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br> 天色陰沉,風刮得人臉頰疼。</br> 迎親、送親的隊伍緩緩行過街道，一片鑼鼓喧天。</br> 虞煥臣打馬在前引路，虞辛夷和唐不離則作為女儐護在花轎兩側。一行人不顧媒人的催促，刻意放慢了行程。</br> 可盡管如此,薛府的大門依然越來越近,絲竹吹奏,賓客簇擁著一襲婚袍端正的薛岑出來。</br> 花轎中，虞靈犀手握著龍紋玉佩，龍鳳呈祥的卻扇卻冷落一旁，上面壓著薛岑的庚帖。</br> 她閉目深呼吸，祈愿父親那邊一切順遂。</br> 如果宮里再無消息,他們只能采取下下之策。</br> 一陣熱鬧的炮竹聲中，花轎落地,虞靈犀的心也跟著咯噔一沉。</br> 隔著轎頭朦朧的繡花紅簾，可見薛府門前錦衣如云，長身玉立的薛岑邁著端正的步伐向前,玉面微紅,朝著花轎攏袖一禮。</br> 虞靈犀握緊了玉佩,沒有下轎。</br> 凜凜的朔風中,薛岑身量頎長筆直，又認真一禮，再次朗聲恭請新婦。</br> 馬背上，虞煥臣與虞辛夷對視一眼,各自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決然。</br> 第三次請新婦不下，便該徹底撕破臉皮了。</br> 風拂過京城墨染的天空,卷下一片碎雪來。</br> 先是細碎的幾點白，而后越來越多,連成飄飄洋洋的一片白。</br> “新娘子，快落轎啰！”</br> “二郎別慫，把你的新婦抱下來呀！”</br> 周圍賓客熱鬧地催促起哄，薛父的笑也帶了幾分勉強，不住以眼神示意薛岑。</br> 薛岑只當沒領會父親的暗示，新郎官帽上沾著幾片碎白，禮貌地請諸位賓客莫要嚇到轎中新婦，這才紅著臉，堅持按禮節，第三次朝著花轎中的紅妝美人攏袖躬身，舉過眉上。</br> 侍婢胡桃一身淺紅的襖衣立侍一旁，偷偷瞥了眼轎中巋然不動的主子，手中的帕子早已絞得起了皺。</br> 時間仿若被無限拉長。</br>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自北街而來，吆喝聲刺破下轎禮的喧鬧。</br> “圣旨到！薛府一眾接旨！”</br> 一名錦衣內侍手拿明黃圣旨，匆匆勒馬停下，打斷了薛岑還未出口的話語。</br> 他只好直身退至一旁，與面色凝重的薛父和薛嵩一同朝向圣旨的方向，撩袍跪拜。</br> 畢竟是天子賜婚，大婚當日下圣旨表示慰問亦是正常，眾人沒有過多起疑，甚至隱隱有些艷羨之意，畢竟全京城能得這般殊榮的新人，再也找不出第二個。</br> 錦衣內侍翻身下馬，清了清嗓子，方展開圣旨高聲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薛右相兩朝元老，兢兢為國，朕感念其年邁多病，特準其解官請老，頤養天年。戶部左侍郎薛嵩，遷光祿寺少卿，即日上任，不得有誤……”</br> 聞言，賓客皆是從艷羨轉為驚訝。</br> 薛家兩位身居高位的朝官，一個解官請老，一個遷去核心權利之外的光祿寺——這明顯并非榮耀，而是降罪啊！</br> 眾人正摸不著頭腦間，又聽內侍繼續道：“……薛府二郎重孝重禮，虞府二姑娘溫婉賢淑，然天命不合，相沖相克，允其各還本道、侍奉雙親。待時機成熟，朕再為兩家重擇佳偶，另配良婿，欽此！</br> ”</br> 圣旨念完，滿座嘩然。</br> 這是始料未及的，薛岑倏地抬起頭，眼中旖旎溫潤的笑意褪去，漸漸化作茫然。</br> 是圣旨上寫錯了嗎，怎么會突然天命不合？</br> 薛岑不愿相信，不敢相信。