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陵大學藥理實驗室的投向《Blood》，不到一個月，修改意見反饋回來，需要補一個背景實驗。
    Editor的口吻十分激動，盛贊中國人竟可在藥用肽這一全新領域做出驚人突破，許諾只要來得及，定將它作為下一期封面故事。
    消息傳遍實驗室，頓時炸了鍋。本是投石問路之舉，竟讓江東方歪打正著，一擊即中，實在不能不說是幸運之極。
    江東方自己還不知道，他和沈西西戀愛以來笙歌，快中午了才手拉著手晃到實驗室，許達故作深沉地在辦公室門口喊住了他。
    “江東方，你那有消息了。過來，看看編輯的意見?！?br/>     他還懵懂懂，見許達一臉嚴肅，心想八成沒戲…也是，以博士研究生身份向《Blood》投稿，就好比流浪漢向格陵第一求愛，被拒，甚至申請限制令，也不算沒面子。
    沈西西知道其他實驗室有投同等份量雜志結果被editor全面封殺的先例，怕江東方受不了這種打擊，趕緊安慰他。
    “沒事，大不了投其它…”
    結果一看，沈西西尖叫連連，知道失態(tài)了，又捂住嘴，淚光閃閃地望著江東方，江東方看著電郵中那些溢之詞，腦中一片空白。
    只有薛葵說過的那句話。
    “江東方，這藥用肽做出來了，你一輩子都不用愁?！?br/>     言猶在耳，辦公室里其他課題組的老師也紛紛來同他熱絡。
    “小江，這留校做副教可跑不掉了?！?br/>     “格陵大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副教?！?br/>     “過兩年升教授，建起自己的實驗室，前途無限?！?br/>     “或者出國深造，也是一條光明大道。過兩年回格陵做講座，那才風光?！?br/>     江東方跟著薛葵做這么久，知道這種事情當冷靜處理，不可得意忘形。除非見到太陽真的升起，否則任何光芒都只是假象。
    “這里說我們前期所做的病例調查，樣本單一，看來要補一個生物學重復實驗?！?br/>     “太簡單，”許達笑嘻嘻道，“找薛葵搭橋，再去第一醫(yī)院取ALL病人的血液樣品回來做兩例就行。我看編輯八成是想用這個圖做封面照，當然要多拍幾張候選?！?br/>     “那我立刻預定質譜，爭取下個星期出結果?！?br/>     沈西西崇拜地望著江東方的側臉，覺得他從未如此有魅力。他仍支住下巴，全神貫注地一條條細讀修改意見，并不在意其他人或真或假的奉承抬舉。
    她愛他工作的嚴肅認真，更愛他私下的輕狂浪漫。矛盾如江東方這樣的天才，是她沈西西的男朋友，何其有幸。
    “那我們找薛師商量一下吧?！?br/>     嶄新的朋友在側，溫柔婉約，天真爛漫，江東方不太愿意想起薛葵。又逢志得意滿之時，好不容易擺脫了薛葵的陰影，卻又不得不一再承她福澤，蒙她恩惠。
    白純說的不對，他和薛葵啥事兒也沒有。他就是怕薛葵，不，不是怕，是討厭。
    討厭至極。
    他快熬出頭，不愿再叫師。
    “不一定非要找薛葵。咱們直接打電話去血液科?！?br/>     許達直搖頭。
    “血液科的蘇主任脾氣古怪的要命，反正我制不住這種五十來歲的更年期。我和她一說話，血壓就唰唰唰地往上飆?！?br/>     “我來?！鄙蛭魑髯愿鎶^勇，這篇她不能白白地擔了個第二作者的名號，“我來打電話?！?br/>     江東方眼睜睜看著沈西西放下電話就委屈地哭了。
    “蘇主任說，我們得和病人溝通，簽署知情同意書，還要我們自己幫病人抽血，她完全不參與…怎么可以這樣！我記得以前薛師做病例調查時，蘇醫(yī)師還親自到實驗室來指導她呢?！?br/>     “我就說只有薛葵能做這事?！痹S達苦笑著說，“這關系是她跑下來的。她真是忍得，蘇主任罵她跟罵孫子似的，她也不當回事兒。得得得，江東方，我知道你怕薛葵，我來給她打電話?！?br/>     喜歡活潑單純小生的許達總覺得薛葵陰險虛偽，所以才討老人歡心。薛葵太過毒舌，也是許達的大忌。但今天薛葵并沒和他斗嘴的意思。
    “薛葵，第一醫(yī)院的蘇儀醫(yī)生你還記得不？”
