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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8 第306章 我夢到他的香

    陳實毓進宮時,坐的是一輛老舊馬車,馬車上堆滿了醫書與外科器械工具,行駛起來顛簸得很,但老爺子似乎并不介意。
    出宮時,換了一輛嶄新的馬車,是豫王贈送的,車輪上打著“天工院”的鈐記。車輪用上了最新研制出的滾動軸承、空心輪胎,車廂內鋪墊著厚厚的棉褥,行駛起來十分平穩。然而陳實毓還是擔心顛簸,時不時吩咐經驗豐富的馬車夫——再慢一點、再穩一點。
    他回去的地方不是醫廬,也不是自家,而是城郊一處不知主人是誰的別院。別院清幽雅致,院中溪泉林木、水榭樓閣錯落有致,大門口掛的匾額上寫著:“雨后風荷居”。
    馬車從側門徑直駛入庭院中,在臺階前停下,幾名醫童從屋內迎出來,動作嫻熟地搬梯凳、抬擔架,將車廂內昏迷的人安安穩穩地送入屋中。
    陳實毓坐在馬車頭,舉目四望這個他要住上好一段時間的別院,心中的不安與隱憂逐漸淡去。
    他已是古稀之年,倘若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時光,能參與一個關乎天下的計劃,成為一項前所未有的醫術的成就者,將來把此術記載入醫書,傳承后代、福澤世人,也是不枉此生。
    他不知這個計劃從何而始,但他愿意襄助策劃之人。
    兩日前,就在他為景隆帝施展開顱術的時候,四個時辰的連續作業讓他的一把老骨頭實在吃不消,便把給顱骨上固定釘這種體力活交給武功高強的荊紅追,自己出門去喝參茶提神,順道上個憋久了的茅房。
    然后被錦衣衛沈大人堵在了茅房門口。
    “皇上情況如何?”沈柒問。
    陳實毓回答得謹慎:“惡物已摘,施術過程中情況還比較穩定,也虧得荊紅侍衛時時以真氣護其心脈。接下來只待閉骨縫合。”
    “那就是成功了?”
    “言之尚早。術后卻還有一個危險期,要看能不能恢復清醒、舉動言語等功能是否缺失,更重要的還是看傷口會不會引發瘍癰,一旦發熱就兇險了。說實話,老朽對皇爺是否能醒來,真的毫無把握,只能說盡人事、聽天命。”
    沈柒道:“無論結果如何,還請應虛先生在施術完畢后,直接告知眾人施術失敗,哪怕對太子也得這么說。太醫必定會來驗看龍體,但你不用擔心,院使汪春甫自會驗證你的說法,對外宣布皇帝駕崩。”
    陳實毓大驚失色:“什、什么?為何……”
    沈柒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盒子,遞給他。陳實毓打開盒子,內中是一方帛書,不大,上面只有寥寥數行,末尾連個印記都沒有。
    的確是景隆帝的親筆,內容很簡單,說自己將在施展開顱術后駕崩,具體事宜由沈柒安排,凡涉事之人一概聽命,不得違旨。
    陳實毓看完,面色數變,最后嘆道:“圣上此舉含義深遠,背后必有大計,老朽遵旨便是。”
    他遵命,荊紅追卻未必遵。荊紅追知道蘇大人對皇帝感情深厚,如何經得起這般打擊?天王老子的密旨也不行。
    陳實毓說服不了他,無奈之下出門,向沈柒求助:“沈大人,老朽口拙,還是你來罷。”
    沈柒借口幫忙打下手,進了治療室,對荊紅追道:“你擔心的事,難道我不擔心?但你好好想想,倘若眼下就告知他施術成功,過幾日人醒不過來,或者即便短暫醒來又引發瘍癰而死,給了他希望之后又徹底粉碎希望,對他的打擊豈不是更大?”
    荊紅追怒道:“那就什么都別告訴他!就說過幾日再看情況不行?”
    沈柒道:“可沒人知道這個‘幾日’究竟是多久。此計如箭在弦,當下不發,必然夜長夢多,宮內人多口雜,等到風聲走漏就功虧一簣了。”
    荊紅追諷刺道:“我以為比起什么功,你更在乎的是蘇大人,卻原來不是如此?”
    沈柒霎時眼眶赤紅,仿佛要滴血,他的牙齒咬到了舌頭,嘗到一股甜腥的鐵銹味,方才極力冷靜下來,嘶聲道:“這不是我的功,是他的功,亦是他的念想!眼下造的孽,日后我來擔,但他想要的,我會一分不少地都給他!”
