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少君說得沒錯,龍云命大。
這主要歸功于搶救及時,而且他的身體基礎也實在是好。術后第二天,當他醒來時,甚至能對守在病床邊的家人露出微笑。
他住的是單間病房,設施不比星級酒店差,而一應開銷通通是由被他“在黑幫火拼中保護的客人”支付的。
龍云慶幸他受傷的這個位置被要求在術后三天禁止交談,所以無論是面對錄口供的刑警,又或是家人朋友,他都可以用點頭搖頭或茫然的表情來回應。
那個傳說中被他保護的客人來探視時,是個從未謀面的中年男性。這在意料之內(nèi),丁棉是不可能出現(xiàn)在醫(yī)院里的,即使他也受了傷。
有時龍云閉目假寐,一次次回憶事發(fā)當晚的場景,但事情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有些記憶非常混亂。比如他好像聽到李騏軒說“我猜,你是臥底”,比如他覺得樓頂?shù)木褤羰謶撌侵芸艘悖热缍∶匏坪跏桥c他同時發(fā)現(xiàn)了情況,然后抓他擋在身前當了肉盾。
龍云非常想盡快見到九處的人,但他這個想法一直到術后一周才得以實現(xiàn)。
侯坤是入夜后來的,一進病房先對著墻上那面“見義勇為、英勇無畏”的大錦旗笑了。
這是那位富商客人所贈。當時好一番熱鬧,不僅警局領導和醫(yī)院領導陪著,區(qū)委也來了人,媒體們不管病人是否需要靜養(yǎng),掄著□□短炮就是一通狂拍。
龍云被領導們握著手,咔嚓咔嚓;被富商握著手,咔嚓咔嚓;勉強從富商手里接過錦旗,咔嚓咔嚓;最后甚至還要求龍云擺拍“眼含熱淚”地感謝區(qū)委領導的慰問。
“我就是一人肉背景。”龍云看了眼侯坤正在切的奇異果,聲音略帶沙啞,“有煙嗎?”
“你瘋了?肺子都讓人打了個窟窿,還抽煙?”侯坤把去了皮的果肉倒進榨汁機。
龍云靠在病床上,“讓誰打的?”
侯坤沒抬眼,專心致志地擺弄著機器,“黑子唄。這廝那天回去吐得昏天黑地,這幾天正接受心理治療呢。”
龍云又問,“那是誰讓他打的?”
侯坤還是不看他,“龍哥,別詐我,你心里明白你會中槍是因為丁棉拉了你一把,處里真沒這個安排。九哥雖然會用苦肉計,但絕對不會冒險用在你身上。”
龍云沒有問為什么,自己把話題轉(zhuǎn)移:“區(qū)委要給我提名見義勇為好市民獎,還有之前那些媒體采訪,是處里的安排?”
侯坤笑了,終于抬起眼,“咱們那的傳統(tǒng)向來是低調(diào),這都是丁棉一手安排的。他要兩頭都補償你,標準的陽天會做派。”
陽天會的做派……
陽天會在九處眼里是極度危險的武裝走私集團,但在某些國家的某些政要眼里,是正在由黑轉(zhuǎn)白的企業(yè),甚至是某一地區(qū)的經(jīng)濟支柱。
榮少君說過井川猜長袖善舞,尤其擅長結(jié)交權貴。這次侯坤帶來的消息:那場常英俊與李騏軒之間的惡斗最終頂包的卻是趙文廣和瑞哥,這是丁棉的手段之一。
龍云想起當時離開地下車庫時的情景,估計也是丁棉早有預謀的吧?
這一場風波不亞于大浪淘沙,削減掉一部分勢力,捧起來新勢力。常英俊背后沒了干爹卻成了華北大總,李騏軒一派的武哥損兵折將,瑞哥干脆搭進去后半生,剩下的大多是諸如佛爺那種墻頭草。
如今的行市,說常英俊是大總,其實已被陽天會架起來成了提線木偶。
一切可以與陽天會抗衡的勢力都被滅得七七八八,原來丁棉根本不是來選大總,而是陽天會來收復失地。
侯坤最后說:“雖然沒完全按照處里的計劃發(fā)展,但陰差陽錯的,丁棉能如此看重你,也算是歪打正著。”
龍云覺得有點好笑。
先有常英俊,后有李騏軒,還有現(xiàn)在的丁棉,三個人三種看重的方式。
常英俊是“氣味相投”,以哥們兒義氣論交情。李騏軒是威逼利誘,推崇金錢至上人性本惡。到了丁棉,不見人影卻是事事都想在前面辦得周全。
這就是所謂的攻心了吧?