    “嗯。”
    “我們想在她那里取點血液樣本補實驗?！?br/>     “嗯?！?br/>     “你別光嗯呀，幫個忙嘛。”
    “什么忙。”
    “除了你，誰還能制得住那人，一年到頭都更年期?！?br/>     薛葵心想，自從蘇儀醫(yī)生當面評價許達一臉的利熏心之后，他簡直就嫌惡上了所有不愛他的。
    偏偏許達又以在薛葵面前口無遮攔為個人愛好，簡直沒得治。
    “許達，話不要說的這樣難聽。她已經(jīng)被醫(yī)院返聘，至少還能做二十年，而我能幫你們多少次。你們總得培養(yǎng)個人出來，和她建立好關系，以后取樣也方便。”
    “是是是，薛，我喊你薛還不行么？這次你就帶沈西西去，教教她怎緬更年期的單身老人。”
    薛葵心想，你的孟薇總有一天也會變成更年期的老人，到時候，哭去吧。
    “行。叫她下午兩點，第一醫(yī)院門口見。”
    沈西西遲了十分鐘才到。
    她看見薛葵站在醫(yī)院門口，提一袋橙子，穿一件棕中長外套，和學生時期并無不同。那個時候薛葵就常常一臉嚴霜地站在實驗臺前，大聲地問江東方怎么還不來。
    她終于畢業(yè)了，但江東方的噩夢遠遠沒有結束。
    沈西西同江東方去藥理所做過幾次膜片鉗，總覺得薛葵被時間忘在那間空曠的實驗室里了，青絲依然，朱顏不改。
    她對于他們這些師弟師么說，永遠都是那個模樣，有一點點的溫度，又把握不住。
    “薛師。對不起，我遲到了?！?br/>     “沒關系。走吧?！?br/>     她事先給蘇主任打了電話，約了兩點半。蘇主任今天下午做專家門診，病人十分多。全部拿著病歷堵在門口，個個臉上一股懨懨之氣…白血病走下銀幕，其實毫無感。
    薛葵同蘇醫(yī)生打了個招呼，蘇儀正同一個小男孩的母親講為什么要給他裝靜脈插入器，講得口干舌燥，見薛葵恭恭敬敬地和她打招呼，只翻了個白眼，又繼續(xù)說下去。
    “我們把導管埋入上臂這個位置，以后采血和注射就方便多了，不然插得滿手針眼，還是孩子受罪。至于父母一定得上點心，保持清潔…”
    不能不說沈西西有點幸災樂…薛葵還不是照樣在她這里碰了釘子？
    薛葵不以為然，在門診室外的長椅上坐下來，開始剝橙子，又遞給沈西西。
    “吃不吃？”
    沈西西不喜歡醫(yī)院，更加不喜歡在醫(yī)院吃東西，于是搖搖頭。
    “我們在這兒等？”
    “嗯。這橙子不錯，挺新鮮。”
    “這么多病人，我們要等多久？”
    “我們說說話，就不會很久。”薛葵吃著橙子，“江東方怕我還情有可原，大家都是孩子，你怕我干嘛。”
    沈西西訕笑兩聲。
    “薛師太嚴肅?！?br/>     呵，原來她在師弟師的眼中竟留下了這樣的印象。臨畢業(yè)的那一年，實驗做的她急火攻心，快答辯了又橫生枝節(jié)，她以為藏在心底就沒事，原闌如意都已經(jīng)擺在了臉上。
    薛葵微微有點怔然；沈西西以為她不高興，委屈著摸出手機開始給江東方發(fā)短信。
    “我惹薛師不高興了，55555?！?br/>     江東方看到短信，一股護之情油然而生。
    “別怕她。一切師兄師都是紙老虎。打倒他們！”
    不過是吃一個橙子的時間，蘇主任已經(jīng)出來了，一拍薛葵肩膀。
    “過來吧?！?br/>     到了窗戶邊上，蘇主任皺著眉頭，嗓門很大：“你不都畢業(yè)了嗎？怎么還要補實驗呢？小孩子的血能隨便亂抽嗎？”
    薛葵十分習慣她這樣面冷心熱的格，面上笑容不改。沈西西怯懦地躲在她身后，不敢正視蘇主任的臉。
    “是一個師弟的，要用我以前的數(shù)據(jù)，但是樣品數(shù)不夠?！?br/>     蘇儀還是皺著眉頭。她不是不喜歡薛葵…薛葵很會低眉順眼裝乖巧，看在她也不容易的份上，蘇儀并不太為難她。
    但其他人抓住薛葵這一點來敲詐她，就很過分。
    “叫他自己勞院長申請！這還沒完沒了了不成。”
    薛葵放軟聲音。
