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鬢影1:回首已是百年身 !
火苗騰起,點燃又一支煙,青色煙霧在眼前氤氳出奇異幻景,裊裊似誰人舞影。
“四少,船快開了。”老仆人一手提了皮箱,一手替薛晉銘撐著傘,忍不住低聲催促。最后一批旅客也已登船,入閘口漸漸沒有了人,船員都已回到船舷口,只等第三聲汽笛響過,便可鎖閘開船。大概四少已是最后一位未登船的乘客,老仆人再是不舍也只得催促他動身。
四少卻只是慢慢地抽著煙,神色里略有倦意,也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老仆人猜想,大概是在等什么人,可是又不像……四少已在這背靜的轉角處站了許久,只是抽煙和瞧著遠處海面出神。若是等人,人家來了也找不著他。老仆人望著那落寞身影,見海風吹動他灰色大衣下擺,心里無端一陣難受,想來四少還是不舍得走罷。
“等您到南邊安頓好了,就給個信,我還過來侍候您。”老仆人喃喃說得一句便哽咽了。薛晉銘轉身看他一眼,從他手里接過了皮箱,拍了他肩頭淡淡一笑,“好,你回去吧。”老仆人猶有不甘,又急急懇切道:“我好多年沒回去,回老家也住不慣,您要是不嫌棄,我這把老骨頭還能跟您幾年?!毖x銘笑著側過臉,不讓老仆看見他牽強笑容,再回頭已恢復素日倜儻神色,輕慢里帶笑,“又來啰唆,這次回鄉下好生享福,你這把老骨頭也該歇著了?!崩掀枉鋈粺o言以對,聽得薛晉銘又問他回鄉的錢夠不夠,忙不迭點頭說夠了夠了。
“那就好,我走了。”薛晉銘一笑轉身,說走便是走,沒有半分拖沓留戀。外頭急雨撲面,颯颯濕了他一肩,老仆人追上去遞傘給他,執意要看船開了才肯走。薛晉銘突然就沉了臉色,淡淡將傘擋開,“我不喜歡有人看著走?!?br/>
老仆怔住,撐了傘立在原地,看他孑然一身走進風雨里去,一步步過了閘口,登上舷梯……那一襲灰色大衣的修削身影,裹了蒙蒙雨霧,就此行得遠了。
遠了,終于遠了,想再瞧得清楚一些,卻只是越來越遠……念卿不愿眨眼,怕一眨眼就再看不見這身影。然而眼前一切終于模糊,一點淚,凝在睫間卻不肯墜。
那遠去背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挺拔瀟灑,不似走在凄風冷雨里,倒似走在衣香鬢影間。
這樣的四少,來時去時一般從容,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憐憫反倒是對他的羞辱。
第三聲汽笛響起,輪船徐徐離岸。
船身駛動的第一下顛簸,似剪刀咔嚓落下,終于剪斷心底最后一絲幻念。
想見到又怕見到,明知那人不會出現,仍不免癡妄一場。
船舷邊擠滿了人,爭先恐后向岸邊送別的親朋揮手。薛晉銘穿過其間,頭也不回,再未向碼頭看上一眼。船離岸邊,碼頭上送行的人也漸漸散了,送別的場面本就是一時的情切,再難舍的離別也一樣會過去,轉身又是新的笑臉。
薛晉銘到艙里擱了行李,出來見船已掉頭,一時卻未駛遠,只等避讓另一艘入港輪船駛過。而方才擠在舷邊戀戀不舍的人們已忙著對艙室陳設挑剔評點,岸邊送別的人早已散去。薛晉銘閑閑將手插在大衣兜里,倚了欄桿看海面起伏,看船徐徐掉頭駛向南面。
人散了,船開了。
念卿緩步走到外頭來,沐在淋漓雨里,默默看船駛遠。
找得快要發瘋的侍從終于遠遠瞧見她,忙不迭讓司機按響喇叭,自己撐傘下車,疾步趕了上去。司機只怕沈小姐沒看到,一個勁將喇叭按得驚天動地。
薛晉銘聽見岸上隱隱的汽車喇叭聲,不經意間回頭看去——
碼頭空曠,霧雨迷離,一抹淡淡人影遺世獨立。
醒目的黑色轎車駛近她,有人撐傘上前,似在極力勸說什么。
她轉身走到車前,卻又回頭,定定望向這里。
