種各樣心懷鬼胎的人涌到了這里。這些人和管理人員玩起了貓和老鼠的游戲。風聲一緊,銷聲匿跡;風聲一過,紛紛出籠。
這其中,就包括各種犯罪團伙和各種社會渣滓。妓女們被搶被殺的案件比原來更多了。
后來,整條街道進駐了很多穿制服的人,他們不走了,他們強行將妓女擠了出去。
由于這條街道受到了清理,妓女們像失去了蜂巢的馬蜂一樣,在周邊地區繼續尋找可以落腳的地方。有的和姘居的男人住進了居民樓,有的則是幾個妓女一起合住,還有的則每晚做完生意后,棲身旅社。妓女的數量遠遠大于執法人員,這場不對等的戰爭注定了執法人員的失敗。
沒有了固定住所的妓女們,面臨著更大的生活挑戰。
唐姐一如既往地站在街邊,看到有單個男人經過,就主動貼上去,問:“耍去啊?便宜。”在這些站街女中,像唐姐這樣采取主動攻勢的人比較少,而唐姐對錢具有超出尋常的追求和興趣,又是一個沒有底線的人,如果有人給錢,她都敢脫光衣服在大街上溜達。
但是,唐姐性價比不高,盡管便宜,還是少人問津。
小雯也便宜,小雯的客人就多些。
城中村整治后,小雯和丈夫、還有另外一對妓女和丈夫,住進了居民樓的一間小房子里。小房子里支兩張床,相距沒有一米。午夜過后,這兩張床上就睡著兩對夫妻。彼此連一點最細微的聲音都能聽到。
然而他們不在乎,妓女沒有羞恥心。有羞恥心的人不會當妓女。
由于四個人住在一間小房屋里,小雯就只能選擇“出臺”。其實出臺是桑拿坐臺小姐的專用術語,她們坐在吧臺后面,站街女是沒有吧臺可坐的,她們是站在街道上,所以,她們出去做生意應該叫“出街”。
小雯也被搶過。比小蘭幸運的是,他沒有挨打。
小雯告訴我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問她:“怎么不小心,被人搶了?”
“你問問這些人,哪一個沒有被搶過?”小雯指著身旁十幾米開外一群衣著暴露、舉止張揚的女子說。
“不是有公司罩著嗎?”
“現在公司管不上了,很多人都出臺,公司的人來了,人家早就走了,都是騎著摩托車。”10年前的這座城市,還沒有“禁摩令”。搶劫的人騎著摩托車,而地痞們靠的是雙腳。
小雯說她會“看人”,“我看人能看個八九不離十。”
小雯選擇的客人一般還是年齡大的,50歲以上的,這些年齡一大把的人沒有刑事犯罪能力。即使雙方打斗起來,那一把老骨頭也不是正值青春期精力旺盛的小雯的對手,身材圓滾滾的小雯,手勁很大,她能夠把獼猴桃拽在手中捏出汁來。
一些小孩子小雯也接,小孩子也不具備犯罪能力。小雯說起過最可笑的一件事是,有一天晚上,她在出租屋里剛剛接過一個孩子的父親,過了一會兒,這個孩子又來了。“你猜我怎么知道的?父親給的錢上面有一道算式,是一張50元。孩子給的是100元,我拿出先收的那張50元給他,他驚得跳了起來,說這張錢是我們家的,這是我昨晚寫的算式,怎么會在你這里?”
小雯說,20歲左右的男人最危險。由于這個嫖客群體中,民工占據了絕大多數,而民工又是一個極不穩定的群體,極度的貧窮讓一些人心靈扭曲變態,產生了仇視社會的心理。還有人因為婚姻不滿意,轉而仇視所有女性。幾年前警察破獲了一個系列殺人案,兇手殺害的都是妓女,而殺人的動機居然是妻子拋棄了他。
小雯說她有一套識人的本領。她先看眼睛,再看神情。如果眼睛滴溜溜轉,神情變換快,這樣的人,給再多的錢也不去;如果眼神沉穩,表情木訥,這樣的人一說就去。
談價格也有學問,如果對方將價格開得很高,可能就有問題。如果對方一直在討價還價,那可能就不是劫匪。
選擇地點更有講究,小招待所小旅社堅決不去,給再多的錢也不去。酒店可以去,可是嫖客們能住酒店,就不會找站街女。如果實在找不到安全的地方,他們就會選擇在河邊樹后,廢棄的樓房里,蚊蠅飛舞的草地上。當然,在這樣的環境下工作,價錢會大打折扣。
小雯還說,她出臺的時候,從來不喝客人的飲料,不吃客人提供的食品,害怕有迷藥。曾經有一個妓女,喝了客人提供的一杯可樂,醒來后發現身上的錢、手機、戒指、項鏈都被偷走了。
“我們這類人的首飾都是假的。”小雯說,“能戴得起首飾,誰還出來站街?但是,手機總是真的吧。”
為了保護自己,妓女們有人練習起了女子防身術,據說可以一招斃命。更為搞笑的是,有人把武館開在了這條街巷,武館其實也就是一間小店鋪,里面擺張桌椅,放著幾根木棍和舞臺上使用的,一抖就會倉啷啷作響的破鐵片,門口貼著一副對聯“拳打江東猛虎,腳踢北海蛟龍”。印象中這好像是被燕青打死的那個任原所擺擂臺的對聯。小蘭打電話告訴我這種情況時,我曾經去看過,看到了號稱總教頭的男子。說是總教頭,其實就只有他一個人。這個留著小胡子的男子嘴上功夫好生了得,他眉飛色舞口若懸河夸夸其談,他說他的分館開遍全國各大城市,有妓女出沒的地方,就有他的武館存在。古代是“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現在是“凡有賣淫之處,皆有小胡子武館”。
小胡子正在向我吹噓,走來了幾個小流氓,小流氓們自學過幾天拳腳,走在大街上都要橫著膀子,看到不順眼的就想上去打一架。小胡子的武館開在了他們眼皮子底下,他們又怎么能不滋事?饞貓枕咸魚,別怪流口水。
小胡子落落大方地迎上去,雙手抱拳,朗聲說道:“青山八字開,綠水四面來,歡迎江湖上的朋友。”小流氓們說:“別來這一套,有什么本事使出來,老子今天就是踢攤子來了。”小胡子臉上露出難堪。
一個膀大腰圓的小流氓說:“老子和你過過招。”然后就蹲了一個馬步。小胡子做出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踩著丁字步,擺出好像太極拳中白鶴亮翅一樣的招式。突然,身后另外一個小流氓踢了小胡子一腳,“去你媽的”,小胡子摔了一個狗吃屎。
小胡子爬起來后叫喊:“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踢出那一腳的小流氓從門口撿起一個半截磚頭,小胡子嚇壞了,哎呀呀叫著,跳下臺階,一路狂奔,像在躲避鞭子追打的耕牛,小胡子在后面緊追不舍……這種場景惹得街巷兩邊的人哄堂大笑。
這座城市的小流氓非常多,他們整天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看到外地人,就想方設法詐騙;詐騙不成,就變成明搶。火車站和這條街巷,是小流氓集中的地方。
和小雯和唐姐她們辛苦做生意賺取皮肉錢不同,小蘭和這些小流氓走得最近,她走上了歪門邪道。
被洗錢
也是從那一年開始,這個城市里出現了大量假鈔,假鈔種類繁多,不但有100元、50元的大鈔,還有5元錢的紙鈔和一元錢的硬幣。那些收到面值較大假幣的人,就來到郊區的小商店晃悠,看到小商店的店主是老頭老太太,或者是沒有見過世面的農村婦女,就會拿出100元假鈔來買一盒香煙,或者一瓶啤酒,等到店主給他換來一大堆真錢,他就會騎著摩托車趕快逃離。
