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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歸(中)


  “行了,你去吧,”昊琛直接把施禮起身的青杏打發走,“今兒個怎么耽擱這么久?”他知道容琳是雷打不動地到常氏那兒去了。
  容琳半倚在他懷里,“有樁大事……”就把今天的事從頭說了一遍,昊琛聽了微微皺眉,“老二這做的什么事?!……罷了,別替古人擔憂了!我這兒也有樁大事!”他睨著她,故意不往下說了。
  “什么事?”看昊琛面有喜色,容琳禁不住好奇,抱著他胳膊追問。
  昊琛照舊睨著她,賣關子,“我一大早去營里、又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你不先慰勞慰勞我?”
  昊琛不懷好意地笑,容琳的臉又微微泛紅,好在不似最初般無招架之力,低嗔了一聲道,“將軍,正經些!”這可是在院中,時不時的可有人走動呢!
  “我不正經?”昊琛一臉無辜,挽著她往小樓里去,“我巴巴的跑回來給你看好東西,你倒說我不正經?為夫倒是要請教了,我究竟是如何不正經的……”
  昊琛是如何不正經的,那恐怕是罄竹難書了,只是看到他拿回來的東西,容琳顧不得他是不是正經,“軒哥中了?軒哥高中了?!”昊琛拿回來的新科進士黃榜上,軒哥的名字赫然列在一甲第三名!
  容琳的反應正在昊琛的預料之中——此前,四小姐淑琳飛鴿傳書時說春試的前夜試場莫名走水,爹和諸位大人通宵未眠,才保了次日如期開科,只是應試的生員多少受了驚擾,表兄的功課不知能發揮出幾成。容琳當時就好一陣擔憂,既怕尚書大人為此受責,又怕振軒的寒窗功夫化作泡影,還是昊琛說試場走水是常事,生員們秉燭夜讀,總有不小心的,這個倒怪不到主考官頭上;至于振軒,七尺男兒當不至于因些許小事就亂了章法,平日功夫到了,下筆自然就有了,容琳聽他這么說才略略寬心,眼下看到黃榜,一切恰如他所言,自是疑慮皆消,喜不自禁了。
  看容琳眉梢臉上煥發出的光彩,昊琛更覺得跑這一趟值得了:容琳心事重,接到淑琳的訊息后就時時掛心,到了他跟前兒偏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大約是怕他跟著煩心。解勸了她幾回,總是強笑著答應,過后并未真正放下,令昊琛無可奈何,暗地里多少有些怪姨妹淑琳口無遮攔,還想著以后飛云和流墨帶回來的消息要先過了目再交給容琳看!“這下子放心了?”
  耳聽著昊琛帶著取笑的語氣,容琳愛嬌地笑,“多謝將軍了!”作勢福了福身子,倒是真心感激他這些日子的體貼。
  昊琛拉過她,攬在懷里,笑,“你空口白牙的謝我多少回了?就不知道換個我想要的?”被容琳輕捶了一下,他在喉間悶笑,把頭擱在她的發頂,悠悠嘆道,“你這下可是得意了,姊妹兄弟都名揚帝京,杜氏一門以后就更如錦上添花了!”
  容琳聽了這話微微怔忡,遲疑片刻方細聲道,“容琳倒寧愿平淡些才好!”——昊琛所指的,除了軒哥的高中,當還有二姐姐的事,德琳上個月捎書過來,說分在壽昌公主身邊做教習,若民間的消息無誤,這壽昌公主該是皇上最寵愛的云貴妃所出,年方十二,與皇后所出的樂平公主一樣,是諸位皇女中的佼佼者,連身處偏遠之地的常氏都聽過她的名號,對容琳說“你姐姐能叫壽昌公主留下,想必是個極出眾的了”。
  二姐姐什么樣,容琳自是有數,只是她竟跟了壽昌公主而非樂平公主,這叫容琳納罕不已,原以為有太子的緣故,二姐姐逃不了會留在太子的同胞妹妹處,以便他多個親近的名目,如今的結果卻與預想大相徑庭,也不知是福是禍……
  “你快趕上范文正公了!”覺出懷中人又在蹙眉,昊琛不喜地伸指替她撫著眉間,“進也憂、退也憂,真是先家人之憂而憂、后家人之樂而樂了!”容琳是被他說的錦上添花的話觸動了吧,她的小心思只怕又在擔心“日中則昃、月滿則虧”了!“我問你,二家姊比起你如何?”