一只白色沙鷗,掠翅劃過海面,鷗鳴嚦嚦。
“念卿?!毖x銘張口,終于喚出這個名字,卻只喃喃在唇齒間,幾近無聲。
輪船破浪急駛,越行越遠,將岸上景致漸漸拋在后頭。眼前視野漸寬、漸遠、漸淡……終于模糊了她的身影,模糊了霧雨纏綿,模糊了一天一地。
高跟鞋的聲音一路從樓梯上傳來,直到書房門口停下。
霍仲亨系著睡袍坐在沙發里,低頭看報,手里穩穩端了薄胎青瓷茶盞,連眉毛也未抬一下。念卿倚著門框靜靜看他,也不知該說什么,鼻端卻是越來越酸??此纳僮?,淚水并未落下,回來這一路,與那離去的人背道而馳,也未落淚。直待到了家,見了他,看他安穩地坐在壁爐邊喝茶看報,好像一早在這里等她,永遠會在這里等她……終于,淚意無可遏止。
霍仲亨嘆了口氣,擱下報紙,朝她伸出手,“過來?!?br/>
念卿走過去,貓一般溫順地伏在他懷里,慢慢開始抽泣,終于泣不成聲。
“仲亨,我不明白?!彼饻I眼望住他,“已經是最好的結果,為什么還這樣難過?”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半是無奈半是了然,霍仲亨目光深邃,“好了,你已做得足夠,不要哭了!”念卿默然點頭,忍回眼淚,朝他露出一個微弱笑容。霍仲亨眉頭一皺,火頭剛冒上來,便被她盈盈目光熄滅——她竟用這種眼神看他,眼里滿滿都是依賴。
“看什么,我又不會走。”霍仲亨沒好氣地笑起來,狠狠托起她下巴,手指揉進她發絲里,“算了,要哭就哭,別這樣看著我!哭過這一次,以后再不許傷心!”
他孩子氣的惱怒終于引得念卿破涕為笑,笑里仍有眼淚撲簌簌落下,卻已不是悲淚。
她的淚水墜落他掌心,又滲出指縫,溫溫熱熱,酥酥癢癢。
霍仲亨深深看她,第一次默許他的女人在他面前為另一個人流淚。
只因這是她的酸楚,她的無奈,因而變得合理,變得可以容納。
這不可思議的感受,或許便是他們所謂的愛了……霍仲亨一時喟然,只將念卿緊緊擁入懷中。她柔軟長發在他掌下散開,涼涼滑滑似青色緞子,握在手里有一種安恬的感覺。壁爐里偶有火星爆開的輕響,除此只有一室寧定和她細勻悠長的呼吸。她就這么蜷在他懷里,漸漸沉靜睡去,睫毛下還凝著一點淚珠。他將她抱到床上,動作極輕緩,似捧著一朵盛開在掌心的睡蓮。
念喬下午來時沉著臉,直上二樓找念卿,卻被桂珍擋下,說夫人早上出門著了涼,這會兒還在休息。見念喬面色不豫,桂珍便笑著打趣道:“這是怎么了,又同程公子吵嘴嗎?”念喬咬唇,從手袋里掏出個疊得四四方方的東西擲在桌上,悶聲仍不說話。
桂珍好奇拿來一看,卻是張半皺的報紙,展開只瞄得一眼,頓時變了臉色。那上面赫然一張醒目照片,正是戎裝的督軍和一身男裝的念卿。底下粗黑大字的標題寫著“氣短可是真英雄,情長終究小兒女”——饒是念書不多,桂珍也讀出這句話里濃烈的諷刺。
“這是哪來的?”桂珍吃了一驚,左右看看,急忙將報紙揉了,“這種東西你怎么敢帶進府來!”念喬漲紅臉,忍著氣說:“這是北平的報紙,上面還有更難聽的?!惫鹫溥豢冢瑑上滤毫藞蠹垼瑧崙崝德涞溃骸俺舾F酸盡會靠筆桿子毀人,這種東西還巴巴地拿來給她看,你也是個不省事的……哎,你怎么會有北平的報紙,誰給你的?”見桂珍一臉狐疑,多半又疑心到程以哲頭上,念喬沒好氣地看她一眼,“剛去車站接了個同學,人家從北平回來,捎張報紙路上看看有什么奇怪?!碧峒巴瑢W,念喬忽然想起件蹊蹺事,“今兒在車站還遇見個奇怪的人?!?br/>
“有多奇怪?”桂珍隨口問道。
“那人好像也是學生,挺英俊的樣子,跟我同學坐一個包廂,起初還客客氣氣幫我們提了行李,后來惠珍多話,偏偏提起報紙上的督軍夫人,她還不知道我們是姐妹。”念喬皺著眉頭,“我倒沒說什么,那人翻臉卻比翻書還快,狠狠瞪著惠珍,像是誰欠了他錢,把我嚇一跳!”