而收到較少面值假幣的人,則會拿著假幣乘坐公交車,那時候這座城市里的公交車還可以自己坐在旁邊收零錢。這些人往往把一張二十元或者十元錢的假幣塞進公交車收款機里,然后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堂而皇之地收零錢,收夠零錢后,就慢悠悠地下車。據說,因為假鈔太多,逼得公交公司列出了“上車一元,不找零錢”的條文。
然而,一元也有假幣,我曾經收到過一枚一元硬幣,裝在褲子口袋里,一場大雨過后,衣服淋濕,假幣也原形畢露,它竟然生銹了。
后來走南闖北采訪,才知道這些大面值的假幣是從沿海一帶流入內地的,而那些一元假幣,則是內地一個小城市生產的,我曾經去過那座小城市,出租車司機堅決不收一元錢硬幣,而無人售票的公交車也全部換成了售票員,也是堅決杜絕一元硬幣。
大量假幣從地下渠道流入了這座城市,不法分子們的犯罪活動也猖獗起來。我也采訪到了大量假鈔換真錢的事情,這些騙術設計的精巧絕倫和天衣無縫,讓人震驚。
比如,有的人拿著一百元的假鈔,騎著摩托車來到鄉下,這一般是在早晨10點左右,這個時間里,家中上班的上班,下地干活的干活,一般只剩下了老人和小孩。壞蛋們把摩托車停在院子門口,不熄火,然后指著窗臺上或者墻壁下的一個空瓶子說:“老人家,我要加油,沒有東西裝油,把你窗臺上那個啤酒瓶子賣給我。我給你五元錢。”老人就說:“一個瓶子啊,你拿走吧,不要錢。”這個壞蛋就堅決要給錢,看到老人堅決不要錢,他就騎著摩托車去了下一家。在下一家,故伎重演,貪圖沾點小便宜的老人就用自己真的95元和一個啤酒瓶,換來的是對方一百元的假鈔。
還有一種伎倆。有壞蛋裝著一百元假鈔在馬路上遇到老太太,就熱情地說:“阿姨啊,終于見到你了,我是你孩子的同學啊,借了他20元錢,想給他還錢,找不到他,現在還給你吧。”就把那一百元假鈔掏出來。如果遇到想占小便宜的老太太,也會中招,80元真鈔換來一百元假鈔。
壞蛋們的伎倆還有很多。
不幸的是,小蘭就與這樣的一個假鈔團伙遭遇了。
幾年后,我在南方,跟著警察們一起去查封假幣制造廠和光碟制造廠,才知道了北方泛濫成災的假幣和盜版光碟是怎么來的。奇怪的是,我在南方的這些年很少見到假幣,倒是盜版光碟舉目皆是;而北方剛剛上市的盜版光碟比較少見,而假幣很多。
這些假幣制造廠和盜版光碟生產線都掩藏在郊外的地下室,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你走到它的上面,也不會知道就在你腳下幾米十幾米的地下室里,機器轉動,熱火朝天,一張張還沒有剪裁的假幣被翻印出來,一張張光碟從機器的末端吐出來。這樣的地下室并不大,工人也沒有幾個,但是危害確實非常巨大。這些假幣流到社會上,就像糞便流到河水里,整條河流都會被污染。
后來,聽說小蘭脫離了那個瘸子,因為她搬遷到了一個居民樓里,遠離了瘸子管轄的地盤,那個瘸子已經沒有任何使用價值。小蘭找到了新的靠山,這是當地一個做黑生意的胖子。胖子做的是假鈔生意。
胖子以每百元付十元的價錢,從南方一家地下工廠買了幾十萬假鈔,然后分批通過物流渠道,運到了這座城市,再把這些假鈔消化出去。假鈔危害巨大,如果你工作一天,賺到了100元,而這100元在當天夜晚被人做了手腳,換成了假鈔,等于你一天的辛苦付之東流,你白白勞動一天,你會答應嗎?你會滿意嗎?再看這些假鈔販子,他坐在家中品茗抽煙,而到了晚上,一張假鈔就換成真鈔,等于你在替假鈔販子上班,而假鈔販子卻在花你的錢,這公平嗎?所以,假鈔販子是人們最痛恨的一伙犯罪分子。
假鈔的銷贓地點主要在三個地方:火車站、郊區商店、妓女。
每個城市的火車站都是藏污納垢魚龍混雜,也是各種犯罪分子最集中的地方。
火車站有很多貓膩。
剛剛來到這里的外地人,一下火車,就要給家中打電話報平安,那么一分鐘電話費就是幾元錢甚至幾十元錢,你和他們講理,他們拿出計價器讓你看,做過了手腳的計價器上面就會顯示這樣的收費金額。更有的電話也做了手機,你撥打的是家中的電話,而接聽的不是你的家人,是他們事先安排好的托兒,托兒聲音很小,你完全無法分辨出是你的家人還是別人,托兒故意問這問那,拖延通話時間,最后一看計價器,顯示幾百元。給錢吧?心有不忍;不給錢吧?呼啦啦會用來一幫子刺著青龍白虎的地痞流氓。最好息事寧人,給吧,趕快逃離。
火車站附近的商店有很多都是黑店,你買一瓶飲料,他們不從貨架上取,而從柜臺下面給你取,價格是超市的幾倍。打開一喝,一副馬尿味,找他們理論,他們會說你掉包了,跑來惹事找茬。輕者,你遭到恐嚇,重者,你會遭到毒打。
在火車站的商店買到假貨,這不算什么事,而你的錢被掉包,那才是大事。
你拿著10元錢想買一瓶飲料,飲料標價6元,他們拿過你的錢,看看后又退還給你,說你的錢缺一個角,不能用。你詫異地接過去一看,果然是這樣。換一張10元,再給他們,退到你手中還是缺一個角。這就奇了怪了,怎么都是這樣。錢包里10元錢沒有了,你拿出一張100元給他們,這次不缺角了,但是他們說你的是假鈔。怎么可能呢?上火車前剛剛從銀行取的,換一張100元給他們,還說是假錢。你越發疑惑,再換一張,依然是假炒,你有多少張100元錢,他們就說你這多少張都是假鈔。真是太奇怪了。好了,不在這里買了,你轉身離開,拿著他們接觸過的錢,去超市買飲料,驗鈔機檢驗說,全是假鈔!怎么回事?你的真錢全部被他們掉包了。
如果你碰巧沒有在這家商店買東西,而選擇的是另外一家,也是買飲料,飲料標價也是6元,你拿出100元買瓶飲料,老板沒有將你的錢看看后說是假錢,而是接過來,給你找錢。他讓你看著,你看得很清楚,他用手指夾著要找給你的零錢一張一張地數:10、20、30……90,沒錯,一共9張10元錢的;91……94,沒錯,一共4張一元錢的。他把錢交給你,你一般不會再數的,裝進口袋里轉身離去。如果你心血來潮,想數數,你就會發現9張10元錢,怎么就會少了3張。你問他,他說:“不會的啊,讓我再數一遍。”他再數,果然是9張10元錢。這次你放心了,轉身離去,到了另外一個地方,需要買東西,才發現又少了3張10元錢。奇怪了,怎么會這樣?你不會想到,你遇到魔術大師了,他在數完要找給你的錢后,已經悄悄地用小拇指勾回了三張。他做得非常隱蔽非常快速,你只有站在他的身后才能夠看清楚。而且,他找給你的6張10元錢中,也難免會有假幣。
城市的火車站是人流洶涌的地方,寸土寸金,而依靠在這里開小商店,開煙酒店,又能有多少收入?又如何能夠支付昂貴的房租?
所以,火車站做鈔票掉包“生意”的人很多。
最好的辦法是,你來到一個陌生城市的火車站,趕快打的或者坐公交車離開,隨便哪路公交車都行,離開這里后,再慢慢查找自己要去的地方在哪里。
郊區也是假鈔販子們換錢的地方。因為這里的人防范意識相對淡漠。關于假鈔販子如何在郊區換假錢,上面我已經說過了。
妓院也是假鈔販子活躍的地點。那么,假鈔販子又是如何在這里換錢的?