    “蘇主任，他畢竟是我?guī)С鰜淼?，能幫一點是一點。辛苦您了。還是和上次一樣，我們只要醫(yī)院做完常規(guī)血液檢查剩下的樣本，絕不給病人造成負擔?？偠灾o你添麻煩了?！?br/>     沈西西頭一次見識到薛葵是如何為了課題同社會上的人打交道。她甚至有點可憐薛葵。
    蘇醫(yī)生終于點了頭。
    “好吧。不過就這一次，下不為例?！?br/>     薛葵心想，下一次，下一次我就不管了。
    “這個是我的小師，叫沈西西，很勤快又能干，以后她來取，您看行嗎?！?br/>     蘇儀有點懷疑地看著沈西西這張生面孔：“她？靠不靠得住？”
    “沒問題。我們實驗室組織義務獻血，她這么瘦小，年年都去，一點不發(fā)秫，真的很難得?！?br/>     沈西西有些錯愕。她不知道薛葵居然把這種事情記得如此清楚。
    當時她是看大家都參加，不好不去，委委屈屈地獻了血，在薛葵眼里竟然是她勇敢的證據(jù)。
    蘇儀多看了沈西西兩眼。
    “行。沈西西是吧，下個星期一中午十一點過來。帶上冰盒。”
    “多謝你，蘇醫(yī)生?！?br/>     總算把這個任務給完成了，薛葵松了一口氣，把沈西西私電梯口。
    “記住了，血液科是每個星期一上午抽血檢查，千萬不要遲到。蘇醫(yī)生不喜歡遲到?！?br/>     沈西西遲遲疑疑道：“薛師，你不和我一起走么？要不，回實驗室去，咱們一起吃飯吧。”
    薛葵感嘆，真是未出社會的純真啊，才幾點就吃飯，客氣成這樣。
    “我還有點事情，你先走，沒關系?！?br/>     沈西西心想這橙子還沒有送出去呢，薛葵肯定和蘇醫(yī)生另外有話聊，于是和薛葵道別。
    “薛師，謝謝。”
    “不客氣?！?br/>     眼看著電梯關上，薛葵提著橙子回到血液科。這橙子并非買給蘇醫(yī)生…蘇醫(yī)生也炕上這點好處…她追上一個護士，從背后拍了她一下。
    “楚倩?！?br/>     “哎呀，薛葵！什么時候來的？我怎么沒看到你?！?br/>     “您多忙啊。”
    楚倩是她高中同學，讀了護校之后在這里工作，要不是她介紹，薛葵也不可能認識蘇醫(yī)生。
    第一次在這里等足四個鐘頭。蘇醫(yī)生巡房，巡完房又會診，她救，一直等，等到蘇醫(yī)生撥冗接見她，說的那些話，同她對沈西西說的并沒有不同。無非就是不肯幫忙，就是不肯。
    她知蘇醫(yī)生是站在病人角度，無可厚非。但她是課題組的組長，她得爭取。于是耐心地一點點地磨，磨到蘇醫(yī)生終于點頭。
    她把橙子交給楚倩，楚倩心領神會地笑了一笑，接過來。
    “你終于想起我和這幫小朋友啦？哼，上次來還是十月份呢！”
    薛葵立刻認錯。
    “我錯了，楚護士長?！?br/>     “得，你有這份兒心就不錯了，哎，我說，那個蘇醫(yī)生的兒子據(jù)說和他朋友分了，我看要不你和蘇醫(yī)生套套近乎…你別笑，又帥又有錢，他來得勤，你也來得勤，就是每次都錯過?！?br/>     “我每次來你都這樣說，說了多少年了？我就是被你說老的！”
    “我是說真的，薛葵，你多大年紀了？我兒都上小學啦！”
    “得了吧，你再嘮叨橙子就不新鮮了?！?br/>     楚倩笑著走進兒童病房。這間病房里的小孩子都是查出病癥之后被父母遺棄在醫(yī)院里，依賴著社會福利署的資助才能得到維持治療，這幾年，也慢慢地長大了。
    沒有父母，他們需要更多的疼愛。薛葵曾被一個剃光腦袋的小姑娘使勁抱住叫媽媽，她不覺得自己竟然已經(jīng)衰老如斯，只覺得心痛，便嗯嗯地應著，抱著她直到蘇醫(yī)生過來將她帶走。
    自己如此健康已是天賜，不可再妄求。
    她自持優(yōu)越于這些病人，帶了巧克力薯片等小孩子愛吃的零嘴來討好他們，結果被楚倩全部丟掉…只有新鮮的潔凈的水果，他們才可以常有些孩子會纏著粘著抱住她，有些又情緒波動的厲害，向她吐口水。
    白血病，可不像電視上演的那樣唯動人，本善惡，這里看的太清楚。
    “小朋友們，想不想吃橙子呀？哎哎哎，不許摸，有銷。阿姨幫你們剝皮，乖乖地坐好哦。不可以狼吞虎咽，要慢慢地吃，知道嗎？”
