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br> 天晴了。</br> 久雨之后的陽光,比什么都可愛,天藍得發亮,云白得耀眼,那楓葉上的雨珠在陽光下閃爍。整個暗沉沉的大地,像是在一剎那間恢復了生氣,連鳥啼聲都特別的嘹亮,門前一株含苞的茶花,在一夜間盛開了。</br> 小蕾小病初愈,看到陽光就手舞足蹈了。從早上起,她就鬧著要上街,說她好幾個月都沒有上過街了。姑媽也說需要添購冬裝。于是,午飯之后,狄君璞自愿留守,姑媽帶著阿蓮和小蕾,一起去臺北了。</br> 偌大一棟農莊,只剩下狄君璞一個人,聽不到小蕾的笑語喧嘩,聽不到老姑媽的嘮嘮叨叨,也聽不到廚房里阿蓮的鍋鏟叮當……四周就有種奇異的靜,靜得讓人心慌。坐在書房里,狄君璞怎樣也定不下心來寫作,他無法讓自己的思想,不在窗外的陽光下飛旋。于是,他走出了農莊,站在那廣場上。</br> 陽光下,空氣仍然寒冷。他四面眺望著,山谷里,那些楓樹似乎更紅了,柵欄邊,紫藤的葉子綠得像滴得出水來,那些木槿花,并沒有被風雨摧殘,一朵朵紫色、黃色、白色的花朵,倔強地盛開在寒風里。</br> 他在空地上隨意地踱著步子,一層孤寂之感靜悄悄地掩上了他的心頭,他繞到農莊后面,走進了楓林。不由自主地,他一直走到懸崖邊。倚欄而立,他看著懸崖下的巨石嵯蛾和雜草叢生,如果有人摔下去,是絕無生還的可能的。再看著那一片蔥蘢的霧谷,和那幾棵挺立在綠色植物中的紅楓,他靜靜地出著神。</br> 有好長的一段時間,他根本沒有固定的思想,他只是呆呆地站著,一任陽光恣意地曝曬。他的情緒沉陷在一份暗淡的蕭索里。然后,他忽然震動了一下,依稀仿佛,他看到霧中有個人影一閃,是誰?又是那瘋狂的老婦嗎?他極目望去,似乎看到草叢的蠕動和偃倒,有人在那里面穿梭而行嗎?接著,那谷中的小徑上清晰地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影,太遠了,看不出是男是女,那人影在奔跑著,只一忽兒,就消失在樹叢中了。</br> 他依然憑欄而立,這人影并沒有引起他太大的注意。那蕭索感在逐漸加重,他又想起了美茹,無助地、無奈地、絕望地想著美茹,心中在隱隱作痛。他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然后,他聽到有人狂奔著跑到農莊來,他驚愕地側耳傾聽,那奔跑的聲音已直撲楓林而來,有個人躥進了楓林,喘息著,興奮著,一下子停在欄桿前面。長發飄拂,烏黑的眼珠好深好大,熱氣從她嘴中呼了出來,她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狄君璞詫異地喊:</br> “心虹!你干嗎?”</br> “怎么——怎么——”她喘著,一臉的困惑和茫然。“怎么——是你?”</br> “當然是我,”狄君璞不明所以地說,“還可能是誰嗎?”</br> 他顯然問了一個很笨拙的問題,心虹的眼睛里,困惑更深了,她慌亂地后退兩步,用手扶著欄桿,不知所措地、迷茫地、訥訥地說:</br> “我在霧谷里,看到——看到這兒有人,我直直跑來,我以為——以為——”</br> “你以為是什么?是誰?”他追問著,他又看到那記憶之匙在她面前轉動。</br> “我……我不知道,”她更加慌亂和不知所措,眼光迷亂地在附近搜索著,“我不知道,有個人……有個人……他在等我。”</br> “誰?是誰?”</br> 她用手扶住額,努力思索,她本來因奔跑而發紅的臉現在蒼白了,而且越來越蒼白,那顫動的嘴唇也逐漸地失去了顏色,她看來憔悴而消瘦,搖搖晃晃地站在那兒,如弱柳臨風。她那迷茫的眼珠大大地瞪著,眼神深邃,越過楓林,越過農莊,那目光不知停留在一個怎樣的世界里。</br> 他扶住了她,用力地握住她的胳膊,他在她耳邊,低沉而有力地說:</br> “不許昏倒!記住,不許昏倒!”</br> “我冷……”她顫抖著,可憐兮兮的,目光仍瞪在那遙遠的地方。“我好冷。”</br> “但是,你已經記起了什么。不是嗎?那是什么?告訴我!”</br> “一個——一個人,一個男人,”她像被催眠般地說,聲音低低的,呻吟的,如同耳語,“一個男人!他在等我,他要我跟他……跟他走!他一直要我跟他走!”</br> “他是誰?”</br> “他是……”她閉上眼睛,身子搖搖欲墜,“他是……他是……”</br> “是誰?”他毫不放松地,扶住她的手更用力了。</br> “是……是……是一個男人,年輕的,漂亮的,他……他要我跟他走!”