小蘭說,有一天,她正站在街邊,面前悄沒聲息地駛來了一輛小轎車,車窗搖下,探出來一顆碩果累累的頭顱,臉上和脖子上堆積了大塊大塊的肉。那個頭大如斗的胖子說:“妹子,上車說話。”
小蘭猶豫了一下,就拉開車門鉆了進去。
小蘭選擇客人的標準是,開著小轎車來的,不加拒絕;騎著摩托車的,多加提防;幾個人來要一個妓女的,堅決不去。民工打扮的,不加拒絕;油頭粉面的,多加提防;面目兇惡帶著紋身的,堅決不去。
那天,大胖子將小蘭帶到了一家酒店事先開好的房間里,小蘭從來沒有進過這么高檔的地方,她好奇而又恐懼,連沙發也不敢坐,擔心坐塌了自己沒有錢賠償,看到大胖子坐下去了,她才敢小心地坐進沙發的邊沿。酒店里什么都是高檔的,穿衣鏡中的自己很漂亮,就是衣服顯得陳舊,神情有些惶恐。酒店里的廁所很干凈,比家鄉的床鋪都要干凈。酒店的地面鋪著毛毯,高跟鞋踩上去都沒有聲音。
大胖子不慌不忙,他讓小蘭先陪他洗澡。脫光了衣服的大胖子就像一頭扒光了毛的豬,小時候小蘭見過老家殺豬,人們先在豬的脖子上捅一刀,放干凈豬血,然后把豬放進滾燙的開水鍋里,扒光了豬毛,再嘴巴對著豬脖子上的放血刀口吹氣,這樣豬就像一個逐漸充氣的皮球一樣,四肢散開,肚腹鼓起,這時候再殺豬,刀鋒所向,窸窣有聲……
那天,小蘭“工作”結束后,大胖子給了小蘭一張嶄新的100元,小蘭壓抑著滿腔的喜悅接過了,準備放進口袋里。大胖子說:“看看真的假的?”小蘭看了看,嶄新筆挺,就說:“這么新的錢,當然是真的。”大胖子笑著說:“假的。”
小蘭一愣,那張假鈔掉在了床上,他不知道大胖子想耍什么花招。
大胖子從口袋里拿出另外一張有些陳舊的100元錢,遞給她說:“這張是真的,你拿走。”
小蘭收好錢,穿好衣服,想回去。今天賺了100元,她已經很高興,這是她單次收入最高的一筆。大胖子叫住了小蘭,他說:“以后我們合作,你會有很多錢。”
大胖子說,他有一個固定的地方,隱藏在一幢居民樓里,每次小蘭拉客后,就把客人帶到那個地方。客人脫了衣服后,小蘭一定要把客人的衣服放在床邊的沙發上。然后拉上隔擋的布簾,將沙發和床分隔開來,剩下的事情就由他們來做。
小蘭說,只要對我有利,我能賺到錢,我就做。
大胖子說,我們給你提成20%。
小蘭同意了。
大胖子所說的那個地方距離小蘭經常站街的那條街巷有10分鐘的路程,要進入那個地方,需要在幽深的巷子里走好幾個彎,每道彎的上面都沒有標識,那個地方沒有門牌號,進了一道殘破的鐵柵欄門就是一幢陳舊的居民樓,鐵柵欄門經常上鎖,只有妓女們和住在這里的人才知道,將手伸進去,向外一拉,柵欄門才會打開。那個地方位于居民樓的三樓,照樣沒有任何標志。
第一次,小蘭來到這里的時候迷路了,走了很久才轉了出去,可面前出現的是另外一條馬路;第二次小蘭還是迷路了,走出去后發現和上次是不同的路,這里有多少條路進入多少條路出去,小蘭一直沒有搞明白。這里是犯罪分子隱身和逃跑的絕佳地方。
好幾次過后,小蘭才從一條固定的路線走出去,那正是她拉客的地方。
此后,熟悉了路況的小蘭站在經常站街的那個地方,等待著嫖客上前;如果有貌似嫖客的人經過,她就會喊一聲“大哥留步”。小蘭的態度很殷勤,表情很誠懇,一看就是一個“五講四美三熱愛”的美少女。大胖子叮嚀小蘭,不要再找那些沒有錢的農民工,要找那些穿著體面的人,他們的兜里有錢。此后的小蘭看到農民工理也不理,她的眼光只落在那些穿著西裝的人身上,有農民工走過來搭訕:“妹子,耍去?”小蘭就說:“找你媽耍去啊!”她的回答像個良家婦女。10年前,這座城市的有錢人喜歡穿西裝打領帶,不像現在,穿西裝的有很多都是推銷產品的業務員,氣質很好,兜里沒錢,卻要強充大款。
小蘭將那些穿西裝的人引向“那個地方”,一路曲里拐彎,有的人膽怯了,不想去,小蘭就說“快了快了,前面就是。”她嬌嗔地抱著西裝袖子,把自己的大奶子在袖子上左右摩擦,西裝的精神防線崩潰了,就跟著她繼續走。
來到了那個地方,小蘭一定要西裝先付錢,借著西裝取放錢夾的機會,小蘭看到了西裝把錢夾放在什么地方,房間的另外一雙眼睛也看到了。小蘭殷勤地幫西裝脫衣服,西裝愜意地享受著。小蘭把西裝放在沙發上,拉上布簾,把人放在床上。為了安全,小蘭讓西裝背對沙發,她不斷地說話,引誘西裝的思維;或者不斷地大聲呻吟著,掩蓋此刻床下另外一場活動。
幾分鐘或者十幾分鐘后,小蘭結束了“工作”,帶著穿好了衣服的西裝一起出去,在某一個岔路口,小蘭借口和西裝分開。西裝樂滋滋地一個人向前走,走出了這個小巷,餓了,找到一家飯店吃飯,付款,拿出一張100元,假鈔;換一張,還是假鈔……
每次小蘭釣好嫖客后,就會給一個男人打電話,她在電話中說:“我有事情,不來你那邊了。”接到電話的這個男人知道這是一句暗號,他會提前來到那個地方,他有那個地方的房門鑰匙。他是大胖子手下的小弟,大胖子有好幾個這樣的小弟,他們依附著不同的小姐來以假換真。
這個男人來到那個地方后,會提前躲藏在床下,或者沙發背后,他偷偷而清楚地看到嫖客取錢夾,又放回錢夾,他記住了錢夾放在什么地方,是上衣口袋,還是褲子口袋。他清楚地看到小蘭剝下了嫖客的衣服,就像剝開一個粽子。他們上床了,他們發出魚水的聲音,他出動了,他將嫖客口袋里的錢包取出來,取出里面的100元和50元,有多少取多少,然后再按照張數把假鈔放進去,把衣服放成原來的樣子。
嫖客做夢也想不到,這個房間里還有別人。做夢也想不到,就在他愉悅的時候,床下有一個人比他更愉悅。
直到從這里走出,走出很遠,嫖客們一般都會在完事后走到很遠的地方,不想在這里遇到熟人,全城的人都知道這里是紅燈區,是是非之地。嫖客走到很遠的地方去消費,才知道自己中了掉包計。甚至有的還不知道什么地方被人做了手腳,中了掉包計,還有人懷疑是從銀行拿到的假鈔,但是,沒有人會懷疑到那個看起來純潔善良的小蘭。
其實,那個地方不僅僅只有那一個男人,還有好幾個。他們等候在那個兩室一廳房間里的另一間臥室里,他們都是打手。
曾有一次,嫖客發飆,不提前付款,仗著強壯有力,準備強奸小蘭。小蘭大叫一聲,從另一個房間里呼啦啦沖出來三個只穿褲頭的紋身青年,將那名嫖客打得傷痕累累,跪地討饒。嫖客最后身上的錢被洗劫一空,只能捂著扁扁的錢夾抱頭鼠竄。
小蘭向我說起這些的時候得意顯形,看著她笑得前仰后合,我明白,這個曾經被瘸子強奸的女孩子,現在已經完全淪為一名罪犯了。該不該報案?該不該報案?我又陷入了當初看到瘸子強奸她時的猶豫與躊躇中。如果報案,辜負了小蘭對我的信任,此后對妓女生活追蹤的這條線索徹底斷絕;如果不報案,會有更多的人受害。怎么辦?我不知道。
大胖子蹲踞在假鈔犯罪鏈條的頂端,他的下面是一批換錢的打手,再底下是這些妓女,小蘭只是其中之一。
有一次,小蘭電話中告訴我說,她有了男朋友。
我了解到的每個妓女都有男朋友,嫖客滿足她們的生理需求,而男朋友則是心靈慰藉。正常生活的女人會將肉體和心靈合二為一,她們會在心靈接受后,才會和這個男人有了魚水之歡,也即是說有了感情后,才會有身體的需求。但是妓女不是這樣的,因為妓女不是正常的女人,妓女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她們的欲望是無底洞,包括身體的和物質的。只要給錢,她們不會考慮是否愛,是否愿意心靈接受,是否需要激烈的思想斗爭。
妓女也有愛,但是她可以把愛分成很多份,見到每一個長相英俊的男人都送給一份,見到每一個有錢的男人也會送給一份。她們的思維你無法理解,而她們可以理解。擁有很多個男人,在她們看來是天經地義的。
別對妓女動心思,誰動心思誰是傻子。
男人們都有一種英雄救美的情節,他們幻想著自己是大俠,是那種普濟眾生改換乾坤一舉手風云變幻一頓足山河變色的人,他們想當然地把當代妓女當成了流落風塵的公主,誤入塵網的天使,他們想解救妓女出水火,他們想當然地認為美若天仙的女人,一定心靈美。他們想當然地把當代妓女當成了杜十娘蘇小小陳圓圓賽金花李師師小鳳仙,還有那個夜奔的紅拂,文武雙全的梁紅玉……他們不知道,現代妓女早就不是為了生活才去賣身,現代妓女早就不是生活在琴棋書畫吹拉彈唱精于女紅長于刺繡的那個時代。那個時代的妓女為了情愛可以拋棄萬貫家產,現代妓女為了萬貫家產可以拋棄父母親人,情愛又算得了什么?