    荊紅追似乎明白了什么,皺眉思索片刻,最后勉強認同了,到底還是有些不甘愿:“那就先瞞幾日,倘若醒不了,不必再把死訊告知大人兩次。倘若醒了,須得立即告知大人。”
    沈柒道:“正是如此。”
    三人走出治療室時,面對蘇晏眼中的擔憂與期待,沈柒無法直視,不得不移開目光。
    門外不僅有太子、蘇晏,還有一殿宮人。庭外臺階下,有眾多皇宮侍衛與焦急待命的太醫們。
    明里、暗中,無數道目光集中在他們身上,等待一個結果。
    “皇爺……賓天了!”
    風荷別院內,陳實毓走進精心布置與消毒過的內室,對床上躺的人影深施一禮,然后道:“先帝已升遐,從今往后,君便是老朽盡心竭力醫治的病人。”
    *
    從蘇府出來,沈柒在入夜的街道上策馬疾馳,卻并非去皇宮,而是去了市井間的一家餛飩攤子。
    這次的攤子開在城西偏僻的巷子里,老板是個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沈柒點了一碗沒有餡兒的豬肉餛飩后,老板娘扭著腰肢將他請至屋內,門一關,臉色就變了。
    “‘這便是你的敲門禮?沈同知實在是令鄙人失望。須知首鼠兩端之人,下場將比老鼠還慘。’”老板娘說。
    沈柒知道,這不是老板娘說的話,而是門后人借她的口,說給自己聽的。
    “‘在南京,你說不想與人共事,將鶴先生攆走,結果只殺了個嚴太監。從南京回來的這一路,你明明有無數個機會,卻依然沒有對太子動手,甚至還舍命護送。我看你并非真心合作,只想兩頭撈好處,既如此,就別怪鄙人翻臉不認人了。’”
    沈柒哂道:“你要我拿‘廢太子’做敲門禮,如今朱賀霖已不是太子,這么說來,似乎也不算我食言?”
    ……的確不是太子了,成了嗣皇帝!老板娘心里十分痛恨與鄙夷這個錦衣衛的無恥,但作為門后之人的傳聲筒,她不能任由自己性子說話,只能咬牙聽著,回頭再將消息傳回去。
    沈柒又道:“開個玩笑而已,弈者先生不必生氣……對了,門后之人,是這個稱呼沒錯罷?”
    這個倒是事先交代過,老板娘答:“‘鄙人衷愛下棋,以山河為盤、以勢力為子,故而自取名號為弈者。’”
    “弈者先生,我想來想去,覺得‘廢太子’這個禮實在是分量不足。沒了朱賀霖,還有攝政的太后,還有野心勃勃的豫王,怎么看,那二位都與我更不對盤。倘若他們上位,還能有我的好果子吃?不如還是朱賀霖,至少我千里護送,為他負傷流血,朱賀霖心思簡單、性情沖動,會念著我的功勞,日后可以有更多圖謀之處。
    “所以,我打算換一份更貴重的敲門禮——景隆帝朱槿隚的性命,夠不夠分量?”
    老板娘大驚,這下也顧不得只當個傳聲筒了,失聲問道:“皇帝是因頭疾發作、醫治無效而駕崩,與你何干?”
    沈柒咧出一個狼似的冷笑:“你們耳目遍布,難道不知我在中途進了他的治療室?”
    “……原來是你動的手腳!”老板娘一邊心里直冒涼氣,一邊問道,“可有證據?”
    沈柒取出半截機關圓筒,老板娘知道他只想將證據交給弈者,不欲第三人看見,于是也取出另半截圓筒,將內中之物接收過來。
    “景隆帝駕崩,朱賀霖繼位后,我必青云再上,到時在朝中,可就不只是如今的地位與分量了。”
    老板娘盯著沈柒,像盯一條豺狼與毒蛇,警惕又忌憚。她在腦中搜羅片刻,終于找到個相關的交代,便道:“‘鄙人聽說,朱賀霖雖年輕,卻亦是知好色而慕少艾,在南京期間可是與蘇侍郎形影不離呢’。”
    一道綠沉沉的殺氣從沈柒面上掠過,腰間霜刃出鞘,刀風不僅將桌椅劈作兩截,連地面都被劃出一道深深裂痕。
    “所有打他主意的人,都休想活!”沈柒語氣森冷,目露兇光,面上隱隱透出不計后果的瘋狂,“也包括你!”
    老板娘被這股瘋勁嚇退了,離開時只匆忙丟下一句:“靜候回音。”
    沈柒在一片狼藉的屋中站立。久違的馮去惡的殘影再度出現,在他身后輕笑起來:“這句倒是真話。不過你這人,真真假假,黑黑白白,誰能說得清呢?可別最后機關算盡一場空啊!”
