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巷道幽暗僻靜,一名仆役打扮、身材瘦弱的少年敲開了巷子里的一道木門。
進房后,這人摘下頭巾,擦了擦臉上的灰塵污漬,露出了屬于少女的清秀眉目。正是藏在運水車里逃出南京皇宮的小宮女桃鈴。
從簾后的內室走出了一個身穿錦袍、頜下三綹須的五旬男子,生得慈眉善目,紅光滿面,看起來像個養尊處優的富家翁,往上首的太師椅上一坐。
桃鈴上前行禮,脆生生喚道:“義父。”
富家翁面上沒什么表情,端起茶杯,道:“這事沒成。”
桃鈴略一猶豫,柔聲答:“此事不成,錯不在女兒?!?br/>
祭陵大典前夜,她用摻和了曼陀羅粉的安息香,使太子陷入半夢半醒、意識混亂的淺睡,而后不斷在他耳邊重復“山林中有一只神獸白鹿,頭生金角”,直到這句話徹底進入太子的腦海,成為夢境的一部分。
故而太子醒來后咽干喉痛,便是吸入那迷香的后遺癥。為了不留痕跡,她一出殿就立刻將香料深埋,香爐清洗干凈。
祭祀大典剛結束,神宮監那邊傳回消息,說太子果然微服帶侍衛前去北峰尋鹿,他們的人已經順利自薦為向導。
到這里,她的任務已經達成了。至于后續,該是那幾名神宮監內侍的任務,就算沒有成功也怪不到她頭上來。
“你說得不錯?!备患椅填h首,“他們業已按計劃引爆火藥,炸開北峰溪潭,水流卻未沖及陵園。聽說是被太子帶著侍衛們砍樹堵塞水道,分流而走。只能說人算不如天算?!?br/>
桃鈴問:“接著該怎么辦?”
富家翁拈須道:“后面的事你不必操心。女兒,且在此處好生歇息,這陣子不要拋頭露面,以免被人察覺。有需要還會再喚你來?!?br/>
桃鈴順從地點頭,福身道了聲“爹爹安寢”,便悄然離開了房間。
富家翁放下茶杯,把三縷長須在手指間繞來繞去,仿佛十分珍愛似的,不時摸摸須根與皮肉的連接處。
他沉吟片刻,遺憾地嘆了聲:“上策不成,便取中策?!?br/>
*
翌日一早,魯尚書依照約定來求見,太子避重就輕地將當時情況形容了一通,就把他打發回去寫上報給朝廷的奏本。
魯尚書前腳剛走,太子與蘇晏兩人后腳就出了宮,帶著十幾名侍衛,為了不引人注目,還喬裝改扮成去北峰清理林木的衛所士兵的模樣。
一行人繞開孝陵所在的南坡,來到鐘山東面的山麓。
東面山麓有一座寺廟叫做陵谷寺,僧人為了上山采藥方便,開辟出好幾條山路,大多是壓實的土路,有的陡峭處還砌了石階,圍上圍欄。
朱賀霖與蘇晏他們從“僧人路”攀上了北峰,邊走邊拿著羅盤,尋找當日捕鹿、布置陷阱的位置。
找了大約兩個時辰,他們終于見到密林間的一處塌方點,巖層被炸成巨大的陷坑,滿地土石凌亂,看不出原貌。
“按照爆炸聲響與距離推測,這應該就是第一發火藥爆炸的地點?!碧铰返氖绦l說,“因為就在前方不遠處,卑職看到了那棵大麻櫟樹,并未被水流沖倒,栓鹿的鐵鏈還系在樹干上?!?br/>
朱賀霖點點頭,吩咐眾人:“就以這大陷坑為中心,四散搜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線索。”
侍衛們仔細搜尋。
朱賀霖拉著蘇晏坐在一旁的巖石上歇腳、喝水。
蘇晏邊喝水,邊神情不屬地思索著什么,連水流到了衣領上都沒發覺。
朱賀霖用袖子給他擦了擦打濕的下頜,問:“想什么呢?”
“……你說,僧人們修山路做什么用?”蘇晏問。
朱賀霖怔了怔,答:“采藥?”
“采藥,需要那么寬的路面?”蘇晏用兩只手比劃了一下,“八尺寬,夠通過一輛推車了?!?br/>
朱賀霖想想也覺得蹊蹺:上山采藥的多數是背藥簍,哪怕山上有藥田也沒必要修那么寬的路,除非畝產萬斤?
蘇晏把水囊一收,往陡峭的巖石頂上爬。朱賀霖嚇得一把拉住他的衣擺:“做什么?!”
“爬上去看看?!?br/>
“別,要看什么,小爺上去。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
“打?。 碧K晏打斷了他的話,“再讓我聽到‘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這幾個字,當心我呲你們一臉水!”
朱賀霖吞回“書生”兩個字,改問:“什么叫‘你們’?除了小爺還有誰敢這么貶損你,小爺賞他嘴板子!”
“哦,合著只能你欺負我,別人不行,是這意思?”蘇晏用白眼翻他。
朱賀霖嘴里說著“小爺才沒有欺負你”,一邊露出理所當然的表情。
他手按巖面,縱身躍上頂端,伸手將蘇晏也拉了上來,攔腰摟緊:“想看什么看罷,小心點。”
蘇晏居高臨下眺望了一圈,指著山谷中懸空的兩道鐵鏈:“看那個,是不是滑索?”
朱賀霖歪著腦袋看,問:“什么叫滑索?”