在古代,妓女的文化素質普遍較高,這從一些流傳后世的絕美詩詞居然是妓女創作可以看出來;在現代,妓女的文化素質普遍很低,這從她們一般都是初中和初中以下文化程度可以看出來。
古代的妓女們,需要你去“救風塵”,現代的妓女們,嘲笑你墜入風塵。她們并不需要你來救贖,你的自作多情只會惹來她們的嗤笑。我曾經和很多名妓女交談過,有一些長相都在中等偏下,舉止粗魯,毫無教養,然而她們的愛情觀依然是找個有錢人。而稍微有點姿色的,需要的丈夫則是“特別有錢”。就連渾身臃腫,既沒長相也沒身材的老妓女唐姐,她的目標也是找個有錢人,“把我養起來。”有一次,和小蘭交談,當她聽說我一月只有不到2000元收入的時候,就嘲笑說:“上大學有什么用處,還沒有我一個小學畢業生賺錢多。”錢在她們的心中,代表了一切。只要有錢,他們不管錢的來路,不管錢是否骯臟,錢是唯一能夠讓他們動心的東西。
長期好逸惡勞的生活已經讓這群人成為了社會特殊的一群人。更有一些妓女和犯罪分子沆瀣一氣,成為社會的毒瘤。
我是眼看著小蘭成為了這樣的人,我曾經勸過她,可是她說,她想要很多錢,有了錢就不做這事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找個喜歡的男人,結婚生孩子。在那里,沒有人知道她做過什么,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
這幾乎是所有妓女的想法,那時候還沒有處女膜修補術,而現在妓女的想法除了以上外,還有一條:做個處女膜修補術,變成處女,羞答答地戀愛結婚。
然而,即使身體修補完整了,心靈能夠修補完整嗎?那些日夜賣笑的創傷,那些爭風吃醋的糾葛,那些提防報復的恐懼,讓你再也回不到少女時代,讓你再也無法純真地愛一個人,讓你無法承擔起家庭的責任。你注定了這一生會生活在悲劇中。
有一天,我問小蘭:“你現在不是有男朋友嗎?怎么想著以后還找?”
小蘭說,這個男人,只有在自己孤獨的時候,會讓他來陪,陪自己購物,陪自己過節。而平常的日子,她可以找別的男人,那個男人也可以找別的女人。
我愕然,我真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愛情,還有這樣的男女關系。
是妓女讓我們的生活變得紛繁復雜撲朔迷離,是妓女顛覆了我們固有的社會基礎和思想觀念。
小蘭的男朋友叫周輝,一個徹頭徹尾的街頭流氓。而妓女的男朋友又有幾個不是地痞流氓?
小蘭是一次陪客人唱歌的時候認識周輝的。那天,小蘭在站街,來了一個40多歲的女人,她穿著真絲套裙,身體向橫向發展,三角眼,一字眉,長相兇惡,一看就很像電影中出現的古代老鴇。事實上她就是一名老鴇,她在附近開了一家發廊,手下有幾個妓女。小蘭認識她,有一次她讓小蘭在自己發廊做,小蘭嫌整天坐在里面悶得慌,就沒有答應。
老鴇見到小蘭就說:“妹子,今晚有場生意,去不去?”
小蘭問:“去哪里?”
老鴇說:“有一個老板從南方回來,點名要七個漂亮妹子去唱歌,我缺兩個,你去的話,就算一個。”
小蘭爽快地答應了。此前她還沒有進過歌廳。
那晚小蘭和六名“漂亮妹子”來到了歌廳,歌廳的每個包間里都有人在唱歌,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聲音從每個房間的門縫里擠出來,在走廊匯成一條河流。站在走廊的服務生,被這條河流沖擊得呲牙咧嘴,忍俊不禁。小蘭不會唱歌,不會點歌,她靜靜地坐在角落,怯生生地看著屏幕上的畫面。
那晚來了六個男人,帶頭的是一個30多歲的人,他說話的時候喜歡揮舞著手臂,很像文革時期八個樣板戲中的英雄人物,很有感染力和領導氣質。他一說話,別人都不敢說話,只能恭恭敬敬地抬頭望著他,像一朵朵望著太陽的老向日葵。
就是在那晚,小蘭認識了周輝。但是在很久后,她才知道了周輝在販毒。而那個30多歲的男人,是他們的毒老大。
那晚,他們拿出白色的粉末狀的東西,放在錫紙上,下面用打火機烤,一股輕煙裊裊而起,他們頭聚在一起,吸一口,臉上露出沉醉的神情。小蘭不知道那是什么,周輝讓她試試,她吸一口,卻感到惡心頭暈。
那晚,小蘭陪著他們,沒有人脫她的衣服,只有周輝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了揉了揉,而她賺到了300元錢。這是小蘭賺得最輕松的一次。
那次過后,周輝經常打她的電話,要做她的朋友。無聊的小蘭答應了。
周輝也有三十多歲,一名老地痞。
性病艾滋病
就在小蘭走進歌廳的那天晚上,小雯走進了診所。
那天夜晚,圓滾滾的小雯穿著綠色衣服,站在街口,就像街口矗立著一尊郵筒。她眼巴巴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等待著會有生意來臨。她沒有等到生意,卻等到一輛警車。
那輛警車剛剛在拐角的地方出現,妓女群中就有人發出一聲尖利的叫喊,立刻,就像狂風吹起遍地落葉,妓女們向四面八方逃避。小雯被無數的高跟鞋和白皙的大腿卷裹著,卷裹進了一條小巷。在狹窄的小巷里,她肚子突然一陣絞痛,跌倒了。
人們都在躲避,沒有人顧得上她,小雯岔開雙腿坐在地上,感覺到有一股暖暖的水流,從下體流出來,洇濕了褲頭。然后,一股鈍疼覆蓋了全身。她倒在地上哭了起來。
然而,那天夜晚的那輛警車只是路過這里,它呼嘯著從巷口駛過,很快就消失在視線之外。小雯一直哭著,她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發生了什么,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血液?為什么會痛徹骨髓?