</br> “他叫什么名字?”他逼問著。</br> “他叫……他叫……”她的臉色蒼白如蠟,身子虛弱地搖擺,她的眼睛又張開了,那深邃的眼珠幾乎是恐怖地瞪視著。那記憶之匙在生銹的鎖孔中困難地轉動。“他的名字是……是……”她的嘴唇嘬起,卻發不出那名字的聲音,她掙扎著,痛苦地重復著,“他的名字是……是……”</br> “是什么?想!好好地想一想!是什么?”</br> “是……是……是……啊!”她崩潰了,大顆的淚珠奪眶而出,她啜泣著大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記憶之匙斷了。她抱住了頭。“我什么都不知道!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不要問我!不要問我!不要問我……”</br> 她的雙腿發軟,身子向地下溜去。他一把把她抱了起來,大踏步地走進農莊,一直走進書房,他把她放在火爐邊的躺椅上。她仍然用手抱住頭,把自己的身子縮成一團,她下意識地在逃避著什么,她的手是冰冷的。他泡了一杯熱茶,扶起她的頭,他強迫她喝,她喝了幾口,引起了一大串的嗆咳。他放棄了茶,倒了一小杯酒,送到她的唇邊,她猛烈地搖頭。</br> “喝下去!”他的喉嚨喑啞。看她那種無助的模樣是堪憐的。“喝下去!你會舒服一點。”</br> 她喝了,仍然把身子縮成了一團。他取來一條大毛越,包住了她。把火燒旺了。</br> “怎樣?”他看著她,焦灼地,“好些嗎?”</br> 她的四肢逐漸放松了,臉色仍然蒼白如死。擁著毛毯,她可憐兮兮地蜷縮在那兒,眼珠浸在濛濛的水霧里,顯得更黑,更深,更晶瑩,像兩泓不見底的深潭。她看著他,默默地看著他,眼光中充滿了祈求的、哀懇的神色。他也默默地蹲在她身邊,憂愁地審視著她。然后,她忽然輕喊了一聲,撲過來,把她的頭緊倚在他胸前,用胳膊環抱住了他的腰,一連串地說:</br> “不要放棄我!求你,不要放棄我!不要放棄我!”</br> 他不知道她這“放棄”兩個字的意思,但是,她這一舉使他頗為感動,不由自主地,他用手撫摸著那黑發的頭,竟很想把自己的唇印在那蒼白的額上。可是,梁逸舟的提示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他的背立即下意識地挺直了。她離開了他,躺回到椅子里,有些兒羞澀,有些兒難堪。那蒼白的面頰反而因這羞澀而微紅了。</br> “對不起。”她訥訥地說。</br> 他使她難堪了!她沒有忽略他那挺背的動作。小小的、敏感的人啊!他立即捉住了她的手,用自己那大而溫暖的雙手握住了她。</br> “你的手熱了。”他說,“好些了,是不?”</br> 她點點頭,瞅著他。</br> “很抱歉,”他由衷地說,“不該那樣逼你的。”</br> “不,”她說了,幽幽地。“我要謝謝你,你在幫助我,不是嗎?別放棄我,請你!我已經知道了,我害的是失憶癥,但是,似乎沒有人愿意幫助我恢復記憶。”</br> “你怎么知道你害的是失憶癥?”</br> “我總是覺得有個陰影在我的面前,有個聲音在我的耳畔。前天,我逼問高媽,她吐露了一點,就逃跑了,她說我喪失了一部分的記憶。我知道,我那段記憶一定有個男人,只是,我不知道他是誰,他現在在哪里。或者,”她哀愁而自嘲地微笑,“我曾有個薄幸的男友,因為,跟著那記憶而來的,是那樣大的痛苦和悲愁呵!”</br> 他緊握了一下她的手,那小小的、溫軟的手!這只纖細的、柔若無骨的小手上會染著血腥么?不!那蒼白的、楚楚動人的面龐上會寫著罪惡么?不!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地說:</br> “我會幫助你,心虹。但是,現在別再去想這個問題了,今天已經夠了。”</br> “你知道多少關于我的事?”她忽然問。</br> “一點點。”他回避地說。</br> “告訴我!把你知道的部分告訴我!”她熱烈地,激動地,抓住了他的手臂。</br> “只有一點點。”他深思地說,“你生了一場病,使你失去了一部分的記憶,如此而已。”他站起身來,走到桌邊,拿起了茶杯,送到心虹的手上。“喝點茶,別再想它了,你很蒼白。而且,你瘦了。”</br> “我病了好些天。”她說。</br> 那么,她是真的病了?他心中掠過一抹怛惻的溫柔。</br> “現在都好了嗎?”他問。</br> “你沒想過我,”她很快地說,“我打賭你把我忘了,你一次都沒到霜園里來。”</br> 他的心不自禁地一跳,這幾句輕輕的責備里帶著太多其他的意義,這可能嗎?