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水路,卻沒有搖槳聲,亦沒有波浪聲,太安靜了
林盞被福竹引著在一處躺下,收了收胸前的衣襟。
自八歲那年的那場變故算起,離開京城已經十五年之久。模糊的記憶中,于宅郁郁蔥蔥,艷陽灑在小池上波光粼粼,念書累了便偷跑到大樹下打瞌睡,醒來時總能對上母親無奈又柔軟的目光。
船隨水波搖搖晃晃,林盞翻了個身,在寂靜與黑暗中對自己說,睡吧,天亮了就好了,雖然雙目依舊無用,但起碼能聽見,起碼能感受到白晝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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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無兵無權,陸進延也是個響響當當的王爺,進京之后被火速妥帖地安頓下來。在陌生環境中林盞是鮮少走動的,尋了處角落站著,聽福竹跑前跑后,嘴里絮絮叨叨著還是京城好,咱們還是住的以前的院子。
來給陸進延診治的郎中告辭后,林盞依著腳步聲悄悄跟著,估摸著附近無人才快步追上,對郎中說了自己夜中幾近失聰的病癥。老郎中瞧他本就目盲,關切得趕緊拉他坐上廊邊木凳。
林盞伸著手腕讓老郎中把脈,忽覺指尖針扎刺痛,淡淡血味散了開來。
“老先生?”許久沒有動靜,林盞開口詢問,聽得老郎中鼻息沉沉,眉頭不免緊了緊
“兩月前,可曾受傷中毒?
林盞點了點頭,說了那夜被刺客迎面撒了粉末的事
“老朽無能,不知公子中了何毒,但這毒潛伏在你身體中,久而久之,侵害聽力”
說罷,老郎中站了起來,林盞一慌,伸手摸到他的手臂緊緊拽住:“那在下這毒如何能解?耳朵怎么辦?”
“毒量不多,但難排難解。耳朵,恐怕治不好了”老人無奈地拍拍林盞冰冷的手背,“珍惜還能聽見的日子吧”
失焦的眼睛驀然瞪大
顫抖著失了血色的嘴唇,林盞已經連話都說不完整:“在下、在下要聾?”
“此毒不清,聽力便會完全喪失”
老郎中摸了把胡子,沉沉嘆了口氣,這年輕人清俊脫俗,瞎了雙眼已是著實可惜
林盞閉了雙眼,面上無悲無喜,對著老郎中的方向躬了躬身。才一轉身,腿剛邁出一步,便像抽了渾身氣力般猝然跌到地上
老郎中上前去扶,“孩子,你要去哪?我送你去”
林盞勉強扯了一抹笑容,撐著膝蓋站起來道:“謝過老先生,我記得路”
不過是沿著來時的路再走回一遍,林盞卻步履艱難。手扶著墻面,才走幾步就胸悶氣喘,握拳在胸口處猛捶幾下,掌心被指尖傳來的冰涼寒徹了。
怎么辦……
他用了十余年克服眼盲帶來的障礙,日日夜夜的黑暗無邊中,若不是靠著這雙耳朵,他早已與廢人無異。
沒有視力,沒有聽覺,那他活著還能依靠些什么
上天奪去了他的家族榮耀、雙親、雙眼,到如今,連他僅剩的聽力也要無情剝奪。林盞凝著眉,嘴角卻怪異地揚了起來——老天爺,我還不夠一無所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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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陸進延受傷進京時,昱王陸進軒剛從皇宮出來,正巧無事,索性前去探望。陸進延的卑微出身致使皇子們與他大多并不親近,若不是想再睹一睹他身邊那絕美男子,陸進軒本不屑登門。
帶著另一份心思,陸進軒并沒與弟弟多寒暄幾句,借口府上有事便起身離開,才剛往外走出幾步,便遣下人去尋林盞。
下人有些局促道:“王爺,這……小的不知道這位林公子什么模樣?”
“不是說了嗎,長得好看的,高的,瘦的”
下人面上仍帶難色,陸進軒皺了皺臉,抬手敲他一記,“巴掌大的地方,找個傾國傾城的人很難嗎?”
陸進軒與下人分頭尋找,因不想被陸進延的人碰上,半躲半藏地繞著整個宅院一整個周圈,愣是沒尋到林盞的絲毫蹤影。
【呵,一個大活人,還是個瞎子,還能上天不成?】
陸進軒正站在大樹下叉腰納悶,忽而想到第一次見林盞便是在屋頂,猛地一抬頭,卻真看見枝葉蔭翳間一個清瘦身影。足下輕點,陸進軒一個飛身也躍上了樹。
樹干劇烈搖晃,林盞側頭,手按上了劍
“美人美人、別動手”
聽出了陸進軒的聲音,林盞嘴角撇了撇,卻還是把劍收回鞘中,抱拳行禮
樹枝粗壯卻也承受不了兩個男子的重量,陸進軒向上一跳,雙腿勾住林盞頭上的那根樹枝,倒掛在他身側打趣道:“美人真是特別,腳都不愛沾地嗎?”
林盞頷首,“讓王爺見笑了”
“我看你……好像挺沒精神?”陸進軒湊近了看林盞,在揚州見他時便面無表情,今天更甚,眉宇間凝著陰云
林盞頓了一下,淡然回答:“許是連夜趕路所致”
“你這話騙陸進延可以,騙我可不行”陸進軒在他的眉眼上細細端詳,“近看眼睛都紅了,莫不是哭過?”
眼前的人趕忙低頭,揉著眼睛悶聲道:“方才眼中進沙……”
陸進軒呵呵一笑,眨了眨上翹的鳳眼,刻意壓低了嗓音在林盞耳邊問:“陸進延欺負你了?”
林盞連忙搖頭,“王爺對在下很好”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揣測打探他人心思,愛尋花問柳的昱王最擅長不過
“在下、也很好”林盞的頭扭向別處,聲音輕飄飄的
“那為何一人坐在樹上”
出乎意料地,向來恭敬的林盞,此刻卻沉默不語,一陣風刮過,林盞一動不動地坐在沙沙作響的樹葉間,陸進軒看他面色蒼白,眼瞼低垂,饒是再想與他說話,卻也還是驀地于心不忍
雖然對他一無所知,但陸進軒能感受到林盞心中的郁苦,面對他欲蓋彌彰的不言不語,本想輕浮上去的手,往前探了探,卻還是在離林盞鼻尖僅有一寸時一頓,默默收了回去。
美人就是美人,滿腹心事時,連眉梢都染上醉人的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