幾名返回身的妓女看到這種情景,七手八腳地攙扶起小雯,將她送進了附近一間小診所里。小診所施八尺屏障,郎中人坐屏障中,一人,一桌,一椅,一床,一柜,一聽診器而已。
當時,小雯沒有想到,此后她會與這個江湖郎中有了那么多的故事。
妓女們都走了,小診所里只剩下小雯和這名江湖郎中,一名40多歲的男醫生。白大褂穿在他肥胖的中部隆起的身上,讓他看起來不像一名醫生,倒像是一名劁豬的。幾十年前走村串鄉給豬做絕育手術的人,也喜歡穿著白大褂。現在,這種職業已經絕跡了。
這間只有十幾平方米的診所囊括了醫院所有的科室,這個40多歲的男人將醫院所有職務薈萃一身,他聲稱既可以給小孩根治尿床,還可以治愈成年男子的陽痿早泄;他既可以讓癌癥患者起死回生,還能夠給不育婦女再造福音。在所有城市的城中村,我們都能見到這樣的小診所。10年前,那些打工者,年老的,年輕的,男的,女的,患病時都會選擇這樣的診所。這樣的診所盡管醫術極差,但是,最關鍵的是收費低廉。那些公立醫院的高樓大廈,讓囊中羞澀的打工者望而卻步。
郎中查看了小雯兩腿之間的血液,用南方口音說:“你流產了。”
那時候的小雯還不知道自己懷孕了,她只是經常感到肚子鼓脹,她想,可以是自己吃胖了,“再也不能吃了,再吃就胖得難看了,沒有客人喜歡了。”從四川大涼山出來的小雯,她的性啟蒙和性經歷全部是嫖客和那個賭徒丈夫給予的,她只知道男女之間的那種事情,她不知道那種事情會產生多么嚴重的后果。
小雯沒有錢,她所有的錢都給了那個賭徒。郎中說,從小雯一進來他就猜到了小雯是干什么的,如果沒有錢,可以,但是小雯要做他的女朋友,他要小雯隨叫隨到。
閱人無數的小雯對男人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舉動都洞若燭火,她知道他想要什么,她答應了。
小雯在郎中的診所里睡了三天,這三天里診所只來了三名病人,一名買止痛片的,一名買創可貼的,還有一名問了問自己的病情,然后轉身離開的。小雯問郎中:“生意這么差,你靠什么生活?”郎中笑著說:“我一月只做兩三單大生意就足夠了。”
三天的朝夕相處,讓小雯覺得這個比自己大了30歲的男人,確實是愛惜自己。夜晚,他睡在自己的身邊,只是撫摸,并沒有強迫她做不能做的事情。三天后的早晨,感覺輕松了許多的小雯說:“需要我的時候,你就打我的電話。”
長期生活在恐懼與痛苦中的小雯,一點點安慰和關懷就讓她愿意以身相許,而身體也是她唯一的財富和報答的本錢。
回到家中,丈夫正在等著她,她還沒有說一句話,就遭到劈頭蓋臉的打罵,這三天里,丈夫泡在一家藏身地下室的麻將館里,身上最后的一角錢也輸光了。
挨打過后,小雯拖著虛弱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在了大街上,等待著有人走過。
在和小雯交談的過程中,她說,她曾經很多次幻想會有人帶著她離開這里,永遠離開這里,再也不要回來。可是,那些男人完事后,把錢甩在她的身上,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沒有人愿意帶著她離去。這個世界上的男人都很絕情,她恨他們。
有時候,她幻想著回家后見不到丈夫,永遠見不到丈夫,丈夫被人砍殺了,被人活埋了,可是他第一天不回來,第二天就會回來。她絕望了,她只能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著,等待著生命的最后一天。
郎中的出現,讓她長夜漫漫的天空出現了一縷亮光。
記憶中的那年冬天來得特別早。一場秋雨過后,第二天上大街,突然看到街面上鋪了一層落葉,遠處的山巔,近處的樓頂,因為被秋雨洗過而顯得非常清雋,而落光了樹葉的樹枝,像鹿角一樣美麗。風陣陣吹過,讓人感到了寒冷。舉目望去,大街上都是穿著毛衣棉衣的人。
而讓人們感到更加心寒意冷的,是一則則不脛而走的消息。
就是在那年秋末冬初,很多人第一次聽說了一個新的疾病名稱:艾滋病。
以后,我曾經對艾滋病患者進行過采訪,但是就在我還在那座小縣城里過著行尸走肉一樣的枯燥生活的時候,好幾個記者已經開始了孤獨的尋找真相之旅。那時候,連一些專家醫生也不知道這種疾病的危害,也不知道這種疾病的名稱。當地一些人極力掩蓋真相,因為這會影響到他們的政績。記者踽踽獨行的身影,行走在黎明廣漠的大地上,行走在凄風苦雨中,這種情景每每想起來,就讓人感動。后來,當我也做了記者的時候,他們都成了我非常要好的朋友。
那年冬天的艾滋病突如其來,這種一貫以為只生長在骯臟的資本主義國家的疾病,竟然就在我們的身邊被發現了。一名妓女去醫院檢查身體,被檢查出帶有艾滋病毒。
很快,有關部門組織人員,對全城相當多的娛樂從業人員進行身體檢查,發現好幾例艾滋病毒攜帶者,而妓女們80%以上都染有各種性病。有的甚至一身兼數病。
這還只是酒店桑拿里的妓女,而那些站街女們,染病的比例肯定更高,因為她們更沒有防范意識,她們接觸的人群更為龐雜。
然后,這條街道再次遭到整頓,每個站街女都要進行身體檢查。然而,這些妓女們一見到執法車輛,就裝著良家婦女,披上隨身帶著的長衣服;一見到執法車輛離去,就脫掉衣服,露出本色。
10年前的站街女們絲毫沒有戴安全套的意識。她們嫌那個橡膠制成的東西要花錢,嫖客們嫌那個東西麻煩。
那時候的安全套還不叫安全套,叫避孕套。那時候,經常在大街上看到小孩子們一人一個避孕套,是有關部門派發給孩子家長的,孩子們比賽誰能將避孕套吹得更大,結果,每個人都吹得嘴巴油膩膩,臉上亮閃閃。
賣淫就像洪水猛獸,當無法杜絕的時候,就只能疏導了,這就好像大禹治水。
于是,很多志愿者來到了這條街巷,向妓女們義務講解安全知識。
也是在那次講解會上,小雯見到了小蘭和唐姐。
小蘭有錢了,她穿著時尚,顧盼生輝,走到哪里都是人們關注的中心,也是在那次講解會上,很多人認識了小蘭。
那是一個周末,志愿者們借用了附近學校的一間教室,召集大街上的妓女們開會。妓女們從來沒有開過會,她們過著松散而隨意的日子,從來就沒有過哪一級組織領導過她們,她們也從來沒有歸屬于哪一個部門管轄。當這個城市里出現了服裝協會、鞋業協會、信鴿協會、藏獒協會等等各種各樣協會的時候,她們卻沒有一個協會。她們是一群山間覓食的野雞,野雞是沒有行業協會的。
告示貼出好幾天了,學校里沒有一個人來。志愿者們又把傳單發到每一個貌似妓女的人手中,還是沒有人來。六天過去了,就在志愿者準備撤離的時候,第七天午后,來了幾個妓女,好奇地探出頭來,說:“聽說你們這里開培訓班,就來看看。我們技術好著呢,不需要你們培訓。”志愿者哭笑不得,向她們解釋說:“我們不是來培訓你們的技術,是來教你們增強安全意識。你們搞錯了。”
這幾個妓女留下來了,聽志愿者講課。過了一會兒,又來了幾個人。再過一會兒,又有人來了……就這樣,那間學校的教室里來了上百人,摩肩接踵,水泄不通。
一名女志愿者向妓女們解說:“在做愛前,一定要把安全套套上去,這樣就會保護自己。”一名男志愿者伸出右手大拇指,左手將安全套套在了右手拇指上。
“這樣就安全了?”最前排一名妓女問。
“是的。”女志愿者說。
“啊呀,我知道了,做那事前,給大拇指套個套套,就安全了。”小蘭站起來說,“我還擔心學不會,原來這么簡單。”
臺下響起了哄笑聲。
“不是給大拇指上套。”女志愿者說。
“那是給哪里套?”小蘭不解地問。
“是……”女志愿者臉紅了,“反正不是給大拇指上套。”
“我明明看到他是給大拇指上套啊,怎么就不是了?”小蘭繼續問。
“給那個東西上面套。”男志愿者紅著臉低聲說。
“沒聽見,大聲說。”下面幾個妓女打趣說。
志愿者都窘紅了脖子。
唐姐知道怎么用,當初為了避孕,她一直用著這個名叫避孕套而現在叫安全套的套套。她在后排大聲喊:“你們兩個真人實驗一下,我們又不是沒見過嫩雞巴。”
這次,所有妓女都笑了,只有志愿者沒有笑,他們快哭了。
按照傳統的新聞報道的寫法,我參加了那次志愿者的培訓會后,一定要在稿件中寫道:“通過培訓,妓女們提高了思想覺悟,認識到了自身知識水平的差距,她們紛紛表態,以后一定珍惜生命,重新做人,為社會多做貢獻。”事實上,在我參加這個活動的時候,有關部門提供的通稿上也是這樣寫的。然而,我在現場看到妓女們沒有寫決心書,妓女們將志愿者搶白得啞口無言,妓女們的思想覺悟并沒有提高,她們不愿為社會多做貢獻,她們只想為自己多做貢獻。
這場培訓會不歡而散,小蘭和唐姐卻出名了。小雯說,會后,大家交流,都很佩服她們兩個。
那是小雯和她們兩個最后一次見面。
小雯依然在徒勞無益地忙碌著,像一架被老公用鞭子抽打的陀螺,身不由己地旋轉著。她的錢都交給了老公,而老公又送給了麻將館。
每隔幾天,小雯會接到那個郎中的電話。電話鈴聲一響起,小雯就知道他想說什么,淫羊藿枸杞子等等中草藥把這個比小雯大30歲的男人浸泡成了一頭公豬,性欲高漲。這個郎中還會配置一種另外的藥物,顏色暗紅,她讓小雯把這些藥物帶回家,偷偷地倒在丈夫的茶杯中,長期飲用這種藥物,就會讓丈夫喪失性欲。
和很多妓女一樣,小雯身染多種性病,每次小雯來到診所,郎中就會從一個玻璃瓶子里倒出指甲蓋那么小的一堆顆粒狀的藥物,放在臉盆里,加上水,水就會變成紫紅色。郎中讓小雯脫光衣服,把下體浸泡在這種紫紅色的液體中。浸泡過后,小雯下體的瘙癢就有些減輕,她很驚訝,她不知道那種神奇的顆粒狀的藥物叫什么。如果她上過初中,她就會知道這種藥物叫做高錳酸鉀。
郎中很懂得保護自己,他每次都會使用志愿者介紹的那種“套”,他說這種“套”會讓他的時間更長。郎中還給小雯打青霉素,讓小雯變得更胖,而下體的癥狀日漸消失。
這本來是最普通的醫療知識,任何一個江湖醫生蒙古大夫都會懂得,可是小雯不知道,她把這個郎中當成了當代華佗,藥到病除,妙手回春,她愿意為“華佗”付出一切。
10年前的那個寒冷的冬天,各種各樣骯臟的性病正在悄悄蔓延,那時候的報紙上,性病廣告占據了相當大的篇幅,不但號稱老軍醫治療性病,而且號稱性病治療祖傳專家,還有人號稱能夠治愈艾滋病。那時候的街邊廁所、馬路墻角、樓梯拐彎處,都貼滿了性病小廣告,一個比一個能吹噓,一個比一個更大膽。其實,老軍醫怎么會接觸性病?上世紀的幾十年里性病消失,又怎么會祖傳?艾滋病是世紀難題,一個走江湖的居然能攻克?
