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襄27
新皇登基那日, 翎光在家養(yǎng)病,她先被西涼刺客擄走, 后被叛軍所傷, 現(xiàn)在在府上高燒不退。
太醫(yī)來看過了,診斷是玉蟾毒,沉吟道:“先帝, 也是因這毒發(fā)作而駕崩,不過公主身上這毒性弱,還能撐上半年。這半年內(nèi)找到解藥,性命也就無大礙了。好在微臣方才在宮里聽聞,那兩個西涼刺客在邊關(guān)被抓到了,四五日內(nèi)就羈押回京,這解毒藥,想必也能很快送到。”
因為沈大人的叮囑, 太醫(yī)沒說沈大人也中了玉蟾毒。
翎光松了口氣, 既然抓到了西涼人,那沈括中勞什子三更掌, 也能解開了。
翎光禮貌謝過太醫(yī)。不多時, 沈括退朝回府,帶了曹公公上門宣讀圣旨:“奉天承運, 皇帝詔曰, 長縈公主救駕平反有功, 特賜封地, 賜免死金牌……封為南襄公主。”
可除了免死金牌,其他的翎光都不感興趣。
只問了句:“公公,皇上有沒有說,玉蟾毒的解藥什么時候送來啊?”
“公主放心, 這解藥若是尋到了,定是第一時間送到府上來。”
曹公公不知翎光也中了毒,以為她指的是沈括身上的玉蟾毒。
笑瞇瞇道:“公主這次和沈大人,可是大功臣,陛下說了,宮里太醫(yī),任由你們差遣,公主還不領(lǐng)旨?”
翎光趕緊雙手接過圣旨,將盒子放在一旁。
沈括和曹公公說了幾句后,便送他出府,旋即腳步很輕地走回了寢殿,隔著屏風(fēng),翎光瞥見沈括張開雙臂,侍女為他脫下厚重的玄色朝服,披上黑色常服。
翎光見狀便想,自己也只給沈括穿過一次衣服,還是那日恰好起了個大早,給他穿衣時,翎光察覺氣氛分外不對,沈括的氣息將她包圍著,眼神看著下一刻就能把她吃了。
她就不敢再這樣了。
余光瞥見他撩開簾幔走了進來,翎光往里挪了一點,看他坐在了床邊,自然地摸了下她的額頭道:“已經(jīng)不燒了。”
翎光把腦袋別開一點:“方才喝了太醫(yī)的藥,就不燒了,”她看著沈括臉上還挺有氣色,只隱約散發(fā)一股病氣,問道,“你中了那個三更掌,怎么從來也不說。”
沈括聲音輕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須夫人憂心?”
“……我聽人說,我被擄走時,你重傷還出來找我,險些死在路上了。”
“聽誰說的?”
“趙婉婉。”
“她哪知道這些啊,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在你面前么。”
他氣色果真是比自己好,翎光稍微放心了些,又道:“你沒殺那個西涼刺客吧?”
“沒。”
“那便好,你身上的三更掌,我聽說要他們?nèi)值芤蝗私o你一掌才能化解,我還一直擔(dān)心,你把他殺了怎么辦。”
“夫人這是聽西涼人說的?”
翎光點點頭。
他挑眉,像是沒力氣般倚靠在床頭,腦袋側(cè)過來道:“看來夫人被擄走時,還套了不少信息,沒怎么吃苦。”
“誰說沒怎么吃苦!”翎光躺在里面,立刻大聲反駁,“我吃了好多苦,若不是命大,老天保佑,差點死了!”
“讓夫人受苦了,是為夫的疏忽……靈杉,下次不會了,只要我在的時候,便不會讓你移開我的視線。”沈括說話時一直看著她,翎光由下至上接觸到他的目光,睫毛撲簌了下,悄悄把腦袋縮回了被子底下。
“你一聽體己話就躲,像土撥鼠一樣。”
翎光低低“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她不是不愛聽,是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
感覺到沈括的手指伸進她松散的發(fā)間,有一搭沒一搭地捋著,說:“夫人的頭發(fā)短了許多,也不知要多久才能養(yǎng)到原先那樣長,我還能不能看見……”
“養(yǎng)頭發(fā)很快的,兩三年就能像原來那么長了,當(dāng)然能看見了。哦不對,前提是……西涼人要把玉蟾毒解藥給我吃才行。”
“再等等……”
他說著話時,語氣低了許多,似乎是沒力氣了。
翎光蒙在被子里好一會兒,鉆出去看了眼。
沈括的手指還在自己的發(fā)間,他卻閉上了眼睛,腦袋微垂著,在打盹一般,安安靜靜的呼吸。
他衣袍扣子系得極緊,皮膚透著一股病態(tài)的紅潤。
凝望間,翎光發(fā)現(xiàn)他脖頸處好似有一塊烏黑的斑,恰好被領(lǐng)子遮住了大半,露出一小塊來。
“這是什么……”
翎光有些在意,小心地把發(fā)絲從他發(fā)間抽出,慢慢直起身來,正要伸手去撥弄看看,沈括像是感覺到了,睜開眼避開了。
翎光:“我看你脖子上有一塊東西……”
“是嗎?哦,朝服的染料脫色了,沒什么大不了。”
“噢……”
沈括起身:“我去看著廚房給你煎藥,夫人躺著休息,不要亂動了。”
“好。”翎光點頭,不得其解地摸了下自己的脖子。
宮里發(fā)的朝服也會掉色么……
翎光看著他走出,仙翁和元策坐在翎光寢殿外間的椅子上,也看見了沈括周身纏繞的死氣。
仙翁道:“他已是將死之人了。”
元策點頭:“那仙翁去幽冥界走一趟,喊來黑白無常吧。”
仙翁咳道:“尊上,人家還沒死呢。看著還能活十天半月,那么早叫黑白無常來上差,不妥吧?”