  容琳不知昊琛因何有此一問,卻還是微笑道,“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昊琛俯頭對著她的眼,“那她可用得著你在這里替她籌措謀劃?”一看容琳啞然,笑,再接再厲道,“那么爹比起你又如何?”
  容琳嗔他,不語,昊琛還不罷休,“哦,忘了,還有振軒,振軒比起你……”
  “那能比嗎?他是須眉男子,我是一介女流……”容琳說到這兒就再說不下去,伸指去掐昊琛,“你是變著法兒的說我杞人憂天是不是?”
  昊琛大笑,捉住她的手,“夫人聰明!”能讓容琳從牛角尖兒里出來,他很是佩服自己。
  “哼!”容琳瞪他一眼,懶怠跟他逞強計較,由得他攬抱著她吃吃地笑,心緒早轉到別的事上頭,“將軍,軒哥大喜,咱們是不是該備下賀儀?”
  昊琛笑,“這樣的事,你定就好,又何須問我?”
  容琳輕叩著他攬在她身前的手臂,出神盤算著,“那要送什么好呢?用的?穿的?你說……”
  “我說你過于用心了!”昊琛打鼻子里哼笑,“隨便送什么,不過表表心意就是了,倒用得著你這么絞盡腦汁的?幸好振軒我是見過的,不然倒要以為你們這兩小無嫌猜的是不是有些什么了呢!”
  “將軍!”容琳駭笑,回身瞪著他半真半假的醋意笑容,又要笑又要嘆,“還說我是妒婦?你才是如假包換的妒夫!”
  “妒夫就妒夫!”昊琛一揚頭,“妒夫妒婦,正好天生一對!”
  “將軍——”容琳哭笑不得,這是什么好話嗎?他還得意洋洋的樣子!“不跟你說了!”又回過身去,照舊背倚在他懷里,思忖著道,“將軍,我想到城里去一趟,你看好不好?”
  昊琛親著她的臉頰,不那么專心地問道,“做什么呢?”及至聽到容琳說的話,他不專心都不行了,一伸手把容琳的身子轉過來,“你是在做白日夢么?!”
  容琳看著他的臉。輕聲懇求,“試一試也是好的……”
  容琳到底是把昊琛說服了,次日稟告了常氏,說要到內城去給家人準備賀禮,常氏也聽說了振軒的事,點頭允了,聽說昊琛營中有事不能相陪,要叫老成的家人跟著,容琳婉拒了,說有沐云和張勇、李強跟著就行了,常氏便未強求,只囑咐早去早回便無別話。
  要走的時候,在門口遇到妙瑩,指點著丫頭仆婦們怎么布置院子、如何迎來送往,看到容琳問好,草草地回了禮,不咸不淡地道,“好什么好,天生的勞碌命,這不正為夫人忙著呢?!我是沒功夫四處閑逛的,就不耽誤三弟妹的事了!”
  沐云一聽她的話,皺眉去看容琳,容琳不以為怪,淡淡一笑,自顧先走了。沐云瞥了妙瑩一眼,沒說什么,也跟著容琳上車去了。妙瑩倨傲地掃了她們的背影一眼,轉頭繼續叫著丫頭們——杜容琳把別人都當傻子,還“給京中的親戚備賀禮”!虧她想得出來!她想投機取巧、靠送個禮就討人的歡心,她就讓她見識見識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別說上內城,就算是上九天偷下個蟠桃來,她也不信能抵過她今番下的功夫!
  妙瑩的功夫確是沒有白費,到了壽誕那一日,常氏待她是前所未有的親熱,“妙瑩,你來……”“妙瑩,你看……”
  妙瑩一聲聲地答應著,心里的得意掩都掩不住了,這十來天,她是累了些,從家廟、道觀的祈福法事到街口的施粥棚子,從筵席的菜蔬果饌到雜劇班子的戲文曲目,從貴客的起臥到座席的安排……事無巨細,她樣樣過問,四位姑奶奶,她一個沒落,連大人帶孩子都派車馬接回來了,能請的老親,她也一個個下帖子請了來,從一大早,賓客就絡繹上門,整個節度使家多少年沒有的熱鬧被她一手操持出來,樣樣都按著她的預想,只有一樣讓她“大失所望”:一直忌憚的三少夫人杜容琳最終所送的壽禮不過是幅古畫,常氏看過了便放到一邊,淹在賀禮堆里,根本就看不出什么特別,這令妙瑩有些沒著沒落的,不意被視作心腹之患的竟如此不堪一擊,對容琳就多少不屑起來,不再在她身上花心思,只一心一意想著要把個壽誕辦得人人叫好,故更忙得腳打后腦勺了!