也是在那個時候,江湖醫生們搖身一變,都成了性病專家。每個患者走進這些專家的診所,沒有幾千元是無法治愈的,而性病專家提供的藥物,只是高錳酸鉀和青霉素。
現在,各大城市規模強大的民營醫院,很多都是在那個時代,依靠治愈性病,依靠高錳酸鉀和青霉素掘得第一桶金,然后小診所慢慢壯大,變成了資產幾億幾十億的民營醫院。
民營醫院的前身是小診所,小診所的醫生治療性病,而這些醫生的前身都是農民,福建莆田地區的農民,還有一些是住在海邊打漁為生的漁民。
莆田有一個鎮,每年春節過后,全國醫藥品博覽會就在這個鎮上舉辦,足以證明這個地方從事醫藥醫療行業的人數和規模。
有一年,我調查了全國各大城市的民營醫院,它們的總經理董事長很多都是莆田人。就像全國的鞋子一多半出自溫州,全國的衣服一多半出自東莞,而全國民營醫院的經理董事一多半都出自莆田。
同樣的一種疾病,民營醫院的收費標準比正規醫院要高出好幾倍。每次去民營醫院暗訪的時候,都能看到那些傻傻的病人在民營醫院交錢買藥。其中絕大多數是年輕女孩子。我真想不到,有了疾病,為什么不去醫術高超收費低廉設備先進的正規醫院,而偏偏要去民營醫院?是不是她們錢很多?是不是她們根本就不在乎多掏幾倍的錢來看病?這些傻女人!
就在上個月,我認識的一個女子走進了民營醫院,民營醫院檢查出了盆腔炎,并且說,如果不趕快治療,以后會引起不孕不育。我的這位朋友聽信了民營醫院醫生夸大其詞的說辭后,嚇壞了,掏出了一張銀行卡,醫生劃走了卡上僅有的1800元,并要求她第二天再來繳納剩下的2000元。當天晚上,這位女子向出差回來的丈夫說明了這一切,丈夫非常惱火,第二天走進這家民營醫院,要回了剩下來的1400元。此前,醫院開了一盒沒有聽過名字的藥,就要了400元。后來,這名女子去了一家正規醫院,僅僅花費100多元就治愈好了并不嚴重的盆腔炎。
有病別進民營醫院,一定要去正規國立醫院治療。
也是在郎中那里,小雯學會了“套中人”的生活。此后,她的背包里除了手機,再有一個必不可少的東西就是套套。
郎中的醫術在小雯身上實驗成功后,開始了專治性病的生意。很快,他的生意非常好。經常的夜半的時候,還有一些開著小轎車的人鬼鬼祟祟地敲門,郎中一手交給他們廉價的高錳酸鉀和青霉素,一手接過他們大把大把的鈔票。郎中的服飾也發生了變化,他也開始穿起了高檔西裝。即使在給患者看病的時候,也舍不得脫下來。
有一次,小雯問:“你這是什么牌子的西裝啊?”
郎中說:“皮包雞蛋。”
小雯沒有聽過這種西裝的牌子,但是她想一定很貴。后來,小雯才知道郎中說的是皮爾卡丹。
發跡了的郎中成了這條街道上的知名人士,他從街道上走過去,一路都有人討好地問候他,經常會有漂亮的妓女們找他,他一邊治病,一邊交易,漸漸地,他很少再聯系小雯了。他有的是大把大把的鈔票和大把大把的漂亮妓女。
不久,這條罪惡之街又增開了兩家性病診所,家家生意都很好。
而小雯和絕大多數老老實實單純賣淫的妓女,生意依然不好。
麻將館聚眾賭博終于案發了,有一天,來了一群警察,將那家麻將館端掉了。小雯丈夫“失業”了。
“失業”后的小雯丈夫無所事事,每天除了對著墻壁發呆,還是對著墻壁發呆。麻將是他生活的唯一內容,而現在,生活枯燥的他形同枯槁。
有一天,這個賭徒丈夫袖著雙手在大街上曬太陽,看著街道對面的墻壁,沒有麻將的生活讓他變得憔悴不堪,他的生活沒有了任何盼頭和希望。突然,幾個以前經常聚賭的牌友看到了他。他們興高采烈地飛向他,就像幾只蒼蠅飛向另外一只蒼蠅一樣。
那天,就在這溫暖的陽光下,幾名垃圾們醞釀了一個賺錢的計劃。小雯是他們的賺錢機器。
當有一天,我打電話給小雯時,小雯說,她去了火車站上班。在每個城市里,火車站及其周邊都是犯罪分子最集中的地方。
10年前的那個冬天,每當黃昏來臨的時候,小雯就把自己打扮得妖艷風騷,和幾個同樣年輕的女子一起出去,游蕩在火車站前面的廣場上。當地人叫她們“夜鶯”。她們看到單獨行走的男子,就主動貼上去,以住旅社或者做按摩為借口,將這些拖著拉桿箱或者背著行李包的外地男子引進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地下旅社里。
這家旅社在真正的地下,即使大白天也要開燈,進出口都只有一個。這家旅社的房間都很狹窄矮小,一間間房間由一層三合板隔開,這邊咳嗽放屁打噴嚏,那邊聽得清清楚楚。小雯們將外地男子引進房間后,就關上房門,然后,就出現了男子想要出現的畫面,小雯們脫下了衣服,接著……房門突然被撞開,幾名兇神惡煞的男子拿著砍刀進來了,像拎起一只小雞一樣拎起外地男子的衣領,惡狠狠地說:“你竟敢強奸我老婆!把你送到公安去。”男子自然會討饒,他們就威脅說要砍下一條腿或者胳膊什么的……最后的結果是,男子被洗劫一空,灰溜溜地逃出地下室,他們在后面跟蹤,不準男子回頭,直到男子在地形復雜人流穿梭的火車站徹底迷失了方向,他們才會離開。
這種強盜式的詐騙方式已經存在很久了,也是最沒有技術含量的詐騙方式,然而,卻總有人屢屢上當。悲哀啊,悲哀!