龍云看著代替丁棉出面的富商和老爸老媽聊在一處,親切又融洽,不得不承認丁棉真是會選人。這位老總談吐文雅氣質(zhì)隨和,絕口不提“錢”字,卻在龍云搶救時先打了五十萬到醫(yī)院,還給了龍家一筆錢,說是龍云見了血,一定要有紅包壓一壓去去晦氣。
支票上五個九,差一塊錢十萬。龍大成起先死活不肯收,但對方言辭真誠,一番推來當去,畢竟不是人家對手,終究還是收了。
龍云偷著樂。這筆錢對方?jīng)]經(jīng)他手直接塞給老爸,他就能既不觸犯九處的紀律又能給家里撈到實惠了。
然后那個提名的“好市民獎”民政局也以光速批了下來。
聽龍秀說社區(qū)里敲鑼打鼓的給他家送大紅花,獎狀,證書,還給了一萬塊錢的獎金。郭奶奶恨不得拿喇叭喊“小云這孩子”有多么多么好,不像某些“公正嚴明的白眼狼”,把顧鋒他媽媽氣得犯了高血壓。
“不應該吧?這回小鋒應該也大出風頭才對,我聽說他是第一個趕到現(xiàn)場的。”說這話已是龍云住院兩周。
龍秀冷笑一聲:“可惜,他這回拔尖兒可拔歪了。自以為是私自行動,不僅沒立功,還破壞了市局籌劃已久的圍捕,導致主要嫌疑人死亡。所以被一擼到底,踢到社區(qū)去了。”
這套話龍秀說得又順溜又專業(yè),恐怕是街坊四鄰早就傳開了。
龍云沒言聲。他最清楚李騏軒的死和顧鋒無關,以這個做理由處理掉顧鋒不知是市局行動失敗拿他搪事,又或是丁棉不希望自己身邊有個當刑警的發(fā)小兒,就不得而知了。
“秀兒,我住院這段時間,你見沒見過一個瘦高條兒很秀氣的男人來探視?”
“沒有啊,你朋友?”
龍云點點頭,但很快打岔帶過去了,再也沒提。其實在侯坤來這幾次之間都沒主動說起Didi時,他就已經(jīng)有不好的預感了。
當龍云打算等下次侯坤來時一定要打聽出個結(jié)果時,一個偶然的機會,全權代替丁棉善后的富商卻告訴了他Didi的下場。
“糖糖已經(jīng)走了。”
“糖糖?”龍云推開病床自帶的餐桌,“您說的糖糖就是……”
對方點點頭,“就是Didi。我都喜歡叫他糖糖,好早就認識了,那時他還是少年人,十五六歲去廣東闖蕩,跟一個劇團,演些不倫不類的歌舞劇。”
龍云點點頭,“您就是那個洪總。”那個薇薇提過的洪裕龍。
洪總眼圈泛紅,“我沒有想到李騏軒會借我名頭把糖糖騙過去,如果不是后來阿棉在道上有些朋友幫忙打聽,我可能都沒機會給糖糖收尸。”
收尸!龍云心頭一震,努力壓住情緒,“您說的阿棉,是棉叔?”
洪裕龍用力眨了眨眼睛,“是,我與阿棉有些生意往來,好巧在這邊碰到。我也知阿棉的買賣有些不好攤出來講太明白,他受了傷還幫我尋糖糖,我自然要幫他這個忙出面跑一跑。”
他們聊了兩個多小時,龍云已摸清洪裕龍就是個普通商人。
“迫害糖糖的人已經(jīng)死了,李騏軒也死了,這個案子成了無頭案,我托警局的朋友也查不出所以然。只可憐糖糖那么漂亮的男孩子,那些人怎么下得去手……唉!”
洪裕龍是性情中人,說到最后已是不顧風度痛哭起來,“阿棉給我講你同糖糖是好兄弟,他在夜總會時你很照顧他。這個孩子就是太倔強,早同他講不要那么拼,錢與名又帶不走。在這個社會混,有時總要妥協(xié),他又不聽,得罪了人都不自知,搞得這個下場。”
龍云眉頭緊鎖。
一個月后,龍云出院。
洪裕龍?zhí)氐貜膹V東飛過來給他慶祝康復,在看到龍家狹窄的房子后,提出他在這邊有一處用來招待客人的小院子。
“不如讓小龍住到那邊,醫(yī)生也講他需要靜養(yǎng)。那院子平時沒人住,但都有留人照看,種了許多花花草草,環(huán)境蠻好,廚師保潔司機都有,離這邊也不遠。”
確實是不遠,走路只要十分鐘。
葉素蘭自然希望能親手照顧兒子,但自家情況確實不好,那間孩子連腿都伸不開的小屋也實在是不利于養(yǎng)病,猶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洪裕龍立刻送上一把鑰匙,“葉女士不放心也可以搬去同住,只不過那邊的管家也是南方人,叫做阿棉,脾氣有點怪,要多多包涵。”說完看了龍云一眼。
龍云立刻說:“我媽身體不好,我自己住那邊就行,多謝洪總。”
其實這院子就是陽天會的產(chǎn)業(yè)。
龍云被洪裕龍送去的當晚就見到丁棉。院子不必說,自然精致怡人。雖已是初秋,早晚天氣涼爽,但龍大成提著兩包行李站在正廳里時,還是出了一層薄汗。
以管家身份出現(xiàn)的丁棉態(tài)度親切,笑著讓他坐,可那金貴的楠木太師椅怎么看都不適合坐著。等龍大成出來時回頭看了一眼,臺階上,高聳的門廊旁,一盞射燈映著塊黑底金字的門牌:十六號院。朱紅大門一關,在這灰突突一片的胡同里自成一方天地。
回到家,龍大成的話又多了起來。院子樣樣都好,兒子自己獨占后院的西廂房,里頭設施齊全,寬闊敞亮。
葉素蘭聽了心里卻覺得有點打鼓,“洪總對咱家小云是真好,只不過也不知道這人到底是什么來頭。”
龍秀想了想,從包里摸出先前洪裕龍給的名片,“明兒我找同學幫忙給查查去。”
葉素蘭說:“找你同學還得跑西城,要不讓小鋒……”
龍秀一擺手,“可別提他,我就是跑門頭溝也不用他。”
轉(zhuǎn)天龍秀真去找了同學,一查之下才知道洪裕龍還是個挺有名氣的企業(yè)家,這樣一來,龍家人就算徹底放了心。
另一邊,十六號院的紫藤架下,丁棉笑瞇瞇地看著龍云,“愿不愿意跟我去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