</br> 眼前碎雪迷離，花轎就落在離他一丈遠的地方，觸手可及。</br> 定親時禮部明明已經合過八字、測過吉時了，不是嗎？</br> “薛二郎，接旨吧！”內侍高聲提醒。</br> 薛岑毫無反應，仿佛身處噩夢之中，怔怔然不知如何自處。</br> 是一旁的薛嵩代為跪伏伸手，嘶啞道：“臣，領旨。”</br> 圣旨落在掌心，沉甸甸宛若泰山壓下，薛父哽咽閉目，便知一切都完了。</br> 他們的計劃毀在了離成功最近的那步，功虧一簣，淪作笑柄。</br> 虞煥臣和虞辛夷同時長舒了一口氣，轎子中，虞靈犀緊繃的身形松懈下來，靠在軟墊上長長呼出一口白氣。</br> 直到這一刻，她才像重新活了過來。</br> “好在尚未禮成，薛二郎，虞二姑娘。”</br> 內侍朝兩家各自行了個禮，堆著假笑道，“還請兩家互相退還庚帖，這樁婚事便算作罷，小臣也好回宮向陛下交差。”</br> 虞煥臣點點頭，轉身撩開轎簾，遞出手掌低聲道：“歲歲，沒事了。”</br> 虞靈犀拿起一旁早就備好的薛岑庚帖，指尖緊了緊，而后抬眸道：“兄長，我要親自與他說。”</br> 虞煥臣驚訝，遲疑了片刻，終是改為握著妹妹的手，引她下轎。</br> 媒人已經戰戰兢兢地取來了虞靈犀的庚帖，遞到薛岑手中。</br> 薛岑惘然接過，依舊怔怔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辦。</br> 一場突如其來的噩夢，沒人告訴他該如何醒來。</br> 花轎有了動靜，虞靈犀搭著虞煥臣的手掌提裙下來。</br> 她沒有拿卻扇，精致無雙的面容露于眾人面前，紅衣映襯這潔白灑落的碎雪，嬌艷得近乎耀眼。</br> 薛岑沒有焦點的眼睛總算燃起了些許亮色，遲鈍地向前一步，喚道：“二妹妹……”</br> 虞靈犀卻是站著不動了，與他保持著半丈遠的距離。</br> 嫣紅的裙裾獵獵燃燒，她并未穿薛岑親自挑選監制的那套華麗嫁衣，腰間卻掛著一枚尊貴陌生的龍紋玉佩。</br> 薛岑明白了什么，步履緩緩頓住。</br> 兩人隔著咫尺的距離對視，一個通透冷靜，一個茫然無措，宛若天塹鴻溝。</br> 虞靈犀定了定神，雙手將庚帖退還，柔聲堅定道：“君有高山之姿，成人之美。愿君此生佳人在側，前路似錦。”</br> 一句“成人之美”，薛岑眼中最后一點希冀破滅，化作微紅的淚意。</br> 虞靈犀親自下轎歸還庚帖，是在保全他最后一點顏面，亦是表明了她的態度。</br> 她心有所屬，溫柔而清醒。</br> 活在夢中自作多情的，一直都只有他自己。</br> 這么近的距離，他卻連碰她一碰都是奢望。</br> 薛岑望著她手中的庚帖，半晌，以袖拂去虞靈犀庚帖上的雪花，這才雙手奉還。</br> 他躬身垂首，喉結幾番聳動，方極其艱澀喑啞道：“愿二姑娘事事順遂，余生無憂</br> ，再覓……良人。”</br> “多謝。”</br> 虞靈犀接過了自己的庚帖，雙方兩清，方略一頷首作別。</br> 薛岑仍保留著躬身的姿勢，平時紙筆書畫四平八穩的人，此時拿著薄薄的庚帖，卻顫抖得不像話。</br> 兩滴滾燙的水珠墜下，濺在地磚的薄雪之上，燙出兩個暗色的窟窿。</br> 內侍完成任務，滿意地回宮復命去了。</br>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或驚駭或猜測，一時間看著薛岑的眼神里都充滿了可憐。</br> “哎，好端端一樁盛大空前的喜事，怎么就弄成這樣了？”</br> “可不是么！臨拜堂時黃了婚事，擱誰誰受得住啊？”</br> “依我看，虞家二姑娘以后再想嫁個門當戶對的世家子弟，可就難啰！”