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上下來已是一片蒼茫的暮色了,木羽靠坐在車里,目光看向窗外的殘日,天地之間一片紅色,煞是好看,她卻無心欣賞,回頭看向一旁的裴澤,她心里蒙上感激,“謝謝。”
裴澤愣了愣,“謝什么?”
“所有,所有的一切。”
她這兩天過得渾渾噩噩,什么事都沒做,爸媽能順利下葬,她知道,都是裴澤在背后安排著,若不是他,這些事,她定然是辦不好的。
他不在意的笑著,輕聲問,“我們回嗎?”
木羽點頭,拉開車門要下車,他伸手拉住她,“干什么?”
“你先回去吧,我們的手機都沒電了,你公司那么大,那么多事,耽誤你這幾天我很抱歉,接下來我還有些事要處理,處理完我會自己回去的。”
木羽的雙眸柔和又真摯,她明明是清淡如水的長相,可她臉上的清冷和目光里的淡然卻總能讓人心神一顫,他笑著看她,“我問你說‘回’的意思,就是回你們家啊!”
木羽想了想,“可是,你不急嗎?”
“急也急不在這幾日,快上來吧!”
木羽看著他,感動得想哭,她竟然有些感謝這座遠離城市的小山村,感謝他們的手機都沒了電,若不是這樣,她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竟可以溫暖到如此地步。
她重新坐好,扣上安全帶,裴澤發動了車,他們沿著山路往下走,木羽忽然回頭看他,目光里的羨慕一閃而過,他微微一愣,“怎么了?”
“方媛,真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裴澤微微的笑,沉默不言。
夕陽里,裴澤的車沿著山路,蜿蜒而下。
回到家里,木羽沉默著給裴澤做飯吃,她上一次拿起這些廚具還是高中的時候,她心不在焉的熱著鍋里的油切著菜,打算等油熱了把菜丟進去,鍋里的油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音,木羽一走神,把手里的刀丟了進去。
“小心!”
裴澤沖進廚房,把木羽拉到一邊護著,刀打在鍋里“咣啷”的一聲,刀上有水,油點“劈劈啪啪”的濺出來,濺到裴澤手上,木羽皺眉,拉過他的手,“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裴澤無奈的笑,“你還是先出去,我給你做吧。”
木羽本想說“對不起”,可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
這三個字是她心里永遠的痛,她再也不想對任何人說“對不起”了。
失神的回到房間,處處是爸媽的影子,她栽倒在床上,心里悶得喘不過氣,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模糊,不知不覺間,她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裴澤的菜端上桌看不見人,來到里屋一看,不由得又心疼又好笑,他輕輕幫她蓋上被子,離開了房間。
夜里,裴澤在客廳的沙發上靠一下,恍惚間聽見耳邊傳來腳步聲,他抬頭,只見黑暗里,木羽的身影在前方一閃,接著傳來開門的聲音,他急忙從沙發上跳起來跟上去,只見木羽沿著小路一直走,他緊跟在她身后。
沿著記憶中的小路,木羽來到兒時最喜歡和父母在一起玩耍的小樹林,村子里沒有什么娛樂設施,這個風景雅致,四顧無人的小樹林就是他們最愛待的地方。
那時的媽媽總會選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帶上塑料布和吃食,三人來到這個小樹林,把塑料布鋪在地上,時而玩鬧,時而進食,爸爸總會隨身帶著幾本書,木羽玩累了就會靠在他身上,他給她讀書,講故事,教她做人的道理。
那時的他們臉上只有無虞的笑容,誰也沒想過這個分別的時刻,誰能意識到時光竟如此之快,她都還沒回過神,爸媽竟就這樣撒手人寰。
她來到小樹林里,在他們過去常坐的樹旁坐下來,眼淚如河流一般從她眼眶里奔流而出,她看著黑夜里幕布似的天空,布滿繁星,想象著究竟哪顆才是爸媽。
“媽,你不是說,親一下就不疼了嗎?你來親親我呀,我的心疼得快要死了。”
“爸,你不是說明年陪著我和米粒過年的嗎?你答應過的事從來沒失約過,你回來啊!”
“你們從小就告訴我,等我長大了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我究竟要長到多少歲我們才能永遠在一起,你們告訴我啊……爸,媽,米粒的記憶里都沒有你們,你們答應過要幫我帶孩子的,為什么要失約啊?你們回答我啊……”
“你們是不是在生我的氣,氣我多少次說回來都沒回來,氣我永遠只會說‘對不起’?”xしēωēй.coΜ
“我學醫有什么用啊?我連我唯一想救的人都救不了,你們告訴我,我學醫有什么用啊!”
木羽聲嘶力竭的問著,所有說不出口的話都在這一刻匯聚成眼淚,她伏在地上,哭得涕淚橫流,那顆麻木的心又重新有了痛感,她疼的無法呼吸!