這以權(quán)謀私的名聲,傳出去可就不妙了。
元策看向沈括的眼神,已經(jīng)像是看死人了,語氣涼道:“黑白無常早些收走他的魂魄,死前的痛苦也要少幾分,既如此,賴活不如早死,早死早轉(zhuǎn)世。”
沈括盯著煎完藥,回房脫下衣衫,泡在褐色藥浴中。他支開了所有的下人,低頭看見自己身上斑駁的顏色。
三更掌的黑斑,已經(jīng)蔓延到脖子了,今日就險些讓翎光發(fā)現(xiàn)。
也幸好翎光不怎么愛他親近,不然是無法瞞住的。
水蒸氣熏騰,臉上的脂粉掉了下來,才能看見他臉色有多蒼白。
幾日后,當(dāng)初重傷于他的西涼三魔都關(guān)在了死牢里,一個眼睛瞎了,兩個殘肢斷腿,模樣慘絕人寰。
三人寧死都不愿替他療傷。
“姓沈的,你殺了我們?nèi)值埽阋不畈涣耍耋钙娑荆馑幹挥形ㄒ灰幻叮愠粤耍悄飩円不畈涣耍」±献淤v命一條,死了,還能拉三個墊背的,值了!”
沈括只拿到一瓶解藥,這種毒是一種蠱蟲,只有母蟲才能解毒,而一個母蟲,需要耗費數(shù)十年來培育。
他揭開瓶蓋一瞧,里頭有只晶瑩剔透的乳白色蟲子,在瓶壁上爬著。
和他了解的一樣,確認這是真的解藥,沈括將蓋子闔上,使了個眼色,命人將他三人處以極刑。
沈括起身離開,背影瘦削蕭索,背后還傳來凄慘無比,卻猖狂的喊聲:“姓沈的,你身上的黑斑,已經(jīng)蔓延到脖子了吧,若是到手背,那便是你的死期!”
病重后,沈括便不再騎馬。
坐馬車回府,哄著翎光喝藥的時候,沈括說她嘴上有東西。
翎光抬手擦了擦,沈括搖頭:“還有。”
“哪兒呢?”
“這里。”他捏著她的下巴,順勢很快把玉蟾母蟲塞進她的嘴里,然后捂住翎光的嘴。
嘴里活蹦亂跳,一下有個東西竄到喉嚨里,她痛苦掙扎,扒拉他的手:“你給我吃了什么!”
“咽下去了?”
看她喉嚨動了,沈括才松手:“是解藥。”
“不是蟲子么?”翎光抄起藥就喝,苦得臉色一變,又抄起茶壺狂灌水。
看她瘋狂喝水漱口,沈括才掏出一包柿餅,溫聲道:“是,那蟲子長得惡心,怕你不吃,就騙你吃了。你吃了,也沒看見,就當(dāng)沒吃吧。”
將柿餅掰成小塊,喂到了她的嘴邊,翎光看了他一眼,叼走吃了,然后伸手接過整個:“給我吧。”
吃了這蟲,翎光拉了三日的肚子。
問沈括:“重桓,你的掌傷好了么?”