毒品與黑燈舞會
很多妓女都吸毒。
吸毒的女人主要有兩種,一種是被大家寵著的人,她們覺得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誰也干涉不上,她們自認為自己血統高貴,蘭心慧質,別人只能仰望著她,她們是這個社會游戲規則的制訂著,比如歌星們,當別人只能生一個孩子的時候,他們叫囂要生育三胎四胎,她們有錢讓有關部門罰,她們自認為素質高等,應該多生幾個以便改變這個民族的素質。她們想吸毒就吸毒,在朋友的生日晚會結婚紀念日甚至兒童節婦女節等等一些特殊的日子里,她們之間互相請吸毒,這應經成為了行業內的潛規則。還有一種吸毒的女人是妓女,她們長期過著壓抑變異的生活,她們對這個社會充滿了失望和仇視,越是明文禁止的東西,她們越要嘗試。
小蘭吸毒后,才知道妓女中有很多人也吸毒。
小蘭的男朋友周輝是一名毒販,他是那個販毒網絡中最低端的一名馬仔。他從團伙老大那里買來毒品,然后加價賣給這條街巷的妓女們,從中牟取暴利。在他們租住的那間房屋里,經常會有妓女上門來買毒品。站街女們沒有更多的錢,她們最多也只能買到幾百元的貨。沒有錢的時候,毒癮發作,只要別人能讓她吸一口,她們甘愿用身體來交換。
但是,小蘭和周輝有錢。小蘭曾經多次提出搬遷到附近窗明幾凈整潔寬敞的居民樓里,但是周輝不答應。居民樓治安嚴格,妓女們來來往往,一定會引起保安和物業們的注意,販毒,這可是蹲監獄掉腦袋的事情。
小蘭厭倦了這種晝伏夜出像土撥鼠一樣的妓女生活,她說她想和周輝好好過日子,過正常人的日子,嫁給周輝,生個孩子,可是周輝總是以種種借口拒絕。很多天后,人們才知道,周輝有老婆有孩子,不過他們生活在另外一個城市里。小蘭只是周輝的臨時老婆。
長相甜美又有錢的小蘭成為了這條街巷的紅人。幾乎所有妓女都認識她,也認識周輝。但是,妓女們經常聽到兩人在打架吵架,他們生活很不和諧。
這條街巷另外一個引人注目的人物是唐姐,唐姐依然每天恪盡職守,辛勤工作,但是,由于人老珠黃,少人問津。幾乎所有妓女從唐姐的身邊走過,都會鄙夷地望她一眼,她們嘲笑她“這么老了還出來賣?”她們不知道,唐姐的今天就是她們的明天。
那年冬天還有一種新的“娛樂方式”在這座城市里出現了,這就是黑燈舞會。黑燈舞會一直延續到了今天,現在,在一些城市還能見到。
黑燈舞會每天從午后開始營業,一直到午夜兩點才會關門。黑燈舞會的地點都選擇在一間很空曠的大廳里,大廳里有幾根柱子支撐著天花板。黑燈舞會的每扇窗戶都拉著厚厚的窗簾,而墻壁上又掛著閃閃爍爍的彩燈,在這里,即使大白天也是漆黑一片。黑燈舞會這樣的設置,就是為了制造曖昧。
為了吸引女性,黑燈舞會的門口還會樹立招牌,上面寫著“男性5元,女性免費”的大字。女性是黑燈舞會的搖錢樹,有了更多的女性,才能吸引來更多心懷鬼胎的男性。
黑燈舞會的門口通常都會有一片空地,空地上停滿了自行車,密密匝匝地擺成了幾排。自行車就顯露了來這里的男男女女的經濟實力。
一個晚上,陸陸續續來到黑燈舞會的,足有上千人,按照男女比例對半來算,500名男子,每人5元錢門票,一天的收入就是2500元,一月收入75000元,簡直都快趕上搶劫了。
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像趕廟會一樣來到這里?
我曾經去過黑燈舞會暗訪,那種如同人肉市場一樣的場景,讓人深深震撼。
黑燈舞會的門口通常會有一個女孩子賣票,而女孩子的旁邊則坐著幾個兇神惡煞一樣的男子,看那神情和長相就絕非善類。男子要買票,女子則徑直進入。走進大門,卻發現黑燈舞會并不在一樓,你還需要上樓進入二層,或者下樓進入地下室。黑燈舞會的門口垂著厚厚的門簾,有沉悶的音樂聲從門簾的縫隙間涌出,滾雷一樣。門口燈火通明,照樣坐著幾個絕非善類的男子,驗過了你手中的票后,你方可進去。
你進去后,就像掉進了大海里,掉進了黑暗中,音樂聲、說話聲、喧囂聲如同波浪一樣,將你沖刷得搖擺不定,難以自持。你剛剛從陽光燈光下走進來,你無法適應這里的黑暗,你戰戰兢兢,舉步維艱,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你伸出手去,摸到了一個人的身上,肉肉的;你再伸出手去,摸到了另一個人的身上,還是肉肉的。
等到過了幾分鐘,你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你才能看到這里人山人海,人頭攢動,影影綽綽,密密匝匝,像蜂巢里的蜂群,又像搬家的螞蟻。
人群的中間,是跳舞的人。跳舞的人是花蕊,四面圍觀的人是花瓣。
那時候,我還認識一個皮膚黝黑,高大豐滿的妓女。這名妓女先前在一座小縣城里學理發,夜晚下班后喜歡上網,認識了省城的一名男網友,便來投奔。
可惜的是,女網友來到省城后,這名男網友所在的公司經營每況愈下,終于發不出工資。女網友又不愿意出去找工作,兩人經常發生爭吵。
后來,女網友認識了一名年輕女子,這名女子告訴她說:“沒有錢了,就來黑燈舞會吧,這里賺錢容易。”于是,女網友走進了黑燈舞會,再后來,就成了妓女。
黑燈舞會里到底都有些什么?
黑燈舞會和正常的舞會不一樣。
黑燈舞會的音樂是一曲接著一曲,上一曲音樂響起的時候,天花板正中間的燈光是明亮的,而下一曲音樂響起的時候,燈光就全部熄滅。燈光明亮的時候,人聲鼎沸,不斷有男男女女在人群中穿梭來往,探頭探腦,查看著身邊的每一個異性;燈光熄滅的時候,一片死寂,旋律的縫隙間偶爾會有莫名其妙的聲音滲漏出來,讓人想入非非。
在這里,會跳舞也行,不會跳舞也行,你都可以走進舞池里。幾乎所有人來到這里,不是為了跳舞或者觀看跳舞,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燈光明亮的時候,舞池里跳舞的人寥寥幾對;而燈光熄滅的時候,舞池里的人摩肩接踵。
如果你是男人,來到這里,只要你站在旁邊,就會有女人上來搭訕,邀請你跳舞。這里已經徹底亂了江湖規則。在正規的舞廳里,都是男士邀請女士跳舞;而在這里,變成了女人邀請男人跳舞。你說你不會跳舞,她說沒關系,只要抱著她就行。于是,你跟著她走進舞池,音樂響起,燈光熄滅,你們完全淹沒在黑暗中,你剛走動腳步,突然發現四面八方都是人,你每走一步都會碰撞在別人身上。有莫可名狀的聲音傳來。
幾分鐘后,音樂聲停歇,先是墻角的小燈亮起,你看到周圍每個人臉上有蒙著一層盈盈的綠光,仿佛聊齋中的場景。接著,天花板中央的大燈亮起,舞池中的人群紛紛散向四周,仿佛在躲避瘟疫。
女子向你伸出手來:“給10元錢。”
音樂又響起來了,女子將10元錢放進口袋里,轉身走向另一名男子……
黑燈舞會在那一年異常猖獗,雖然在報紙和電視曝光后,經歷了查封,可是過一點時間,不知為什么又開張了。屢禁不止。
有人說,黑燈舞會的后面,有個別不法分子在參與入股,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有一家黑燈舞會距離唐姐她們生活的那條街巷不遠,有一次堂姐說,黑燈舞會搶了她們的生意,她們的生意現在越來越難做。
有一天早晨,我剛剛上班,熱線部的接線員就告訴我說,那條街巷發生了一起殺人案。
那條街巷在這座城市非常有名,它就是色情的代名詞。我趕到案發地點的出租屋時,看到那里圍了很多人,都像鴨子一樣伸長脖子向里看,一名警察在忙忙碌碌地查看現場,其余的警察在維持秩序。我看到床上放著一具尸體,床單已經被血跡染紅,地面上還有暗紅色的血漬。墻角放著一雙鞋跟很厚的鞋子,我突然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尸體的身上蓋著幾張報紙,我走過去揭開,突然就看到了那張漂亮臉蛋上的幾顆細小的黑痣,她是小蘭。