裴澤站在遠處看著,風聲吹動樹林,發出嗚咽聲,如同木羽的悲鳴,他默默的走到她旁邊,把衣服披在她身上,在她身邊坐下來,“哭完這一場,就重新站起來,好好生活吧,我們總要重新站起來的,不管心有多疼,有多孤獨,我們終是要咬著牙,走完剩下的路。”
木羽撲進裴澤懷里,任由眼淚打濕他的襯衣,她知道她不該這么做,可她太冷、太疼了,從未有過的孤獨感啃噬著她的心,她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來提醒她,她還活著,她應該活下去。
裴澤任她伏在自己肩上,她的疼痛也勾起了他心底許久未觸碰的悲傷,他忍不住抬起手輕拍著她的背,“我不知道是得到之后再失去更使人疼痛,還是從未擁有更讓人悲涼,你此刻的痛我無法感同身受,可我想,生命,本來就是孤獨的。”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便是一個人,聽福利院的阿姨說,我是個棄嬰,她撿我回來的時候,我幾乎都斷氣了。”
“兒時我把福利院的阿姨叫做‘媽媽’,那時的我還無法辨別何為好,何為壞,我總覺得她既撿了我回來,心里必然是有一絲一毫在意我的,可后來我才知道,這世上不是所有的因都是‘愛’,還有‘責任’,還有‘無可奈何’,還有‘不得不’。”
“福利院里的孩子都是棄嬰,要么天生殘缺,要么父母雙亡,要么如我一般,從出生就被遺棄,我每天都和那些要么智力殘缺,要么身體殘缺的孩子待在一起,幾乎不會開口說一句話,除了見到媽媽的時候,我總是跟在她身邊,希望自己可以如正常家庭的孩子一般吱吱呀呀的說個不停。”
他自嘲的笑了笑,“可是我不會。常年不開口說話導致我根本不知道如何開口說話,我一度以為自己是個啞巴,我只會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媽媽身后,‘媽……媽……’的喊。”
“我想,媽媽應該很煩我吧,她每天要面對那么多不會說話生活又不能自理的孩子,早已沒了耐心,更遑論是每天跟在她身后的我了。”
他垂著眼,手有一下沒一下的在木羽背上拍著,“在福利院里,我最怕的事就是吃飯,吃的是什么,此刻已經憶不起來了,我記憶里只有那股永遠的酸腐味,吃進嘴里頓時就讓人惡心。”
“我是個四肢健全的孩子,媽媽一般都讓我自己吃飯,可面對著那碗每天都泛著同樣味道的‘飯’,我真的一口也吃不進去,于是在喂完其他不能自理的孩子后,媽媽就會來到我身邊,綁住我的手腳,如填鴨一般把那碗東西塞進我嘴里,我常常來不及下咽,湯水嗆進了喉嚨,想咳嗽,可嘴里依舊填滿湯水。”
“一頓飯的時間,我常常又是眼淚又是鼻涕,混著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統統都下了肚,那時候我才知道,媽媽對我,并沒有比別人多一分一毫的喜愛。”
他笑起來,“你不是問我為什么會做餃子嗎?因為有一天,我在圍墻外拾到一碗別人吃剩的餃子,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那么美味的食物,所以餃子,成了我這輩子最愛吃的東西。”
他仰頭看著天空,“我也曾問過,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兒時的我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做錯了什么才會被人遺棄,那么多年里,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不配被愛,不配擁有愛的人,否則,為何在我還在襁褓之中,我的父母便不要我了?”
“直到后來,我長大之后才明白,生命,本就是孤獨的,愛與被愛,都是表象,無關于他人,只需靠自己,再愛你的人也無法陪你一世,你再愛的人,該離開,也終究會離開。與這世界和時間抗衡的唯一方式,就只有自己,咬著牙,走下去。”
木羽從他懷里抬起頭來,他的目光里滿是她從未見過的落寞,她心疼至極,她很想告訴他,若你都不配被愛,那這世上,便沒有人配了。
可她不能說出口,縱然只是朋友,縱然只是欣賞和短暫的依賴,她也不能。
裴澤垂眼看她,二人對視,他笑起來,“聽到比你還慘的故事,是不是沒有那么痛了?”
她搖頭,“我更痛了,痛你與生俱來的渴求,痛你無望漂泊的心。”
裴澤的眼眸頓時就紅了,他甚至想下一秒就把她擁入懷中,他只覺得從來沒有人到達過的黑暗角落倏然涌出一道光,晃得他眼睛發燙。
她的手輕輕搭在他手上,“請相信我,你付出了最柔軟的真心,也一定會有人用真心待你,單向的付出與渴求不是愛,雙向的感知和扶持才是。愛從來沒有‘配’或‘不配’……”
“就像你的爸媽,縱然出身貧寒,卻給了你最完整的愛,這便夠了,不是嗎?”
裴澤接過木羽的話,木羽的眼眶溫熱,她笑起來,兩行清淚順著眼角流出,重重的點了點頭,“是,夠了,足夠了。”
四目相對,二人沉默,最后,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