他點頭:“好了,不過,身體還有些虛弱,還得養(yǎng)養(yǎng),要喝藥。”
翎光瞥向他的脖頸,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端倪,也沒有先前看見過的黑斑。
上元夜,翎光同他去赴了宮宴,夜半從宮里出來,翎光揣著小手爐,和他齊肩并頭走回府,沿途看著花燈。
翎光的身子好了,沈括還在喝藥。
看見他咳嗽,翎光將手爐遞給他:“你烤吧,我不冷了。”
他接過手爐時,翎光碰觸到他的指尖,冷得可怕。
“你的手怎么這么冷啊。”她去摸了一下,沈括低頭笑著說:“是夫人的手暖。”
那黑斑已經(jīng)到小臂了,他便越發(fā)不愛碰翎光,怕過了病氣給她,兩人的手一觸即分,慢慢并肩走過融化的雪夜。
開春,沈括說陛下準許他休息一月,便要帶翎光下江南去。
因著要住些時日,翎光開始收拾東西,發(fā)現(xiàn)胭脂似乎變少了許多。
許是哪個小丫頭偷著用了,翎光也沒放在心上。
她是在京城長大的,卻格外喜歡江南,一路行船過去,船上照料沈括喝藥,藥碗是白瓷的,他喝過后,就留下紅色的唇印在邊緣。
翎光粗心,一開始還沒發(fā)覺。沈括也有意避開她喝藥,喝完藥總是會擦一下,但終于還是讓她發(fā)覺了。
她從沈括手里拿過他剛喝過的藥碗,拇指抹過他還沒來得及擦掉的紅痕。
便抬頭去看他的唇和臉色。
沈括雖一直在喝藥,可他氣色不差,也是翎光一直沒太懷疑過他病情的緣由。
今日發(fā)覺不對,她沒忍住伸手,沈括低頭躲避,翎光:“你別動啊。”
她一只手從他嘴唇上擦過去。
紅色的。
“你……干嘛用我的胭脂啊?”翎光看著他,一下好似知道了什么,掏出手帕來,慢慢擦過他的嘴唇,臉頰,熟悉的脂粉顏色,只有女子采用的。
她眼眶忽地變得通紅:“你怎么不告訴我。”
“用了夫人的胭脂水粉,忘了跟你說,對不起。”
“我不是說這個!”
她提高音量:“你明知道我在說什么!你的病,你是不是沒好?”
官船微晃,沈括撐著的胳膊突然一松懈,他直接倒了下去。
翎光撲上去:“重桓!”
她抓住他的手指,卻發(fā)覺他竟然連手上也有粉。
一抹,才看見底下病變的黑斑,一塊塊的,觸目驚心。
翎光怔住了,他試圖抽回手去,搖頭:“別看。”
卻被翎光抓住不放,倉惶道:“都怪我,如果……如果我早點發(fā)現(xiàn),我求皇上,讓你住在太醫(yī)院里醫(yī)治,我們不去江南了,回京城吧!”
他還是搖頭:“若是太醫(yī)能治,我也不會如此。”
眼淚珠子從她眼中滾了出來。
他垂眸看向翎光的手,慢慢握住了,嘴唇還有殘留的殷紅:“靈杉哭起來,霎是好看。”
翎光抽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哽咽道:“我記得,以前不知是誰,教過我,說女孩子……不能、不能輕易哭,所以我從來不哭,再疼也不。”
“偶爾哭一哭,也沒關(guān)系。”
她抽噎:“馬上,靠岸了,我們?nèi)タ蠢芍校貌缓谩?br/>
沈括答非所問:“我替你去尋過徐玄周,可惜沒有找到他。”
“徐玄周”本人就在旁,冷眼旁觀著。
“遺言這么多。”
子隱看見殿下哭,也跟著難受,嘆息道:“快了快了,仙翁應(yīng)該馬上回來了。”
翎光哭得很難看:“你找他干什么,你別閉眼,不要……來人,有郎中嗎,來人啊!”
她嘶喊著,沈括卻道:“靈杉,我在江南,購置了宅院,房契在凌泉那里,你不喜歡皇城,便留在江南吧,豢養(yǎng)面首也好,另尋良人也罷……”沈括慢慢閉了眼,好像還有話沒說完。
黑白無常急急忙慌地趕到,沒等人把遺言說完,便把他的魂拘了。
仙翁抹了把額頭的汗:“來晚了,來晚了。”
翎光正趴在那冰冷尸體上悲慟痛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元策看她難過,心里亦然不是滋味,壓著一顆巨石般,旋即轉(zhuǎn)身讓子隱賞了黑白無常兩樣難得的法器。
子隱:“讓這位沈大人,早些喝了孟婆湯轉(zhuǎn)世吧,千萬不要還魂了。”
黑白無常歡天喜地:“大人放心,我二人可是有職業(yè)操守的,經(jīng)過我等過手的生魂,絕無還魂可能!死得絕對透透的!”
生魂剛剛離體,沒有太多的意識,看不見黑白無常,還對人間尚有眷戀,似乎是聽見翎光在哭,從拘魂的法器里鉆出半個身軀,伸手想要拍拍翎光的背安慰她。
被元策用法術(shù)推到黑白無常身上:“走開些。”
法術(shù)碰到那生魂時,元策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
金色的生魂?
這是什么東西轉(zhuǎn)世么?
可還未來得及看清,便被黑白無常捂得死死的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