我心中一沉,一陣悲涼涌上心頭,鼻子酸酸的,眼淚差點就要掉下來。就在前幾天,小蘭還在打電話氣憤地說,她想和男朋友結婚,可是男朋友總是不答應。沒想到,再見到她時,已經陰陽兩隔。
警察介紹說,小蘭是她的男朋友周輝殺害的。就在今天凌晨,兩人爭吵,引發到打架,周輝用菜刀將小蘭殺死。
后來,周輝為了減輕自己的罪責,供出了他販毒的上線,還供出了假鈔販子大胖子。
據介紹,這兩條線索中,涉案犯罪分子多達30多人,警察出動,將他們一并拿下。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就在小蘭死亡后不久的一天,小雯也出事了。
小雯出事的那天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那是冬季少有的一個好天氣。我走在大街上,暖融融的陽光照耀著我,讓我感到通體透亮,輕盈舒暢。一只烏鴉站在街角的一棵柳樹上,長聲聒叫,長長的尾翼一起一伏。10年前,城市中偶爾還能見到這些鳥類。而10年后,它們絕跡了。它們飛翔到了更遙遠的人類無法觸及的地方。北方的森林和南方的海島。
我正凝望著烏鴉,突然電話鈴聲響了,報社通知我去火車站采訪。那里,警察準備去查封一家旅社。而報料人是派出所的通訊員。
我急急忙忙登上了開往火車站的公交車,車廂里很擁擠,散發著一股大蒜的氣味。而公交車又很破舊,一路都在哼哼唧唧,就像一個哮喘病人。車廂里一個坐在老弱病殘專座的胖女人,用純正的普通話說:“這種車還在用?要是在我們北京,早就報廢了。”這句話讓我對北京充滿了無限崇敬。我想,北京一定比我們這個省城漂亮很多倍。
我很快就忘記了那只烏鴉。我一路都在想著和警察一起去查封黑窩點的驚心動魄的場面,我知道,火車站的店鋪,沒有幾家不是黑店。
到了火車站,找到了那家地下旅社,看到兩個警察站在出口,他們看過了我的證件后說,警察已經進去了,正在查封。
我跑下臺階,看到長長的走廊盡頭,蹲著一排衣著短小、披頭散發的女子,一名警察正在給她們訓話。最邊上的一個女子抬起頭來,我驚訝地看到,她是小雯。小雯的臉上寫滿了驚恐不安。她看到我,羞愧地低下了頭。
然后,在另一個房間里,我看到了小雯的丈夫,那個又黑又瘦,像一個餓死鬼一樣的男人,他和另外十多個男子蹲在地上,一言不發,他的臉上滿是木然。他看到我,又冷漠地轉過頭去,他已經忘記了我。
我突然想起了街角柳樹上的那只烏鴉。小時候在農村經常聽老人說:“喜鵲報喜,烏鴉報憂。”信夫!
當天下午,在車站派出所里,一名警察解說了案情。
昨天夜晚,一個外地游客來到火車站,拖著拉桿箱,箱子里放著兩萬元錢,這名游客準備用一月的時間游覽西北幾座城市。那時候,使用銀行卡的人還比較少,就算有銀行卡,在西北一些邊遠的小城市,也無法找到自動取款機。
這名熱愛大自然的年輕驢友在火車站遇到了一名拉客女,拉客女號稱她所服務的酒店提供一切優質服務,包括代訂機票車票,按摩洗浴,棋牌娛樂等等。年輕驢友相信了,跟著拉客女來到了地下旅社。
一走進地下旅社,看到那些散發著霉爛氣味和腳臭氣味的小房間,年輕驢友就意識到上當了,要求出去,但是遭到拉客女的糾纏,接著,小雯丈夫和幾個窮兇極惡的男子出來了,故伎重演。年輕驢友的兩萬元被搶光了,還遭到一頓毒打。
年輕驢友被他們趕出了地下旅社,很快就被淹沒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中。他們以為這次會像此前的很多次一樣,平安無事。但是,他們低估了年輕驢友分辨方向和辨識路徑的能力。一名巡邏的警察過來了,年輕驢友反映了自己的遭遇。
很快,車站派出所的警察出動了,查封了這間地下旅社。
采訪小雯是我在這座北方的城市所做的最后一次采訪。在派出所那間滯留室里,小雯向我說起了自己這幾個月的經歷,她說自己就像做了一場噩夢,“做什么都比做站街女好。”小雯說如果能夠重新選擇生活,她會在老家大涼山的寨子里,唱著山歌,和一群女孩子在山腳下的溪水中洗衣服。外面的世界有著太多的誘惑,外面的世界又有著太多的危機。
那天夜晚,我回到報社,剛剛寫完稿件,提交給編輯部,主任就叫我去他的辦公室,他說:“我準備去南方了,你去嗎?”
我想起了我剛剛進入報社的那些場景,主任站在我的身后看著我吃面條,主任抱著暗訪乞丐群落回來的我淚流滿面……士為知己者死。我說:“我也走。”
幾天后,我們就來到了南方一座城市,開始了另一種奮斗人生。
大概是在三年前,有一次我去這座南方城市的一家三甲公立醫院看病,中午吃飯的時候,我躺在過道邊的長椅上休息,把報紙蓋在臉上。就在我朦朧睡去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身邊有人說話。
一名女子說:“大叔,您看什么病?”
一個男人蒼老的聲音說:“身體不合適,腿腳老是疼,醫生檢查說是骨肉瘤。今天來換藥。”
我心中一驚,骨肉瘤就是惡性腫瘤,是癌癥。我一下子睡意全無。
女子說:“我去年也是得了這種病,花了很多錢,都沒有看好。后來,在一個鄉親的介紹下,去了附近一家醫院,花了很少的錢,就看好了。”
我聽了,心中狠狠地罵了一句:真操蛋!癌癥你們居然也能治好。這分明是一個可惡的醫托啊,這是赤裸裸的騙子。我拿掉臉上的報紙,想呵斥幾句這名醫托,突然驚呆了,面前的這個人渾身滾圓,她居然是小雯。
和幾年前比起來,小雯一點也沒有變,唯一的變化是臉上多了幾道皺紋。
小雯也看到了我,臉上帶著驚喜與愧疚。
這座城市曾經是全國打工者都很仰慕的圣地,人們趕往這座城市,就如同過江之鯽。幾年前,這是一座傳說中遍地是黃金的城市,當我來到這里淘金的時候,小雯也來這里淘金。
小雯說,在火車站被抓后,她被勞教了一年時間,放出來后,她生活無著,去找郎中,她恨死了妓女生活,她即使去死,也不愿意再去做妓女。
當時,郎中的生意越做越大,他用高錳酸鉀和紅霉素換來了百萬身家,他的手下有了幾名醫生和護士,他們中有的是以前的赤腳醫生,平生最擅長用止疼片和紅汞碘酒;有的是江湖上賣狗皮膏藥和大力丸的,嘴上功夫比醫術更為高超。
郎中收留了她,讓她做了診所里一名清潔工。
后來,北方的那座城市大力整頓醫療市場,郎中沒處安身,就帶著這一幫子走江湖的人,來到了南方這座城市。在南方,他們掛靠著一家著名民營醫院,給那些送上門來的傻傻的患者治病,但是,生意總是入不敷出。
后來,郎中考察了多家民營醫院后,深受啟發,就讓醫院所有勤雜人員,走進國立醫院里,當醫托拉客。
小雯就這樣做了一名醫托。
也是在見到小雯的那年冬天,春節前夕,我去北方那座城市采訪,又一次來到了那條罪惡之街。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就會來到那里,我不知道昔日的那些妓女們都怎么樣了?她們一定變老了,她們還在嗎?
那條城中村的街道已經被徹底拆除,代之而來的是一幢幢摩天大樓。大樓里出出進進的是衣著光鮮的辦公室白領,和穿著制服的保安。當初的那些妓女們,她們去了哪里?她們現在過著怎樣的生活?
幾年前,我關于這座城市,關于這條街巷的所有記憶,已經被歲月抹去。
我有些傷感。
我獨自在街邊走著,走進了路邊一間小商店,突然看到了站在柜臺后的唐姐。唐姐臉色白皙,發髻高挽,容光煥發,和幾年前的邋遢相比,判若兩人。唐姐也看到了我,顯得很驚訝。
唐姐說,就在我離開這座城市的第二年,這條街道被拆遷,妓女們都做鳥獸散。她做了幾年站街女,沒有存到多少錢,她實在不想再過那種暗無天日的生活,就從家中親戚處借了幾千元,開了這間小商店,一直經營到現在。
“堂堂正正做人,最好!”唐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