    “——滾開!”沈柒咬牙喝道,向后揮刀,劈散了意念中的殘影。
    他喘著氣,許久方才收刀入鞘,走出房門,翻身上馬,在夜色中向著皇宮的方向飛馳而去。
    *
    國不可一日無君。先帝祭奠儀式隆重漫長,持續十數日,嗣皇帝朱賀霖身穿衰服主持大局。
    一道道政令從年輕的嗣皇帝手中,通過內閣發布出去:
    調派京軍三大營中的五軍營,南下山東,接應梅長溪所率的孝陵衛。
    另派水軍沿漕河南下,尋找魏良子所率的東宮侍衛,接應回京。
    先帝仁德,所遺妃嬪無所出者不必殉葬,晉為太妃各住其宮。
    衛氏一族惡行累累,被先帝懲戒多次仍不思悔改,乃至豢養私軍、刺殺儲君,罪大惡極不可饒恕。衛演、衛闕斬首于市,家人男丁七歲以上者皆流放嶺南。衛昭妃剝奪太妃位,著其剃發出家、佛前懺悔,秦夫人教女無方,一并打發去寺廟修行。二十年之外戚豪族因此灰飛煙滅。
    命內閣整理這兩三個月來滯留的各地奏本,按事態緩急分類,連同票擬一起送御書房,待嗣皇帝批紅。
    之前由太后偽詔代批的奏本,全數找出,待嗣皇帝復核。
    越是沉浸在失去圣明天子的悲痛與惶惑中,天下百姓與朝中眾臣就越是需要一個不能被悲痛與惶惑壓倒的嗣皇帝,成為他們新的主心骨。
    盡管身心俱疲,但朱賀霖覺得自己能撐得住,因為他還有蘇清河。
    蘇晏以南京禮部侍郎的身份,與禮部尚書嚴興共同主持先帝治喪大禮。成服期間,他逼迫自己每日忙個不停,似乎要靠對身體的壓榨,才能稍微轉移心中的思念與傷痛。
    荊紅追看不下去,想把真相告訴蘇大人。但別院那邊傳來消息,說人還沒醒。之前體征還算穩定,但這兩天情況不太好,有發熱癥狀,陳實毓正在極力施救。
    告知了,萬一沒撐過去,豈不是大起大落、雙重打擊?荊紅追不得不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直到喪禮結束,先帝梓宮出皇城,葬入帝陵,仿佛繃到極點的一根弓弦驟然松弛,蘇晏病倒了。
    連續低熱,咳嗽不止,頭暈目眩,渾身乏力動彈不得。
    大夫診斷是風邪入侵導致的咳疾,因為病人自身體質虛弱,更兼七情之傷淤積于肺腑,一下子爆發出來,就格外嚴重。
    朱賀霖一聽聞,當即微服出宮,冒著大雪來看望他。
    蘇晏咳醒時,朦朧看見床頭、床尾各坐一人,床前踏板上還坐著一個。
    三個平日里針鋒相對、互甩臉色的好漢,眼下見他睜眼,頭湊頭地擠過來看他,擠不下時還互相讓了讓,這蘇晏覺得自己在做夢,有些恍神。
    “七郎、阿追、小爺……”他邊咳邊喃喃,“啊,如今不能叫小爺,要叫皇爺了……可皇爺只有一個……”
    朱賀霖握住他的手:“對對,只有一個。不管旁人怎么叫,你就叫我小爺,要不直接叫賀霖。”
    蘇晏燒得太久,意識有些模糊,便順著他的話尾說:“賀霖,賀霖,皇爺走了嗎?”
    朱賀霖眼眶頓時潮濕,答:“走了……”
    荊紅追冷不丁道:“沒走,一直都在。”
    沈柒看了他一眼。荊紅追咬咬牙,不吭聲了。
    蘇晏又道:“方才我大概是做夢了,嗅到他衣袖上的御香,總覺得他還在……賀霖,你去拿件他的衣物給我,好不好?”
    先帝的所有衣物都已陪葬入皇陵。朱賀霖遲疑一下,想到個辦法,命侍衛火速進宮,取先帝薰衣的香料過來。
    用景隆帝慣用的清遠香熏染被褥,再給蘇晏換上。
    蘇晏迷離中又說了聲:“七郎,阿追,你們不要走……小爺,你去忙你的……我睡一覺就好了……”
    朱賀霖快哭了。
    沈柒說:“小爺,你去忙你的。”
    荊紅追也說:“小爺,你去忙你的。”
    朱賀霖惱火起來:“我忙完了!今夜就在這里守著,明日再回宮!”
    清遠香的香味高雅,縹緲如九天之云,若有若無,又深郁如山川林野,經久不散。蘇晏全身包裹在這熟悉的香氣中,沉入睡夢。
    他被香氣裹挾著,如風中葉、水上花,飄飄悠悠,身不由己。
    風停時,他走到了一條曲折的碎石小徑上,周圍是雪地竹林。前方不遠處,竹葉掩映著一座白墻青瓦的別院。
    別院清幽雅致,院中溪泉林木、水榭樓閣錯落有致,大門口掛的匾額上寫著:“雨后風荷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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