  常氏未料到這個生日能過得如此體面排場,覺得起先罵妙瑩不把她放在心上是錯怪人了,就對妙瑩過意不去,再看見她,自然就滿臉滿眼都是笑了,叫著容琳和季蘭道,“你們兩個也別在我這里躲清閑了,去看看能不能幫著妙瑩干點兒什么,哪怕幫著里外招呼招呼也成!別為了我這老厭物過個生日倒把她累出個好歹的,那就是我作孽了!”
  幾家老親聽了都笑起來,紛紛道夫人真會說笑,容琳和季蘭就都笑著答應了聲“是”,給諸位親眷道了“失禮”,并肩從廳堂里出來了。季蘭回頭看看沒人跟著,這才對著容琳輕聲抱怨,“夫人真是體恤……你說是咱們不幫的事嗎?她有人愿意受累,躲著、攔著的不讓人幫,咱們能有什么法子?”
  容琳聽了輕笑,知道季蘭是在說妙瑩——這二少夫人不知是怕被人搶了風頭還是就為了讓人看看她有多能干,什么事都不讓旁人插手,她和季蘭都問過可有什么她們能做的,妙瑩都一口回絕了,“不用,我自個兒就行!”她既如此戒備,誰還好再去勉強?
  容琳但笑不語,季蘭也就搖搖頭,不往下說了,一抬頭,正看到妙瑩領著人端著果碟茶水的經過,忙喚道,“二弟妹,夫人差我們來給你打個下手,怕你一個人累壞了,你看……”
  “哎喲,大嫂,你這話說的……可要折死我了!”妙瑩未等聽完就嬌笑起來,揮手讓丫頭們先進屋,她撥冗站下來對季蘭和容琳道,“今兒個就這么樣吧,好賴我自個兒把這一出唱完,有什么不是都我一個人擔著!省得本是我沒想到的,倒帶累你們受夫人的數落!只是趕明兒個可打死我也不敢攬這樣的差使了,真是連做夢都得睜著一只眼,生怕有什么遺落的!嫂子、弟妹,你們也別光看著我一個人耍猴似的上躥下跳,看我有什么顧三不顧四的,可趕緊來告訴我一聲兒,丟丑丟在自個兒家里,可別讓親眷們揀了笑話去!”妙瑩用手絹子扇著風,嘴里不停氣兒地說了這么一大套。
  季蘭笑了一聲,要說話,容琳先開口道,“二嫂,您可太自謙了!您想的很是周到,幾位伯母嬸娘都在婆婆面前夸您能干呢,……”
  “嗐,什么能干?!不過是趕鴨子上架罷了!”妙瑩又是不等人把話說完就嬌笑出聲,“好了,三弟妹,大嫂,我還有事,不陪你們二位了,你們可別怨我怠慢啊!等忙過今天,我再給你們兩位賠罪去!”說罷一逕笑著,穿花蝴蝶般地跟著來叫的仆婦走了,那份兒志得意滿擱她后影兒都能看出來。
  “看把她會說話的!”季蘭對著她去的方向輕啐了一口,對容琳道,“得了,讓那個狗攆尾巴尖兒的自己興頭去吧!咱們到園子里轉一圈兒再回來!”這時候到常氏跟前兒,當不了再被她支出來,不如躲過一陣兒是一陣兒。
  容琳笑,剛要說話,忽見一個丫頭著急忙慌地從外頭跑進來,頂頭撞見二位少夫人,忙不迭地收腳,顧不得行禮,倉皇道,“大少夫人、三少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打嘴!”季蘭唬下臉,“什么日子?!張嘴就胡說?!”