</br> “誰說不是呢？先是各種流言，好不容易有個情深義重的薛二郎，卻又無疾而終，姻緣坎坷，許是命中孤煞。”</br> “可惜了這般正直妙齡的絕色美人，經此一事，再難覓得正經良人。”</br> 人群中，有人嘖嘖嘆惋，“將來不知會便宜哪家落魄子弟，或是續弦的鰥夫呢。”</br> 唐不離聽不下去了，氣得柳眉倒豎，下意識摸向腰間的長鞭。</br> 而后才反應過來，今日原以為是虞靈犀的大喜，她身為女儐，自然不能帶武器。</br> 虞辛夷亦是面有憤色，顧及到妹妹的面子，才強忍著沒有當眾揍人。畢竟走到這一步，虞府不可能堵住天下人的嘴。</br> “不管如何，幺妹皆是我虞府掌上明珠，虞家上下寧可她長留府中承歡膝下，也絕不會委屈她一分一毫。”</br> 虞煥臣劍眉星目，環顧四周清朗道，“誰再出言輕慢，便是與我虞家為敵。”</br> 周圍的議論聲這才稍稍平息，可眾人看虞靈犀的眼神，依舊充斥著肆無忌憚的消遣和探究。</br> “兄長，別在閑人身上浪費時間。”</br> 虞靈犀拉住虞煥臣的袖子，平靜道，“我們回家。”</br> 這已經算得上最圓滿的解決方式了，和所嫁非人相比，這點流言蜚語根本算不得什么。</br> 她迎著眾人各異打量的目光轉身，風雪沉重，她卻只覺出前所未有的輕松。</br> 而后，虞靈犀停住了腳步，目光落在長街盡頭。</br> 不止是她，滿街躁動圍觀的人都安靜下來，自動分開一條道，讓那烏泱泱的一支隊伍通過。</br> 三千碎雪如柳絮紛飛，為首的那人紫袍玉帶，身披玄色狐裘端馭馬而來，俊美的面容幾乎與飛雪融為一體，宛若神祗降世。</br> 在他身后，百余名侍從宮人挑著綾羅箱篋等物，懷抱如意珍寶，垂首井然而來。</br> “嚯！誰家王孫貴胄，這般排面？”</br> “是靜王！”</br> 人群中有人認出了這支隊伍的主人。</br> “他……他來作甚？”</br> “帶著那么多的東西，是又抄了哪位大臣的府邸嗎？”</br> 這幾日靜王肅清朝堂的狠辣手段歷歷在目，朝中人人自危，一時間赴宴的朝臣駭得連聲音都變了調。</br> 虞靈犀也愣住了。</br> 她原以為寧殷最多在幕后操縱，卻未料他此時竟堂而皇之地露面，還帶著那么多侍從和箱篋珍寶。</br> 當寧殷馭馬越過薛府門前，走到虞家人面前時，所有的大臣皆是戰戰兢兢伏地跪拜，高呼道：“叩見靜王殿下！”</br> 唯恐慢了一步，自己就會被以“廢太子同黨”論處，革職入獄。</br> 寧殷無視跪了一地的人，越過面色蒼白的薛岑，慢悠悠打馬停在虞靈犀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br> 眾人皆是隨著寧殷的移動調轉身形，始終頭朝著寧殷的方向跪伏。</br> 他們皆是捏了一把汗，才看了薛家的熱鬧，看樣子又要輪到虞家了。</br> 靜王這氣勢，明顯是沖著虞家來者不善啊。</br> 虞靈犀亦是一頭霧水，仰著頭與馬背上的寧殷對視。</br> 風雪迷離，她眼睫沾著碎雪，壓低聲音問：“寧……殿下，你來作甚？”</br> 寧殷以馬鞭輕抵下頜，當著薛家上下的面微微俯身，散漫道：“聞虞二姑娘退婚大喜，本王甚悅，特備上厚禮前來……送清白。”</br> “送清白”三字，他咬得格外清晰。</br> 虞靈犀心尖一顫，能將“下禮”說得如此委婉清奇的，也只有小瘋子其人。</br> 地上戰戰兢兢跪伏的人一頓，宛若見了鬼。</br> 這……這事情的走向，怎么不太對？</br> ()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