    薛葵有些感冒，所以不能進去，這一點上楚倩不講情面。
    她立在玻璃窗前看了一會兒，走了。
    楚倩看著小病人吃完水果，才想起薛葵還在外面。趕緊興沖沖地出來找她。
    “哎，我都打聽清楚了，蘇醫(yī)生的兒子叫卓正揚，是做…薛葵！薛葵！嘿！一轉眼的工夫就走啦？”
    沈玉堅決不同意兒辭職。
    “為什么要辭職？還有八個多月，無論如何撐下去?！?br/>     “媽媽，媽媽，媽媽，”薛葵下巴擱在桌子上，一疊聲地撒著嬌，“不想撐下去?！?br/>     “我的姑娘哎，你什么時候變得毫無斗志了！”
    “我要回姬水。我要在家里躺著，睡了吃，吃了睡。啊，我可以去養(yǎng)雞養(yǎng)鴨，養(yǎng)魚養(yǎng)，媽媽，媽媽，你想想看，生物博士回鄉(xiāng)致富，多光榮?！?br/>     “胡說八道！你讀了這么多年的書，回來當農(nóng)民？不要辭職，知道嗎？至少先聯(lián)系好國外的學校，我一直都希望你出去長點見識…”
    “我知道，你說了好多年。”
    “本科畢業(yè)了，你說你不想去國，我們說去英國自費也可噎…”
    “哪有那么多錢嘛，真是說得輕巧?！?br/>     沈玉恍神了…總有一天，葵葵會明白為什么他們一定要她出國去，只是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她不能說，不能說。
    還是那邊媽媽媽媽的叫聲喚醒了她。
    “那你現(xiàn)在讀完了博士，申請博后那么容易，為什沒出去嘛。”
    “我就知道你崇洋媚外，平時就?？赐鈬娪?。做博后還不是給人打工。做完博后回來更難柵作呀?！?br/>     我根本就沒打算讓你回來…
    “慢慢來呀，乖兒?？紤]一下媽媽的建議，好嗎？”
    “不。不。不。我就不！我就不！”
    沈玉覺得頭大。
    “你這個孩祖是油鹽不進！…是不是談戀愛了？”
    “沒有！”薛葵憤憤然，“我不談戀愛！”
    這一通電話打了足足一個多小時，最終沈玉還是以母親的身份成功地說服了薛葵，一邊申請國外的博士后，一邊繼續(xù)做藥理所的工作。薛葵十分孝順，一旦答應了就不會改變，大局已定，沈玉十分高興。竟聊起一個他們從來避而不談的話題。
    “我的腿復元得很好，現(xiàn)在每天晚上都和你爸出去散步，一個多小時也能走下來。”
    有些過去了的事情他們從不會主動提起。比如沈玉的車，比如薛葵的暴食癥，除非當事人愿意談。
    不是放不低，而是沒必要。
    “嗯，我就說一定要多走走。適應了就會和以前一樣?！?br/>     “對了，你大舅去格陵了，招待一個遠星來的工程師，可能會和你聯(lián)系?！?br/>     她不喜歡遠星。她憎恨遠星的一切人和事。但薛海光和沈玉只當她是小孩子心態(tài)。
    “嗯，我知道了。”
    才掛了這一通，又來一個。
    “喂？”
    “你！”
    話筒那邊傳來一個氣急敗壞到極點變成沮喪的聲音。
    薛葵一隙住…卓正揚，她完全忘記此人說過要打電話。
    “我足足撥了一個鐘頭的號碼。”他十分委屈，“一個關機，一個占線?！?br/>     “啊！對不起，是我媽媽的電話，打得久了些?！?br/>     慢著…她為什么要說對不起？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
    卓正揚聽見她打開了電視，有激越的樂曲傳出。
    “提醒一下，你在和我通話。”
    “我要看新聞聯(lián)播了?！?br/>     卓正揚覺得不可思議。
    “很少有孩子關心國家大事。”
    薛葵放粗聲音道：“卓正揚，其實我是男人。兼有戀母情結。”
    話筒那邊輕哼一聲，卓正揚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喑啞。
    “你哪里像男人?！?br/>     兩人不約而同想起大富貴走廊上的那一幕，尷尬了數(shù)秒。