桂珍哈哈笑起來,“可不就是北平那些激進學生么,再不然就真是跟督軍有仇的,他們帶兵打仗的人誰身上沒點血債,不奇怪,不奇怪!”念喬支頤想了想,“我瞧著不像,總之那人古怪得很?!倍擞肿h論一番,閑閑扯了些家常話,念喬記掛著同程以哲的約會,也不待念卿睡起便走了。
這一覺直睡到傍晚,念卿醒來仍覺昏昏沉沉,早上在碼頭著了涼,一整天都在頭痛。
門外走廊上有軍靴聲橐橐走近,是仲亨提早回來了,即使只聽得他腳步聲也覺得一陣甜蜜。念卿懶懶地擁了被子,瞇著眼睛看門口。
門是被踢開的,霍仲亨雙手舉著個黑乎乎的小東西,大步走到床邊,將那東西往床上便是一扔。念卿一聲驚叫,被那毛茸茸的小家伙迎面撲在身上。它小爪子抱住她再不肯放開,一頭便往暖暖的被子里鉆去?!笆切」??”念卿驚喜地拎起小家伙一看,這圓頭圓腦的“小狗”,漆黑毛皮烏光水亮,長尾巴神氣地甩在身后,眼角有漂亮的淺色縱紋,分明,分明就是一只幼小的黑豹!
念卿瞠目,險些失手將它掉在床下。
霍仲亨縱聲大笑,滿意地欣賞她驚駭神情,“我說過給你一只更好的。 ”
溫順的小花貓,變成這活生生會吃人的黑豹,這便是他眼里的更好……念卿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看看張牙舞爪的小豹子,又看看那趾高氣揚的男人,呆了一刻,終于笑不可抑。
“你要把它當貓咪養嗎?”念卿幾乎笑出眼淚。
霍仲亨卻沒有耐性管她笑什么,“快起來,懶女人,還有好東西給你!”
念卿不情愿地被他拽起來,草草梳洗收拾了,便隨他急匆匆出門。車子朝海邊開得飛快,一路上霍仲亨都賣著關子,念卿也由著他折騰。早上還是霧雨綿綿的天色,到傍晚總算有了幾分晴意,淡淡陽光穿透云層,細縷一樣灑在粼粼海面。海風的潮意帶著雨后清新,吹散了天際陰云……念卿望著車窗外起伏的海面,手指扣在仲亨溫暖掌心,心境亦如這海天遼闊,纖塵不染。
車子盤山而上,在空曠的山頂停下。
霍仲亨攜她下車,海天相接的浩淼景致驟然撲入眼簾,一輪夕陽正漸漸沉入地平線下,落日熔金,余暉似火,將碧藍海水也染成了耀眼金色。造化之輝煌,令念卿陶然忘己,沉淪在無邊美景里,久久不能言語。
身后有力的手臂將她輕輕環住,霍仲亨低頭啄吻在她耳畔,“喜歡這嗎?”
念卿閉上眼睛,怡然微笑,“喜歡?!?br/>
“這里不算很遠,不是偏僻山村,仍然有很多人認得我們。但我會為你建一座海邊的屋子,俯瞰大海,仰望天空;春天你可以種花,可以養你的小狗小貓,說你想說的話,做你想做的事……你說過的心愿,只有一點我辦不到,不能讓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往后我在哪里,你便在哪里,不能再去別處!”
夕陽余暉照在他臉上,映出奪人光彩,令她錯覺這一刻世上所有光輝都落入他眼底。
同樣的金色天空下,同樣的夕陽如醉——
城中,督軍府前,清瘦的黑衣少年從車上下來,徑直走到守衛森嚴的崗哨跟前。警衛毫不客氣將他擋住,他揚眉一笑,眼里似灑進金色光芒,英俊眉目因這一笑而帶上男子少有的細致鮮朗。少年開了口,語聲卻傲慢,“我是霍子謙。”
海上,輪船迎風破浪,駛向溫暖的南方。船頭欄桿后,修頎身形的男子悠然遠眺,側顏被夕陽鍍上淡淡光暈。甲板上散步的仕女不時駐足回首,假意張望他身后海鷗。在他身后,淼淼海天相接的地方,有一行海鳥結隊歸來,正投向斑斕云霞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