  那丫頭被季蘭一喝,醒悟剛剛兒口不擇言了,嚇得一縮脖兒,吸了口氣,把話說得清楚些,“門上的小廝傳話,說老爺、老爺和六夫人來了!”說罷看著季蘭,等著她的示下。
  容琳在一旁站著,一直未開言,此時聽丫頭說完了,季蘭卻沒有聲音,不由側目,卻見季蘭正滿臉驚疑之色地看著她,似要她拿個主意,略一忖,知此時不是推托的時候,遂若無其事道,“老爺和六夫人來給夫人祝壽,你通傳進去就是了,慌什么?”
  “祝壽?!”那丫頭脫口就是一句怪聲,一抬眼看到容琳瞪著她,趕緊低頭,兀自苦巴巴地咧嘴,心道六夫人來能是祝壽?她不來攪局添堵砸場子就是燒高香了!三少夫人來得晚,不知道這家里往常的爭斗才會這么想!暗覷著季蘭,等著她定奪。
  當著下人的面,季蘭不好說太多,只惴惴地道。“三弟妹,怕不大好……”
  容琳低聲道,“大嫂,人既來了,還能讓他們回去么?”更何況就算這邊兒發話不讓他們進門、他們又會不會聽呢?!
  季蘭咬唇,容琳道,“要不我去告訴一聲兒吧?!”季蘭抬眼,正要說什么,卻見秀兒從屋里出來,匆匆對她們點點頭兒,對垂花門外的小廝喊道,“夫人吩咐,開正門,請老爺和六夫人進來!”原另有人先通報進去了。
  季蘭和容琳互相看看,不約而同進屋了,那邊兒妙瑩得到消息,也匆匆趕過來了,臉色有些緊促。偏廳里,李昊琛兄弟們得到消息,都出來了,人叢中,昊琛看向容琳,容琳微微一笑,輕輕地閉了下眼,他便也一笑,移目去看門口,不理昊瑱在身旁嘀咕,“你和小嫂子打什么眼色?”
  屋里人是如何嚴陣以待的,六娘不知,即便是知,她大約也是不會在意的,領著自己的三個兒女和李節度使踏進屋來,她滿面春風,顧盼自若。一眾子媳兒女紛紛給李節度使見禮,她也在一旁泰然受了,猶自笑著道,“今兒人可真夠齊全的!真是喜慶得很呢!早這么樣該多么好吶!”
  她嗓門兒脆亮,一開口就把別人的聲音都壓下去了,無人接她的話茬,常氏從鼻子里輕嗤的一聲就讓上下人聽了個清楚,幾家親眷面面相覷,互遞了個眼風,便有背身咳嗽的、有忙著說話兒的,都做不曾理會屋中的暗潮洶涌,只從臉上的神色看,有擔著心的,也有等著出點兒岔子的。季蘭此時還和容琳站在一處,見此輕扯了容琳的衣袖,憂心忡忡:“三弟妹,如何是好?”——她倒有本事光張嘴、不出聲音!
  容琳安慰地對她笑笑,小聲兒道,“看看再說!”又去看六娘了,耳中聽得另一邊兒二姑奶奶正在埋怨妙瑩,“你真是八十老娘倒繃孩兒、越活越回去了!怎么能把她叫來?!”
  妙瑩壓低著嗓子,急著叫屈,“我的姑奶奶,你可冤死我了!我怎么就糊涂到那個份兒上能去叫她?!誰知道她從哪兒得的消息不請自來了?!”又急又無措地瞪著六娘,恨不能憑空把她給瞪沒了,省得壞了她苦心準備的盛會!
  六娘才不管各人轉著怎樣的念頭,行禮的眾人一歸坐,沒有遮擋的了,她便正對了常氏,兩眼上下一掃,笑了起來,“喲,壽星姐姐,您怎么還站著了?我們也不是客、您怎么還用得著如此?”還要往下說,李節度使先開了腔,“少說兩句吧!光聽你說話了!”舉步往首座去了。
  六娘聞言眉梢一立,似笑非笑地嗔了李節度使后影兒,眼見是要回嘴的——看著像是話都到嘴邊兒了,不知想到什么,又咽回去了,自己笑了笑,沒再吭聲兒,這當口李節度使已到了常氏跟前兒,聲若洪鐘,“夫人,給你道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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