    “兩小時后，我要去參觀汽車大樓，同人談判…對方十分傲慢，而且蔑視中國人…你有沒有什么要對我說?！?br/>     薛葵沉默著抵抗。
    卓正揚又好氣又好笑…這小丫頭的非暴力不合作他已經(jīng)領教過，豈會再栽跟頭。
    “如果順利，一個星期我就回來。”他故意頓了頓，“如果不順利，我就會每天這個時間打給你。”
    果不其然，薛葵立刻回答。
    “我祝你一切順利，真心真意?！?br/>     難道我回來就不纏著你了么。卓正揚覺得她真是狼狽又可愛。
    “我去和卓開的工程師開會。明天再打給你?！?br/>     “…卓正揚，你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
    她知道自己在縱容彼此，但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沉溺于這種歡愉，暫時炕見無窮惡果。
    假如有個人天天凌晨五點起給你打電話，只因你們之間有十三個鐘頭的時差，那你還能聽得見什么。管它內容如何空洞，都是天籟。
    孩子虛榮驕縱，皆由這種人寵出來。
    同卓正揚聊天，哪怕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長時間的沉默都不會再覺典場。
    他會將話筒放在陽臺上，教她聽落雪的簌簌聲，底特律的冬天低至零下十八度，積雪足有十幾英寸，薛葵驚奇地發(fā)現(xiàn)原來卓正揚也會打噴嚏流鼻水，他在房內走動，打開藥瓶，倒水吃藥，得意洋洋地報告今日體溫已降至三十八度半。
    又或者他打開衣櫥，考慮今天穿什么帥氣地去參觀工廠，最后還是決定裹成狗熊般地出門。
    他們甚至聊起在大富貴吃蘇眉那一次，薛葵才知原來他對海鮮過敏。
    “怎么可能！我們相親時吃的就是海鮮焗芝士意粉。”
    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傻瓜。相親都快過去大半年了，她居然還記得，這不是授人以柄么。
    卓正揚恍然大悟。
    原來她也愛我。遠從第一眼開始。
    這個認知令他十分欣慰。
    “那是冷凍食品?！?br/>     的確，不算新鮮。她學生物，知道生猛海鮮內的組胺才是過敏的罪魁首。
    似乎他從未離開過一般。似乎他們一直都是情侶。他不同她討論工作，只講些有的沒的，譬如昨天在街上看到黑人圍住汽油桶烤火，大啃排骨；底特律市民大白天在市政廣場上滑冰，阻住政府要員鳴笛不停的車輛；免費贈閱的《大底特律時報》上登出格陵影視紅星的動向，顯然主編是海緹的擁躉。
    一只土包子細細地描述資本主義國家的一切，另一只土包子在大洋彼岸安靜地聆聽。
    終于薛葵開始懷疑他到底是去旅游還是工作。
    “你又不是我的同事，為何要和你談工作。那會悶著你。”
    他只有和薛葵通話的時候，不必想到談判。他這般自信強大，怎會斗不過高傲的利堅人，只是時間問題。
    不是同事，那是什么。薛葵不愿想太多，貪戀這一刻的輕松自在。
    他言傳身教，如何分享彼此生命。無論精彩還是平淡，有時候竟然超過一個多小時，陪她看新聞聯(lián)播，直到薛葵終于煩躁起來。
    “我根本就不知道電視上在講什么。卓正揚，你暫時不要和我說話，讓我看完天氣預報好不好?！?br/>     他完全不理。無賴般地繼續(xù)講他如何忙里閑跑到中國城吃飯，糖醋魚甜得膩人，蔬菜半黃不青，全都變了樣，薛葵只好關掉電視，去冰箱里拿牛奶。
    他愛聽她將牛奶倒進杯子里的聲音。高興于她養(yǎng)成了晚上喝牛奶的習慣，總比什么都不吃要好。
    “對了，昨天展開小朋友又叫我買飯給他常難道你出差不給他發(fā)工資么。他仿佛被你拋棄了一般，總在我們食膛口流浪，好可憐?！?br/>     那雙退還的靴子已成歷史，打不死的展開小朋友又開始了對薛葵新一輪的擾行動。
    卓正揚可沒忘記展開打電話給他時，興高采烈地描述自己第一次敲詐薛葵，如何帶領卓開公關部一堆小生，浩浩蕩蕩跑到藥理所的食堂堵住不甩卓正揚的薛大，理直氣壯地以沒有飯卡為名，強迫對方給他們買飯。