好吧,宮里長大的,當我沒問。
蘇晏解釋:“兩道鐵鏈之間可以掛滑車,用來運送重物?!?br/>
朱賀霖點頭:“我明白了。倘若只是草藥,還需要用滑車運?其中必有蹊蹺?!?br/>
兩人下了巖頂,一名侍衛走過來,稟道:“小爺,蘇大人,卑職撿到個帶黃斑的石頭,用水沖干凈后,在日頭下看,似有星點金光。”
朱賀霖接過拳頭大的石塊,完全看不出明堂,遞給蘇晏。
蘇晏翻來翻去,見深青色巖層里夾雜著絮狀、點狀的黃色,有點懷疑是什么重金屬的原礦。但他前世并非地質專業,只在礦石博物館見過一些常見的原礦類型,根本判斷不出是什么。
“硫?銅?金?不知道……也許就只是普通的黃色雜質。”他放棄了瞎琢磨。
朱賀霖將石頭拋回侍衛手上:“再找找還有沒有類似的石頭,統統帶回去,去南京工部找個熟悉礦冶的官吏瞧一瞧?!?br/>
蘇晏糾正:“等等,不要去工部。你去市井打聽,有沒有礦工居住的村落,去那里問。行事隱秘些。”
朱賀霖一下子反應過來:“你是擔心南京工部也……”
“有備無患。”蘇晏說,“還有山麓那個陵谷寺,也讓人悄悄打聽,看是誰捐資修建的寺廟與山路。”
朱賀霖把這兩個任務交代給幾個機敏的侍衛。
眼見日頭西斜,一行人原路下山,還有意避開了山路上偶爾出現的采藥僧人。
回到南京皇城,蘇晏不想進宮,朱賀霖就厚著臉皮隨他回家蹭飯。
“明日什么打算?”他問蘇晏。
蘇晏:“明日……休息?這兩天爬多了山,累?!?br/>
朱賀霖:“去湯山泡溫泉,解乏?!?br/>
蘇晏:“又是山?”
朱賀霖:“你答應過小爺的!祭陵大典結束后,逛街、泡溫泉?!?br/>
蘇晏:“……行吧?!?br/>
“這么勉強?我警告你蘇清河,這可是東宮的恩典,不要給臉不要臉?!?br/>
“嚯,翅膀硬了啊,會仗勢欺人了?!?br/>
“跟硬不硬什么關系?小爺一直都仗勢欺人。倒是你,什么時候膽兒變得這么大,敢以下犯上,違抗太子爺的命令?”
蘇晏把袖子一擼:“說我以下犯上?老子就犯給你看!”
他自不量力地去越級挑戰,結果因為這次朱賀霖不讓著他了,被壓在榻面上撓了個涕淚交加,就差沒有喵喵叫著求饒。
蘇小北在房門外聽了,搖搖頭,把端過來的消食茶又端走了。
*
魯尚書所寫的奏本,將通過驛站的“馬上飛遞”,送往京師朝廷的通政司。
把奏本交到信使手上后,禮部的小吏就離開了驛站。
兩名信使互相使個眼色,拿著信筒走進內屋。
屋里坐著個白面無須的年輕人,從他稀疏的眉毛與不經意間翹起的蘭花指中,看出了屬于去勢者的陰柔。信使點頭哈腰地把信筒呈上去:“林公公,就是這份?!?br/>
林公公打開信筒,刮掉封口火漆,展開奏本對著燭火仔細看,說道:“魯尚書這可真是春秋筆法了。如此含糊不清的奏本,如何能讓朝廷諸公、讓圣天子滿意呢?來來,諸葛先生,幫忙給潤潤色罷。”
一名青年男子掀開簾子走出來。只見他一頭烏發梳得齊整,頭戴深青色浩然巾,更襯得身上的玉色深衣黑白分明,腳踏云頭素履,是十分素雅古樸的儒生打扮。
卻因為眉目出塵、長身玉立,又將古樸穿出了道骨仙風的韻味,行止之間姿態閑雅,猶如白鶴照水。
倘若蘇晏在場,定會一眼認出——這不是老相識鶴先生么?
可真是“已沒紅塵內,相逢白刃間”了。
鶴先生悠然坐到桌旁,接過魯尚書的奏本,在另一個空奏本上提筆寫字,筆跡竟與魯尚書毫無二致。
林公公從側方斜望過去,見紙上“白鹿”“祥瑞”“好大喜功”“殺生犯禁”“褻瀆皇陵”“毀損龍脈”等字眼,眼中閃過一絲不安,但轉瞬又堅決起來。
等對方寫完,吹干墨跡,林公公接過來看了,滿意道:“先生好文采,與原文的行文融合得渾然天成,完全看不出改動痕跡?!?br/>
鶴先生謙辭:“公公謬贊。都是為一個主家效力,敢不盡心?”
林公公讓信差將新寫的奏本重新封好火漆,裝入信筒,吩咐:“馬上飛遞,直接送內閣。記住,必須交到焦陽、王千禾兩位閣老手中!”
信差諾了一聲,背上信筒離開屋子。片刻后,馬蹄聲在院外逐漸遠去。
林公公起身道:“咱家要回城了,諸葛先生可要一起?”
鶴先生拱手:“公公好走,余還要去探望一位故人?!?br/>
林公公離開后,鶴先生在旁邊裝著清水的銅盆里將雙手洗干凈,邊用汗巾擦拭,邊露出了愉悅的微笑:“蘇大人,好久不見,甚是想念……再來下一盤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