他有些神思恍惚了。站在那兒,他兩手插在口袋里,眼睛注視著爐火,唇邊浮起了一個飄忽而勉強的微笑。</br> “我這幾天很忙。”他低低地說。</br> “哦,當然哪!”她說,語氣有點兒酸澀。“你一定寫了很多,一定的!”</br> “唔。”他哼了一聲,事實上糟透了,這些日子來,他的小說幾乎毫無進展。“雜志社向我拼命催稿,弄得我毫無辦法。”</br> 她瞅著他,然后她垂下頭來,輕輕嘆息。這聲嘆息勾動了他心中最纖細的一縷神經,使他的心臟又猛地一跳。不由自主地,他望著她,這可能么?這可能么?那如死灰般的感情能再燃燒起來么?這細致嬌柔的少女,會對他有一絲絲感情么?是真?是幻?是他神經過敏?他在感情上,早就是驚弓之鳥,早就心灰意冷。但是,現在,他為什么會有這種反常的心跳?為什么在他那意識的深處,會激蕩著某種等待與期盼?為什么那樣熱切地希望幫助她?那樣渴望她留在他的眼前?為什么?為什么?</br> “我想,我打擾了你吧!”她說,忽然推開毛毯,想站起來。</br> “哦,不,不!”他急促地說,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她對面,用手按住了她。“別走!我喜歡你留在這兒!我正……無聊得很。”</br> “真的,姑媽和小蕾呢?”</br> “她們全去臺北了。”</br> “哦。”她沉默了。坐正身子,她看著他,半晌,她說,“你剛剛還沒告訴我,你對于我知道多少?”</br> “我已經告訴你了。”</br> “不止這樣多,不止。”她搖搖頭。忽然傾向他,用一對熱切的眸子盯著他,“你答應幫助我的,是么?”</br> “是的。”</br> “那么,告訴我,是不是真有那樣一個男孩子?在我的生命中,是不是真有?還是我的幻覺?”</br> 他凝視她。</br> “是的,”他慢慢地說,“真有。”</br> 她顫抖了一下,眼睛特別地燃著光彩。</br> “怎樣的?怎樣的?”她急促地問,“他到哪里去了?告訴我!”</br> 他心中有陣微微的痙攣和酸澀。她那熱切而燃燒著的眸子使他生出一種微妙而難解的醋意。天哪!她是多么美麗啊!他咬了咬牙,含糊地說:</br> “走了。我想。”</br> “走了?走了?”她嚷著,“為什么?走到哪兒去了?怎么!告訴我!把一切都告訴我!快!請你!是他不愛我了嗎?是嗎?所以我生病了,是嗎?所以我失去了記憶,是嗎?哦,你告訴我吧!”</br> “我不能。”他憂愁地說,“因為我也不知道。我等著你來告訴我。”</br> “哦,是嗎?”她頹然地垂下了頭。好沮喪,好迷茫。有好一會兒她沉默著,然后,她嘆息著說,“這些日子來,我時時刻刻在思索,在尋覓,但是我總是像在濃霧中奔跑,什么方向都辨不清楚。我的腦子里有個黑房間,許多東西在這黑房間里活動,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一直希望給那黑房間開一個窗子,或點一盞燈,讓我看清那里面的東西。但我沒有這能力!沒有!每當那黑房間里有一線亮光的時候,我就覺得整個頭都像要炸裂般地痛楚起來,然后,我就昏倒了。”她重新抬起眼睛來,盯著他,祈求的,懇切地說,“幫助我吧!讓我把這個黑房間交給你,你給我點上一盞燈吧!好嗎?不知道為什么,我不能去求我的父母,我不相信霜園里的每一個人!甚至高媽。我都不相信!”</br> 他注視著面前那張臉,那張迫切的、渴望的,而痛苦著的臉,和那對哀哀欲訴的眸子。他被折倒了,他心中涌上了一股熱流,一股油涌著、澎湃著的熱流。握住了她的手,一些話不受控制地沖出了他的嘴:</br> “你放心,心虹,我將幫助你,盡我一切的力量來幫助你。讓我們合力來打開那個黑房間吧!我相信這并不是十分困難的事。但是,我需要你的合作。”</br> “我會的!”</br> “或者,那黑房間里有些可怕的東西,你有勇氣嗎?你能接受嗎?”</br> “我會的!真相總比黑暗好!”</br> “那么,你有一個助手了!讓我們一起去揭開那個謎吧!第一步,我要找回那本小冊子。”</br> “小冊子?什么小冊子?”</br> “慢慢來,別急。明天下午,你愿意來我這兒嗎?”他問,完全忘記了梁逸舟的囑咐。</br> “我一定來!”</br> “好,會有些有趣的東西等著你,我想。”</br> 她側著頭看著他,那驚奇的眸子里洋溢著一片信任的、崇拜的、期待的與興奮的光彩。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