    薛葵被小生們盯得如芒刺在背，心想不和小孩子一般計較，趕快伺候他吃完了回去。結果展開吃撐了十分迷糊，在科技園內迷路，不得不打給薛葵求助。
    由于薛葵嘲笑他是“米醉”，展開十分不平。
    “正揚，你知道什么叫米醉嗎？就是吃多了淀粉會腦部缺氧…我是由于米醉才不記得回卓開的路。米醉不等于蠢，那為什么薛葵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頭豬呢？不行，我明天要去問個清楚。”
    每天走三千米去藥理所吃乏善可陳的午飯，并不合常理。但卓正揚和薛葵都沒想更多。
    展開只是一個話題，不是一個問題。展開只是一個小朋友，愛搞怪怕寂寞的小朋友。
    今天她通話時聲音十分疲累，卓正揚追問，她講起自己逛了一天的街。
    “唉，我真討厭這種應酬。來了個遠星的工程師，指名要我陪同購物。我就沒有見過比她更能逛街的人。鞋跟足有五寸高，令人無比崇拜。”
    卓正揚嗅到了一絲危險。
    “她叫什么名字?！?br/>     “辛媛。”
    他失算了。在大富貴見到辛媛的時候應該說清楚來著。辛媛并不高明，但精明。
    精明的手段對薛葵可能更有效。
    “她十分健談。我喜歡這樣的人，免得我要不停地說話。即使是每句話都會提到她的前男友，我也覺得很有意思…”
    “她不會再約你出去。你也不需要再見她?！?br/>     薛葵一愣。卓正揚說話的語氣…
    辛媛同她說的那些話，原本只是瑣碎，現(xiàn)在卻清清楚楚地浮現(xiàn)出來。
    “我的前男友在格陵做汽改。”
    “他有一對濃密的眉毛，眼睛很亮?！?br/>     “我有時候就是嫌他太瘦了一點，抽煙又兇。不過氣很好?！?br/>     “他手臂很結實，穿格子襯衫配V領背心，真是迷人。”
    “他畫設計圖的時候很專注。他做每一件事情都很專注。這樣的男人怎會不優(yōu)秀。”
    她試穿新衣，每一件都合襯無比。薛葵提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站在她身后，她轉圈，有些落寞。
    由于替她拎著包的不是那個男人。
    整整一天她一直在講她的前男友，沒有名字的前男友。他有多，多么優(yōu)秀，他們一起逛過這里，一起逛過那里，那個時候她挽著他的手，他替她拎著包，一起去晶頤廣場看電影，然后去頂樓吃火鍋。他吃得很快，但會點一支煙等她慢慢吃完。
    她還在想辛媛一個子為什么抽三字頭軟中華，原來那是同卓正揚一模一樣的愛好。
    還有挑選內衣時說過的那些話，她只道辛媛是不避諱，現(xiàn)在想起來，恨不得抽自己幾個耳光。光微笑著站在那里，心不在焉地附和，想的卻是要趕快應酬完了回去等卓正揚的電話。
    多傻。
    不都是說給她聽的么。明顯是在大富貴就已經(jīng)盯上她了。也許大舅都知道，也許…
    “我見她，由于沈玉龍是我舅舅。如果大舅要我去陪她，我久去。我是姬水玉龍的編外人員，拿薪水的。”
    “薛葵…”
    他想說談判已經(jīng)接近尾聲，一切等他回來自然可以解決，她搶先道。
    “你明天不要打電話?！?br/>     卓正揚怒了。
    “薛葵！”
    薛葵也不理，自顧自接下去。
    “我?guī)煹馨l(fā)了，要請所有人吃飯唱歌。”
    她也有社交生活。不應每天五點半就開始坐立不安，六點準時窩在沙發(fā)上與他聊天。
    不知道誰先掛線。嘟嘟嘟的斷音里，是辛媛掉著眼淚說的那段話。
    “就算我有錯，也抵不過和他十年的感情。除了我，誰也不可能回到十年前，陪伴二十歲的他?！?br/>     古人不也這么說么。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薛葵。每一次你都是引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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